第五十四回拍马流氓讨好抱春愁侠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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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章秋谷盘问了粗做娘姨一会,忽然心中得了一个主意,想起从前大金月兰嫁与黄大军机的长孙公子,后来逃走出来,是预先设法买通了船户,在水阁上边用腰带吊着身子吊下来的。现在听那娘姨数说,程小姐关锁在水阁后头,不觉登时得计。又细细的想了一会:这件事儿却又与大金月兰不同。一边是金月兰有心逃走,一边程小姐却无意私奔。最好是要和程小姐彼此说通,方能下手。无奈程小姐关锁楼中,无从见面,这个消息怎的传递得通?想了一会,无计可施。偶然想起自己幼年间投师习武的时候,学过一种袖箭,是用右手中指抻发出去,二三十步之内可以暗地伤人。不过是如今时局迁移,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把他当做顽耍的事儿一般。但是秋谷寻常习练的几枝毛竹箭儿,一齐掉在家中,不觉跌足自悔。 春树慌问:“究竟是什么东西掉在常熟,说得这般郑重?”秋谷和他说了。春树呆了一会,道:“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这不要紧的东西有甚用处?”秋谷又附了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春树方才恍然大悟,眉开眼笑的道:“几枝毛竹箭儿值得什么,我们难道不好重做几枝么?”秋谷道:“你是个外行,晓得什么?袖箭的做法不是单用毛竹,并且不是一天工夫做得成的。先要认准了粗细长短,用细竹削做竹签,却还要配着分两,熔些铅锡或是铜铁灌在竹节里头,须要分两配得停匀,发出去方才有力。若单是一支竹签,那里有这般力量?你难道这点关节都不懂的么?”春树道:“我又没有学过这个东西,那里晓得这里头还有这许多讲究?如今只好立刻赶造。你先画个图样出来。” 秋谷听了摇一摇头,一言不发;想了一回,方才立起身来开了船上台子的抽屉,取出一枝带着铜笔套的水笔,放在手中试了一试轻重。又把这枝水笔放平在右手掌中,用大指、无名指捺住了中间的笔管,中指抻着笔头做了一个手势,便觉面有喜色。向春树笑道:“这枝水笔大是可用,就不必去重新赶造了。”春树听了也甚是欢喜。 秋谷便叫船户进来,叫把船移到酱园码头停泊。船户道:“那边的码头甚是拥挤,况且上岸起来没有此间便当,我看还是就在此间的好。”秋谷道:“你不要多管闲事,叫你开船只顾开就是了,为什么要这样的噜苏?”船户听了不好再说,答应一声,便把船移到那边停下,打好了桩,系上缆绳,搭好跳板。秋谷因见时候尚早,在船上不免等得心焦,便吩咐春树在船坐守,并叫他留心看那上面楼窗到底开与不开。秋谷便上岸去了,想想没有什么正事,便到高桂宝家去看方小松。 不料小松不在桂宝院中,秋谷却扑了一个空,便又走到王小宝院中,打算要问陆仲文。恰好陆仲文昨夜因闹得晚丁,没有进城,就住在小宝那边,这时候刚刚起来梳洗。见秋谷来了,大喜,便拉他坐下,谈了一回。仲文留他就在小宝院中吃饭,秋谷答应。因秋谷爱吃京菜,仲文叫相帮到德花楼去叫了几样菜来,两人小酌。饭毕,仲文觉得枯坐无聊,要拉秋谷出去兜个圈子,秋谷道:“兜个圈子也没有什么味儿,还是我们再去请两个客人,今天在这里碰一场和可好?”陆仲文尚未答应,其时王小宝新妆已竟,走进来坐在旁边,听得秋谷说要碰和,慌忙接口道:“章二少有心照应倪点蛮好,阿要就去请起客来?”仲文沉吟道:“请什么人的好呢?若要到城里头去请客碰和,实在相离太远,马路左近又没有什么熟人。” 正在踌躇,忽听得楼下相帮叫了一声:“客人上来!”楼梯上脚步响处,早走进一个客人,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方小松。他出城之后,先到桂宝院中,晓得秋谷已经去过,又想他没有别处地方,一定是到王小宝家去寻陆仲文去了,所以急急的赶来。陆仲文见了方小松,大喜,便道:“我们正要请客碰和,你来得正好,只要再请一个客人便可入局。”仲文说罢想了一想,便取过一张请客票来,到石路长安栈去请宋子英。 相帮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宋子英来了,彼此寒温了几句,便大家入位扳庄。子英便问仲文多少底码。仲文道:“我们相好弟兄,难道谁想赢钱不成?不过是寻个消遣罢了。但是底码打得太小了也没有什么味儿,我看打二十块底二四,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你们众位的心上如何?”众人听了点头道好。扳好了庄,定了座位,便碰起和来。碰了几付,章秋谷的牌风甚好,连和了几付大牌。及至碰完结账,方小松没有进出,陆仲文输了二十元,宋子英大输,输了四十余元,多是章秋谷一人赢的,给了八块和钱,其余的一齐收下。 原来苏州堂子与上海规矩不同。上海地方是吃酒碰和都是十二块钱,并且客人吃酒,房间里人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是绷个外场。若遇客人碰和,房间里人方有些些好处。这是花柳场中人人都晓得的。苏州堂子却又不然。本来只有吃酒,没有碰和,偶而遇着客人高兴,约些朋友碰一场和,那和钱随便开销,也有四块,也有六块,没有一定。到得后来,有一班爱算小钱的人,只去碰和不去吃酒,虽然没有和钱,倒是烟茶酒饭闹得一塌糊涂。本家同倌人吃亏不起,方才也学着上海堂子一般,行出碰和的名目,却每场和只要八块洋钱。至于客人吃酒,更比上海的情形大是不同,每一台酒虽然也只十二块钱,却另有许多名目。吃酒的无论主客,却要出什么台面洋钱,每人两元,却要现开销的。叫来的局又要出什么坐场洋钱,每人一元,也要当场开发。若是台面上八个客人,每人叫一个局,就要开销十六块台面洋钱,八块坐场洋钱,多在正价十二块钱之外。这便是倌人的好处。所以上海的堂子只愿碰和,不愿吃酒;苏州的堂子却是只巴吃酒,不愿碰和。这也是上海、苏州彼此不同的风气。再如苏州地方,在堂子里头摆酒请客,那请的客人必定是和主人家向来要好方肯到来。因为开销台面,要自家拿出现钱,不比上海地方没有这些名目,就是客人叫局,也要和倌人素来相识方肯应酬,为的是客人局账,倒要逢节开销;倌人出局的坐场洋钱,先要自家垫出。这些情形,在下初集书中已经说过,不过没有说得这般详细。看官们有欢场阅历的人,料也晓得这些规矩的,并不是在下的信口胡言。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章秋谷和陆仲文等在王小宝家碰了一场和。碰完之后,差不多已有七点多钟,娘姨们捧上碰和饭菜,摆好杯箸,王小宝过来斟了一巡酒,陪着坐在旁边,四人谈谈说说,甚是投机。那宋子英的应酬甚好,谈笑生风,把章秋谷、方小松二人恭惟得十分欢喜。你想如今世上,那有不爱巴结的人?凭你章秋谷这样的高明,免不得着了道儿,险些上了第二次倒脱靴的恶当。 当下宋子英和三人谈了一回,忽地回过头来问陆仲文道:“前天我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昨日接到一封来信,我们舍亲已经进京引见,只要完结了正事,立时径到苏州,先派了他家里头一个账房来此和他办事,只怕差不多将要到了。你那边的事可有什么眉目么?”陆仲文皱皱眉头和宋子英说道:“我已经替你问过几家,多是不甚凑巧,我那里有功夫和你们办这样的事情,或者我替你再去托托别人倒还可以。”说着便回过头来向秋谷、小松二人说道:“这位宋子翁的亲戚邹介卿,他是安徽有名的富户,现在捐了个候补道,已经分发江苏,引见之后就要出来到省,要在城内买一所大些的住房,屋价不拘多少。宋子翁几次托我,要我和他寻找,你想我那里有这样的工夫?你可晓得那里有出卖的住房么?” 秋谷听了,不觉接口道:“若说住房,春树就有好几所房子,也有大的,也有小的,只不知他可肯出卖,这却要与他商量。”宋子英听了大喜,连忙立起来朝着秋谷深深一揖道:“贡春翁当真有几所房子,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还要费秋翁的心,前去同他商议。”秋谷连称不敢,道:“这点事儿值得什么,也要这般多礼,我回去问他就是。”宋子英又谆谆嘱咐了一番。 秋谷因记念着春树的事情,不知在船上怎生光景,便别了三人先自走了。到得船上,见春树伏在船上假寐,秋谷唤了他一声,春树失忙张致的跳起身来,两边张望,见是秋谷回来,方才坐下。秋谷问春树可曾看见那两间水阁开过楼窗,春树摇头叹道:“我在船头上等了半天,望得眼睛都有些酸溜溜的,那里见他开甚楼窗?并且连人声都一毫没有,不要是上了那妇人的当罢。”秋谷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他是假是真,姑且试他一试。”一面说着,一面掏出表来一看,已是十点十五分,秋谷便取一张东洋纸信笺铺在桌上,提起笔来不知要写什么。忽然一想道:“坏了,坏了。”急问春树:“程小姐可能识字?”春树道:“眼前的几个字儿尚还认得,就是粗浅些的小说或是信札,也都懂得意思。”秋谷喜道:“这便还好。若是一个不识字的,便又要另想法儿。”说罢,取过笔来向笺纸上一挥而就,写了几个字儿。春树倚在案头,看他写的是“贡春树到明日早十点钟”就是这十个字儿。春树迟疑道:“何不写得明白些儿,却要这般含混?”秋谷把春树呸了一口道:“你这个人真是糊涂!这不过预先问个信儿,我自己也保不定十分把稳。若依着你的意思,写些私情话儿,万一射到楼中被第二个人拾去,还了得么?所以我只写这几个字儿,就使被旁人拾去,也想不出这里头再有什么机关,你还嫌我写得少么?”几句话说得贡春树又羞又喜,暗想章秋谷这人真是精细,我此番央他同来,也不枉了我一番跋涉。如今世上那里还有这样的好人,为着朋友的事情肯这样尽心竭力?心上这般着想,却感激到万分。 只见秋谷把方才写好一张信笺,折了一个方胜,取一条麻线,结结实实的紥在笔梗中间,把手招招春树,走出舱去。春树也随后出来,到船头上立定。 正是那七月中旬的时候,玉宇无尘,银河倒影;纤云四卷,清风吹空。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中,照得水面上十分澄澈,万籁无声,那景物甚是凄楚。 秋谷走出船舱,举头仰望,见那上面的楼窗依然紧闭,月光照着,好像里面隐隐有灯火一般。秋谷把那一支袖箭放在手中,又仔细打量了一会,见那楼窗的样子都用竹纸糊在外边。秋谷翻身走到船边,离开数步,放出眼力觑得较亲,用尽平生之力发了一箭。只听得“呼”的一声,那支袖箭竟穿入楼窗里面去了。秋谷大喜,春树倒吃了一惊,低低的赞了几声“好箭“。秋谷见那支袖箭一直穿入楼窗,便同春树两人在船上坐了一会。冷露无声,西风拂面,虽是新秋天气,却也有些凉回枕簟,露冷罗衣的光景,便拉着春树进去睡了。 春树睡在床上,千思万想的,这一夜又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好容易巴到天明,叫醒了秋谷一同起来,吃过点心,说些闲话。差不多十点钟,秋谷又取一张东洋信笺写了一回,却不许春树近前来看,只叫他到船头上去等候。一面仍旧折成方胜,又寻了一枝笔,照依昨日一般,如法炮制的制备定当,藏在袖中,走出船头立定,目不转眼的看着那上面的楼窗。不多一会,果然只听得“呀”的一声,楼窗开了一扇。秋谷眼力最尖,早看见一个丽人,腰肢袅娜,骨格轻盈;眼含秋水之波,眉锁春山之恨;云鬟半卸,脂粉不施,娇怯怯的倚在楼窗向着下边张望。面上好像带着几分病态,越显得弱不胜衣;更兼泪眼惺忪,愁容寂寞,那一付带病含愁的丰格煞是动人,仿佛是一树带雨梨花,娇柔欲坠。秋谷见了暗暗喝彩,想怪不得春树这般着急,果然面貌不差。那丽人开了楼窗,探出半身往下看时,恰恰的和春树打了一个照面,一时又惊又喜,心上边也不知是什么味儿,好像有多少的酸甜苦辣,一霎时并在一堆。一个楼上,一个船头,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了半晌。春树只觉得一阵心酸,忍不住泪珠欲滴。程小姐更是蹙着双眉,含情欲泣。男女两人虽然对面,却不能说一句话儿。 正在彼此相看之际,秋谷猛然把春树推开数步。春树刚刚回过头来,只见他翻身舒臂,轻轻的把右手一扬,听得“呼”的一声,秋谷手内的一枝袖箭早飞入楼上窗中,在程小姐耳边擦过。程小姐大吃一惊,一连倒退几步,几乎跌倒。秋谷早拉着贡春树走进舱中去了。程小姐定一定神,方才看那飞进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见原是一支水笔,套着一个白铜笔管,有一个红纸方胜系在中间,和方才拾着的差不多的样子。程小姐连忙拾起,拆开看时,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的,叫他怎样脱身,如何走法,自有人在下边接应,叫他不用心慌,就是这几句说话。程小姐看了虽然欢喜,却终久是个年轻女子,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只得大着胆子,硬了头皮,悄悄的收拾了一回。喜得是程小姐被他们锁在后楼,就是送饭与他,也在壁间开个一尺见方的小门,叫人传递。这两间屋内,竟是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所以凭你如何做作,也没有看见的人。 直等到晚上十一点钟,月明如水。照进纱窗。程小姐把楼窗开了两扇月光之下,已看见春树立在船头,秋谷立在春树身后。船头上叠了一张茶几,茶几上边又叠了两张椅子,就和楼窗的高低差得不多,只低了四五尺光景。程小姐见他们已经预备,满心欢喜,放大了胆,把两条绉纱腰带接做一条,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一头系在楼窗柱上,系得十分结实。章秋谷在船头上已经看见,两下打了一个照会,便叫春树立上椅子去接他一接。那知春树向来胆小,刚刚上得茶几,两只脚早索索的抖个不住,急得章秋谷悄悄的顿足,埋怨他道:“现在这一刻儿的时候正是要紧,怎么你这般胆小,不被你误了大事么?”春树连连摇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是: 黄衫挟弹,暗传青鸟之书;红粉衔恩,合受花枝之拜。 欲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分解。
且说章秋谷盘问了粗做娘姨一会,忽然心中得了一个主意,想起从前大金月兰嫁与黄大军机的长孙公子,后来逃走出来,是预先设法买通了船户,在水阁上边用腰带吊着身子吊下来的。现在听那娘姨数说,程小姐关锁在水阁后头,不觉登时得计。又细细的想了一会:这件事儿却又与大金月兰不同。一边是金月兰有心逃走,一边程小姐却无意私奔。最好是要和程小姐彼此说通,方能下手。无奈程小姐关锁楼中,无从见面,这个消息怎的传递得通?想了一会,无计可施。偶然想起自己幼年间投师习武的时候,学过一种袖箭,是用右手中指抻发出去,二三十步之内可以暗地伤人。不过是如今时局迁移,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好把他当做顽耍的事儿一般。但是秋谷寻常习练的几枝毛竹箭儿,一齐掉在家中,不觉跌足自悔。 春树慌问:“究竟是什么东西掉在常熟,说得这般郑重?”秋谷和他说了。春树呆了一会,道:“这个时候,你还想着这不要紧的东西有甚用处?”秋谷又附了他的耳朵说了几句,春树方才恍然大悟,眉开眼笑的道:“几枝毛竹箭儿值得什么,我们难道不好重做几枝么?”秋谷道:“你是个外行,晓得什么?袖箭的做法不是单用毛竹,并且不是一天工夫做得成的。先要认准了粗细长短,用细竹削做竹签,却还要配着分两,熔些铅锡或是铜铁灌在竹节里头,须要分两配得停匀,发出去方才有力。若单是一支竹签,那里有这般力量?你难道这点关节都不懂的么?”春树道:“我又没有学过这个东西,那里晓得这里头还有这许多讲究?如今只好立刻赶造。你先画个图样出来。” 秋谷听了摇一摇头,一言不发;想了一回,方才立起身来开了船上台子的抽屉,取出一枝带着铜笔套的水笔,放在手中试了一试轻重。又把这枝水笔放平在右手掌中,用大指、无名指捺住了中间的笔管,中指抻着笔头做了一个手势,便觉面有喜色。向春树笑道:“这枝水笔大是可用,就不必去重新赶造了。”春树听了也甚是欢喜。 秋谷便叫船户进来,叫把船移到酱园码头停泊。船户道:“那边的码头甚是拥挤,况且上岸起来没有此间便当,我看还是就在此间的好。”秋谷道:“你不要多管闲事,叫你开船只顾开就是了,为什么要这样的噜苏?”船户听了不好再说,答应一声,便把船移到那边停下,打好了桩,系上缆绳,搭好跳板。秋谷因见时候尚早,在船上不免等得心焦,便吩咐春树在船坐守,并叫他留心看那上面楼窗到底开与不开。秋谷便上岸去了,想想没有什么正事,便到高桂宝家去看方小松。 不料小松不在桂宝院中,秋谷却扑了一个空,便又走到王小宝院中,打算要问陆仲文。恰好陆仲文昨夜因闹得晚丁,没有进城,就住在小宝那边,这时候刚刚起来梳洗。见秋谷来了,大喜,便拉他坐下,谈了一回。仲文留他就在小宝院中吃饭,秋谷答应。因秋谷爱吃京菜,仲文叫相帮到德花楼去叫了几样菜来,两人小酌。饭毕,仲文觉得枯坐无聊,要拉秋谷出去兜个圈子,秋谷道:“兜个圈子也没有什么味儿,还是我们再去请两个客人,今天在这里碰一场和可好?”陆仲文尚未答应,其时王小宝新妆已竟,走进来坐在旁边,听得秋谷说要碰和,慌忙接口道:“章二少有心照应倪点蛮好,阿要就去请起客来?”仲文沉吟道:“请什么人的好呢?若要到城里头去请客碰和,实在相离太远,马路左近又没有什么熟人。” 正在踌躇,忽听得楼下相帮叫了一声:“客人上来!”楼梯上脚步响处,早走进一个客人,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方小松。他出城之后,先到桂宝院中,晓得秋谷已经去过,又想他没有别处地方,一定是到王小宝家去寻陆仲文去了,所以急急的赶来。陆仲文见了方小松,大喜,便道:“我们正要请客碰和,你来得正好,只要再请一个客人便可入局。”仲文说罢想了一想,便取过一张请客票来,到石路长安栈去请宋子英。 相帮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宋子英来了,彼此寒温了几句,便大家入位扳庄。子英便问仲文多少底码。仲文道:“我们相好弟兄,难道谁想赢钱不成?不过是寻个消遣罢了。但是底码打得太小了也没有什么味儿,我看打二十块底二四,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你们众位的心上如何?”众人听了点头道好。扳好了庄,定了座位,便碰起和来。碰了几付,章秋谷的牌风甚好,连和了几付大牌。及至碰完结账,方小松没有进出,陆仲文输了二十元,宋子英大输,输了四十余元,多是章秋谷一人赢的,给了八块和钱,其余的一齐收下。 原来苏州堂子与上海规矩不同。上海地方是吃酒碰和都是十二块钱,并且客人吃酒,房间里人没有什么好处,不过是绷个外场。若遇客人碰和,房间里人方有些些好处。这是花柳场中人人都晓得的。苏州堂子却又不然。本来只有吃酒,没有碰和,偶而遇着客人高兴,约些朋友碰一场和,那和钱随便开销,也有四块,也有六块,没有一定。到得后来,有一班爱算小钱的人,只去碰和不去吃酒,虽然没有和钱,倒是烟茶酒饭闹得一塌糊涂。本家同倌人吃亏不起,方才也学着上海堂子一般,行出碰和的名目,却每场和只要八块洋钱。至于客人吃酒,更比上海的情形大是不同,每一台酒虽然也只十二块钱,却另有许多名目。吃酒的无论主客,却要出什么台面洋钱,每人两元,却要现开销的。叫来的局又要出什么坐场洋钱,每人一元,也要当场开发。若是台面上八个客人,每人叫一个局,就要开销十六块台面洋钱,八块坐场洋钱,多在正价十二块钱之外。这便是倌人的好处。所以上海的堂子只愿碰和,不愿吃酒;苏州的堂子却是只巴吃酒,不愿碰和。这也是上海、苏州彼此不同的风气。再如苏州地方,在堂子里头摆酒请客,那请的客人必定是和主人家向来要好方肯到来。因为开销台面,要自家拿出现钱,不比上海地方没有这些名目,就是客人叫局,也要和倌人素来相识方肯应酬,为的是客人局账,倒要逢节开销;倌人出局的坐场洋钱,先要自家垫出。这些情形,在下初集书中已经说过,不过没有说得这般详细。看官们有欢场阅历的人,料也晓得这些规矩的,并不是在下的信口胡言。 如今闲话休提,书归正传。章秋谷和陆仲文等在王小宝家碰了一场和。碰完之后,差不多已有七点多钟,娘姨们捧上碰和饭菜,摆好杯箸,王小宝过来斟了一巡酒,陪着坐在旁边,四人谈谈说说,甚是投机。那宋子英的应酬甚好,谈笑生风,把章秋谷、方小松二人恭惟得十分欢喜。你想如今世上,那有不爱巴结的人?凭你章秋谷这样的高明,免不得着了道儿,险些上了第二次倒脱靴的恶当。 当下宋子英和三人谈了一回,忽地回过头来问陆仲文道:“前天我托你的事情怎么样了?昨日接到一封来信,我们舍亲已经进京引见,只要完结了正事,立时径到苏州,先派了他家里头一个账房来此和他办事,只怕差不多将要到了。你那边的事可有什么眉目么?”陆仲文皱皱眉头和宋子英说道:“我已经替你问过几家,多是不甚凑巧,我那里有功夫和你们办这样的事情,或者我替你再去托托别人倒还可以。”说着便回过头来向秋谷、小松二人说道:“这位宋子翁的亲戚邹介卿,他是安徽有名的富户,现在捐了个候补道,已经分发江苏,引见之后就要出来到省,要在城内买一所大些的住房,屋价不拘多少。宋子翁几次托我,要我和他寻找,你想我那里有这样的工夫?你可晓得那里有出卖的住房么?” 秋谷听了,不觉接口道:“若说住房,春树就有好几所房子,也有大的,也有小的,只不知他可肯出卖,这却要与他商量。”宋子英听了大喜,连忙立起来朝着秋谷深深一揖道:“贡春翁当真有几所房子,那是再好没有的了,只是还要费秋翁的心,前去同他商议。”秋谷连称不敢,道:“这点事儿值得什么,也要这般多礼,我回去问他就是。”宋子英又谆谆嘱咐了一番。 秋谷因记念着春树的事情,不知在船上怎生光景,便别了三人先自走了。到得船上,见春树伏在船上假寐,秋谷唤了他一声,春树失忙张致的跳起身来,两边张望,见是秋谷回来,方才坐下。秋谷问春树可曾看见那两间水阁开过楼窗,春树摇头叹道:“我在船头上等了半天,望得眼睛都有些酸溜溜的,那里见他开甚楼窗?并且连人声都一毫没有,不要是上了那妇人的当罢。”秋谷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管他是假是真,姑且试他一试。”一面说着,一面掏出表来一看,已是十点十五分,秋谷便取一张东洋纸信笺铺在桌上,提起笔来不知要写什么。忽然一想道:“坏了,坏了。”急问春树:“程小姐可能识字?”春树道:“眼前的几个字儿尚还认得,就是粗浅些的小说或是信札,也都懂得意思。”秋谷喜道:“这便还好。若是一个不识字的,便又要另想法儿。”说罢,取过笔来向笺纸上一挥而就,写了几个字儿。春树倚在案头,看他写的是“贡春树到明日早十点钟”就是这十个字儿。春树迟疑道:“何不写得明白些儿,却要这般含混?”秋谷把春树呸了一口道:“你这个人真是糊涂!这不过预先问个信儿,我自己也保不定十分把稳。若依着你的意思,写些私情话儿,万一射到楼中被第二个人拾去,还了得么?所以我只写这几个字儿,就使被旁人拾去,也想不出这里头再有什么机关,你还嫌我写得少么?”几句话说得贡春树又羞又喜,暗想章秋谷这人真是精细,我此番央他同来,也不枉了我一番跋涉。如今世上那里还有这样的好人,为着朋友的事情肯这样尽心竭力?心上这般着想,却感激到万分。 只见秋谷把方才写好一张信笺,折了一个方胜,取一条麻线,结结实实的紥在笔梗中间,把手招招春树,走出舱去。春树也随后出来,到船头上立定。 正是那七月中旬的时候,玉宇无尘,银河倒影;纤云四卷,清风吹空。一轮明月高高的挂在天中,照得水面上十分澄澈,万籁无声,那景物甚是凄楚。 秋谷走出船舱,举头仰望,见那上面的楼窗依然紧闭,月光照着,好像里面隐隐有灯火一般。秋谷把那一支袖箭放在手中,又仔细打量了一会,见那楼窗的样子都用竹纸糊在外边。秋谷翻身走到船边,离开数步,放出眼力觑得较亲,用尽平生之力发了一箭。只听得“呼”的一声,那支袖箭竟穿入楼窗里面去了。秋谷大喜,春树倒吃了一惊,低低的赞了几声“好箭“。秋谷见那支袖箭一直穿入楼窗,便同春树两人在船上坐了一会。冷露无声,西风拂面,虽是新秋天气,却也有些凉回枕簟,露冷罗衣的光景,便拉着春树进去睡了。 春树睡在床上,千思万想的,这一夜又不知转了多少念头。好容易巴到天明,叫醒了秋谷一同起来,吃过点心,说些闲话。差不多十点钟,秋谷又取一张东洋信笺写了一回,却不许春树近前来看,只叫他到船头上去等候。一面仍旧折成方胜,又寻了一枝笔,照依昨日一般,如法炮制的制备定当,藏在袖中,走出船头立定,目不转眼的看着那上面的楼窗。不多一会,果然只听得“呀”的一声,楼窗开了一扇。秋谷眼力最尖,早看见一个丽人,腰肢袅娜,骨格轻盈;眼含秋水之波,眉锁春山之恨;云鬟半卸,脂粉不施,娇怯怯的倚在楼窗向着下边张望。面上好像带着几分病态,越显得弱不胜衣;更兼泪眼惺忪,愁容寂寞,那一付带病含愁的丰格煞是动人,仿佛是一树带雨梨花,娇柔欲坠。秋谷见了暗暗喝彩,想怪不得春树这般着急,果然面貌不差。那丽人开了楼窗,探出半身往下看时,恰恰的和春树打了一个照面,一时又惊又喜,心上边也不知是什么味儿,好像有多少的酸甜苦辣,一霎时并在一堆。一个楼上,一个船头,彼此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了半晌。春树只觉得一阵心酸,忍不住泪珠欲滴。程小姐更是蹙着双眉,含情欲泣。男女两人虽然对面,却不能说一句话儿。 正在彼此相看之际,秋谷猛然把春树推开数步。春树刚刚回过头来,只见他翻身舒臂,轻轻的把右手一扬,听得“呼”的一声,秋谷手内的一枝袖箭早飞入楼上窗中,在程小姐耳边擦过。程小姐大吃一惊,一连倒退几步,几乎跌倒。秋谷早拉着贡春树走进舱中去了。程小姐定一定神,方才看那飞进来的是什么东西。只见原是一支水笔,套着一个白铜笔管,有一个红纸方胜系在中间,和方才拾着的差不多的样子。程小姐连忙拾起,拆开看时,见上面写得明明白白的,叫他怎样脱身,如何走法,自有人在下边接应,叫他不用心慌,就是这几句说话。程小姐看了虽然欢喜,却终久是个年轻女子,不免有些胆战心惊,只得大着胆子,硬了头皮,悄悄的收拾了一回。喜得是程小姐被他们锁在后楼,就是送饭与他,也在壁间开个一尺见方的小门,叫人传递。这两间屋内,竟是个人迹不到的地方,所以凭你如何做作,也没有看见的人。 直等到晚上十一点钟,月明如水。照进纱窗。程小姐把楼窗开了两扇月光之下,已看见春树立在船头,秋谷立在春树身后。船头上叠了一张茶几,茶几上边又叠了两张椅子,就和楼窗的高低差得不多,只低了四五尺光景。程小姐见他们已经预备,满心欢喜,放大了胆,把两条绉纱腰带接做一条,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一头系在楼窗柱上,系得十分结实。章秋谷在船头上已经看见,两下打了一个照会,便叫春树立上椅子去接他一接。那知春树向来胆小,刚刚上得茶几,两只脚早索索的抖个不住,急得章秋谷悄悄的顿足,埋怨他道:“现在这一刻儿的时候正是要紧,怎么你这般胆小,不被你误了大事么?”春树连连摇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正是: 黄衫挟弹,暗传青鸟之书;红粉衔恩,合受花枝之拜。 欲知后事如何,但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