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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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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枪声骤然响起,刘锁柱吓了一跳,他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看见西华山庄东山墙下的国军教官李万方跳了一下,紧接着扶着山墙,似乎挺了两挺,然后软绵绵地倒下了。

    这时候他才回过头来,看见陈九川也在发愣。

    刘锁柱说,陈九川,你开枪干什么?

    陈九川说,我开枪了吗?我没有开枪啊,我在擦枪啊!陈九川说着,拉开枪膛,里面还冒着一股青烟。

    刘锁柱脸都白了,失声叫道,陈九川,你闯祸了,你擦枪走火了,你把李教官打倒了。

    陈九川说,他妈的就算走火也没有那么准啊!快去看看,是不是中弹了?

    两人二话不说,跳起来,拔腿就向西华山庄东山墙跑去。李万方果然中弹了,血流了一地,千呼万唤不回答。

    不多一会儿,正在训练的部队都围拢过来了,郑秉杰和刘斯武飞马赶到,郑秉杰翻身下马,察看了李万方的伤势,黑着脸问,怎么回事,谁开的枪?

    陈九川一个箭步蹿出人群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开的枪。

    郑秉杰说,为什么要开枪?

    陈九川说,不是故意的,是擦枪走火。

    郑秉杰审问陈九川的时候,刘斯武一言不发,不动声色地看着郑秉杰和陈九川。郑秉杰扭过脸对刘斯武说,刘长官,这是一场意外,责任全在本部。你说怎么处理吧?

    一向温和的刘斯武此时却是冷若冰霜。刘斯武说,说意外,我也希望是意外,但事实恐怕并不是这样简单。眼下正是你我两部精诚团结一致抗战之际,出现这样的事件,不是一个意外就能解释得清楚的。郑团长,你们要调查,我们也要调查,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你我在上司面前都不好交代。

    刘斯武的声调不高,语气平稳,但话里的意思却是毫不含糊。郑秉杰阴沉着脸往四下看了看,自己的部队一片茫然,国军的十几个教官的脸上,却写满了狐疑和恐惧。郑秉杰向副团长刘汉民一挥手说,捆了关起来,让他自己交代。查清问题按问题处理,查不出名堂,枪毙!

    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有好几个版本,倒是刘锁柱一直疑惑一件事情。那是教导团开训的第六天,上地形课,李万方负责陈九川那一组,组员有刘锁柱和许得才。李万方给他们讲解怎样识别地物地貌,怎样计算等高线。从山头往下数,现地每往下移十公尺,就是一条等高线。陈九川听得云山雾罩,画起线来手忙脚乱,正乱着,李万方说,九川,你来看看,那里是什么?出现了移动目标啊。

    陈九川接过李万方的望远镜,调整焦距细细搜索,他看清楚了,望远镜里出现了两个人。再一细看,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陈九川的心突然怦怦直跳,因为对面山头就是兵工厂,许得才这狗日的曾经散布谣言说兵工厂里有人搞腐化,大白天在山坡上偷情,话里话外说的就是他的娘和万寿台。

    李万方说,这个目标出现好长时间了,好像是两个跛子,走路地不平。

    李万方讲这话的时候,阴阳怪气的,明显地不怀好意,陈九川不会听不出来。但他忍住了,他只能祈求老天爷,不要让他看见他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

    怕有鬼就偏有鬼,犹如当头一棒,出现在望远镜里的正是他的娘和万寿台,两个人时隐时现,在树丛里动弹,好像动静还不小。李万方问,你看清楚了吗,是什么?陈九川咬牙切齿地说,什么都没有,是两只狗。李万方说,我怎么看见是两个人,好像那女人是你的娘呢,把望远镜给我。话音未落,他的腰上就挨了一脚。陈九川说,你他妈的敢糟践老子,老子让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当时,刘锁柱就在李万方和陈九川不远的地方,猫着腰和许得才鼓捣地图,陈九川和李万方的对话,有一大半进了他的耳朵。

    刘锁柱后来暗暗留心,自那以后,陈九川就变得阴沉许多,一双小眼睛多数时间都在眯缝着,偶尔睁开,寒光逼人。

    二

    李万方死后,国军二一二师一片哗然,几十名军官联名上书二一二师师部、国民政府江淮动员委员会和新四军军部,要求查明真相,惩办凶手。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如坐针毡,几次飞马送来鸡毛信,严令郑秉杰迅速审问,弄清情况,拿出对策。郑秉杰急火攻心,多次提审陈九川,但陈九川咬紧牙关,问来问去只是一句话:擦枪走火,不是故意的。

    恰在此时,淮上州松冈大佐组织三千日军主力、汉奸部队近万人,准备向西华山根据地开展六路扫荡。为了维护统一战线,联合国军共同对敌,淮上支队痛下决心,让郑秉杰派人押解陈九川到杜家老楼,接受国共联席法庭审判。

    韩子君在给郑秉杰的密信中说,国军内部已掌握确凿材料,证明枪杀李万方是陈九川故意为之,以泄私愤。此次传陈九川受审,罪不容赦,在劫难逃。韩子君让郑秉杰做好思想准备,稳定其亲属和部队的情绪,严防节外生枝。

    郑秉杰一夜未眠,这一夜他想了很多,陈九川从四岁头上就来到了东河口,第一个接受他们娘儿俩的就是他。十多年来,他和陈九川娘儿俩已经相濡以沫,他把他们带上了革命的道路,他们跟在他的身后成为他最可靠的力量和最后的屏障。可是,哪里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呢?

    下半夜,月亮西斜,东方微白。郑秉杰亲自来到关押陈九川的地方,让看守的战士把陈九川放出来。

    陈九川明显瘦了,穿着一身单薄的军装,没戴帽子,两只眼睛在晨曦中闪动,一步一步地挪到郑秉杰的面前,一言不发。

    郑秉杰问,陈九川,你知罪吗?

    陈九川说,对不起团长,我给部队惹麻烦了。

    郑秉杰厉声喝道,岂止是麻烦,你是对革命犯罪,你把我们的部队推到了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

    陈九川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枪毙我吧,不能因为留我一条命让部队背黑锅。

    郑秉杰鼻子一酸,差点儿眼泪就流出来了。他看着这个衣衫单薄的孩子,心里的疼痛刀割一般。九川,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是不是擦枪走火,到底是不是另有原因?

    陈九川站着没动,昂起头来,看着郑秉杰,眼泪突然夺眶而出。

    郑秉杰注视着陈九川,心里顿时明白了大半,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这个英勇善战的小连长,心里不知道装着多少苦涩,埋着多少委屈。郑秉杰赶紧背过脸去,提高嗓门说,行了,擦枪走火,是行武常事,意外伤人,就事论事。

    九川,迫于友军和国民政府的压力,也是为了团结一切力量抗日,淮上支队传来命令,要押解你到杜家老楼,然后接受国共联席审判。该怎么说,你不用我交代吧?

    陈九川咬着嘴唇说,擦枪走火!

    郑秉杰点点头说,这一去,后果很难预料,你有什么话要留给组织?

    陈九川沉默了片刻说,没有。

    郑秉杰说,对你娘有什么话要说?她现在还不知道你的情况。

    陈九川说,我要是被处决了,你就说我打仗的时候摔进悬崖了,生死不明。

    郑秉杰说,那怎么可能?你既然去受联席公审,这么大的事情我们怎么能隐瞒?

    陈九川又咬了咬嘴唇说,那我就没办法了,她听到什么就是什么。

    郑秉杰无语,扬起脑袋看着东方渐渐洇红的地平线说,行了,那你就去吧。敌情通报,日军正在密谋六路围攻,我这里马上就面临着一场恶战,只可惜我少了一员猛将。大战在即,我这里抽不出兵力押解你。从西华山向北一百六十里路,就是杜家老楼。你自己去吧。

    说着,递过来一个包袱,交代说,这里面有你三天的干粮。三天过后还没到杜家老楼,你就自己想办法。

    陈九川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郑秉杰说,团长,你不怕我逃跑?

    郑秉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你好自为之吧!

    陈九川似有所悟,久久地看着郑秉杰,突然泪如雨下,扑通一下跪在郑秉杰的面前说,团长,九川明白了。团长你放心,我生是组织上的人,死是组织上的鬼,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杜家老楼,让国民党反动派睁大眼睛看见我被枪毙,搬掉压在你们身上的黑锅!

    三

    陈秋石站在深秋的夕阳中,沐浴着一身如血的残阳。

    那儿时嬉闹的院落不见了,那窗明几净的书房不见了,那一地清辉的月光不见了,那唠唠叨叨又勤勤恳恳的双亲不见了,那鸡鸣鸭唱的家不见了。还有他的丑妻和幼儿。

    陈秋石是下半晌回到隐贤集陈家圩子的。遍访几家旧亲故戚,得知他离家出走之后的变故,双亲都被土匪董占水给烧死了,这是街坊邻居亲眼所见,逝者如斯夫,再也不能生还了。可是蔡菊花呢,还有那个他自己也叫不上名字的儿子呢?

    堂叔公嘴角上挂着哈喇子跟他讲,他的儿子名叫陈继业,上土匪那年,庄园里只有他的双亲,没有见到他的媳妇和儿子。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娘儿俩在哪里。也许回胭脂河了呢?

    董占水,陈继业,他记住了这两个名字。

    陈秋石返乡,是他过去的老上级、如今的淮上支队司令员韩子君特意安排的,韩子君并且联系了国民党玫山县政府,确保这位来自八路军晋冀豫军区的战术专家的安全。陈秋石谢绝了韩司令的好意,执意自行前往。韩子君怕有不测,派出一个骑兵班,交由干部团警卫连长柳君芳指挥,身着游击队便衣,尾随其后。

    陈秋石什么思想准备都有,就是没想到会家破人亡得这样彻底。

    暮色苍茫中,他走到双亲的坟前,久跪不起。坟是土坟,葬在陈家的祖坟地的西北角,地势有点低洼。按宗族规矩,以他们家的辈分和他的学品,他的双亲应该葬在更好的位置。可是因为他的出走,双亲落到了没有直系亲属收尸的地步,还是堂叔公出了几块洋钱,雇了几个亲族,买了两副薄棺材,草草安葬了事。

    柳君芳带着两个人牵马过来,在身后低声说,首长,上路吧,今夜要赶到玫山呢。

    四

    陈九川选择的路线是小路,按他的计算,从西华山庄向西先到西河口,再向北沿司坡店至英栗冲,再往北就只有二十多里就到杜家老楼了。

    小晌午行至妃子岭,饥肠辘辘,打开郑秉杰交给他的包袱,不禁倒吸一口冷气,郑秉杰说给了他三天的干粮,可是包袱里只有三块杂面馍馍,是用麦麸和碎米做的,按陈九川的饭量,只够一顿的。从西华山到杜家老楼,就是走大路,少说也是二百多里,何况是转山绕水呢。他是飞毛腿不错,可他也不能连天夹夜地飞,这二百多里的路,没有三天是走不完的。

    为什么郑秉杰只给他一顿的口粮呢?粮食紧缺是不错,可他一个上路受审、准备砍脑袋的人,临死之前总得给一顿饱饭吃吧?陈九川想不通。

    这天晌午,陈九川只吃了一块馍馍。

    接着往下走,迎着太阳,饿着肚皮。走到了诸葛庵,已经是半夜了。住处自然是没有的,就在山坡上找了一个干燥的地方,扯了一些荒草盖在身上。天奇冷,好像还下了霜。冷得自杀的念头都有。这时候陈九川才开始恨,恨他的娘。这些年来,他和娘相依为命,娘就是他的一切,娘是他的财富,娘是他的家,只要和娘在一起,他就什么也不害怕,即便是死在娘的怀里,那也算回家了,他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

    可是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他成了彻底的无产者,他没有家了。他的娘还活着,却是比死了还让他痛苦。自从独立团办了个兵工厂,娘的生活好像就发生了变化,那个叫万寿台的杂种,打仗打成了一个瘸子,却把自己当成了抗日英雄,有事无事总爱往娘的身边凑,这是陈九川早就察觉了的。有一次他对娘说,娘你别理万寿台了,那不是个好人。

    娘说,你小孩子家懂什么,万大叔他是个好人。你娘腿上有残疾,做啥事都不麻利,万大叔帮你娘做事,有啥不好?

    对于长辈之间的事情,陈九川不是很清楚,也不是完全不明白。郑秉杰做了很多好事,也做了一件天大的坏事。郑秉杰有一次跟陈九川说,九川啊,你也大了,懂事了。你看你娘多苦,刚刚生下你,你爹就跑了,你们家上土匪,家破人亡,你娘带着你逃荒要饭,寄人篱下,做牛做马,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又在战斗中负伤。你说你娘应该不应该得到幸福?

    陈九川说,谁能给我娘幸福,我给他做牛做马。

    他是几个月后突然明白的,郑秉杰说的所谓给他的娘幸福,对他来说或许就是一场灾难。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有人在背后嘀咕,说是黄寒梅这个老寡妇终于守不住了,组织上鼓励她追求革命的爱情。还有人说,两个人两条腿,黄寒梅和万寿台搭伙,如果发鞋子,两个人一双就够了,能给公家省布料呢。

    这些话被陈九川零零星星地听到了一些。他有好几次冲动,想跑到兵工厂把万寿台往死里打一顿,甚至想把他娘也往死里打一顿,可是琢磨来琢磨去,他不能。他可以打刘锁柱和许得才,但是他不能打万寿台和他娘。他琢磨着,找个合适的机会,最好是在战斗当中,最好是在激烈的混乱当中,他在后面,手指头一钩,叭,万寿台上西天了,神不知鬼不觉,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哪里想到西华山庄会来一个多事的冤鬼李万方呢?活该他倒霉啊!

    那么,他最应该恨的还是那个他连面都没有见过的、被他娘无数次咒骂的死鬼爹了,他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了,他就是他那个死鬼爹在他娘的肚子里播下的种子,他出土了,可是他那个死鬼爹却连一次水也没有浇过,一次肥也没有上过,撒手扬长而去,让他像一棵野草一样自生自灭,他所有的苦难,所有的屈辱,都是那个死鬼爹一手造成的。他记得有一次他和他娘讲起他爹,他说万一爹还活着,万一以后爹回来了,咱还认不认他?娘连想也没想就说,那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认他干什么,你要是认你的死鬼爹,娘就不认你这个儿。他说,那就不认,他就是给咱跪下磕头,咱也不认。

    陈九川就这么恨着,想着,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陈九川闭着眼睛就看见一个山坡,上面人头攒动,一片大刀就像森林一样,有多少把不知道,反正天地间一片雪白。

    太阳升起来了,陈九川醒了。林子里响起了斑鸠咕咕的叫声,他的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他摸出包袱,还有两块杂面馍馍,他啃了一口,刚嚼了两下,突然停住了,他看见阳光下面有人走动,幽灵一般,鬼鬼祟祟。他警觉起来,迅速装好馍馍,刚要站起来,却不料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戳在鼻子下面,接着就听见一声喊叫,死啦死啦的!

    陈九川明白,他遇上鬼子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陈九川举起了手。这时候一个中国人过来了,惊喜地说,太君,这个小孩是个土八路!我们抓到活口了!

    五

    干部团就位之后,按照新四军总部的命令,淮上支队进行了整编,韩子君依然担任支队司令员,赵子明担任支队政治委员,陈秋石担任支队副司令员兼参谋长。

    其他人的任职都是早就明确的,惟有袁春梅遇到一点波折。袁春梅在离开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是副团级干部,按照当时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八路军的旅长等同于新四军的师长,八路军的团长,等同于新四军的旅长或地方部队的支队、分区司令员,依此类推,袁春梅应该是新四军地方部队支队一级领导,但是因为袁春梅拒不接受到国军工作的任务,江淮军区和淮西特委很恼火,决定让她到火线剧团当副团长,搞文艺工作。哪里想到这个决定又遭到袁春梅的抵制,袁春梅说,我又不是戏子,我到剧团干什么,我都徐娘半老了,难道让我给你们唱堂会?让我到剧团也行,我天天给他们操练枪炮。

    支队领导这才知道袁春梅是个老革命,而且脾气古怪,反复无常。考虑到她是百泉根据地过来的,也不好过于苛求,只好又调整她的任职。袁春梅说,我回到大别山,是来带兵打仗的,把我放到作战部队,当连长都行。

    在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枪,彻底地毁掉了她的淑女形象,不仅把梁楚韵吓个半死,也让赵子明对她更多了几分戒备,所以在研究给袁春梅安排工作的时候,赵子明就格外谨慎。他不仅要考虑到袁春梅的能力,也要兼顾到她的个人意志。赵子明同韩子君等人考虑再三,最后给袁春梅选了个去处,到郑秉杰的三团担任副政委。陈秋石对此没有反对,只是说,春梅同志适合带兵打仗,但三团条件艰苦,要照顾好她的生活。

    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枪,打在梁楚韵的脚下,子弹从石头上反弹起来,擦伤了陈秋石的小腿。但是这颗子弹留给陈秋石的,还有另外的麻烦。进入大别山之后,在淮上支队下级军官中,流传一个说法,说陈秋石这个副司令员谱大,到大别山来,在过封锁线的时候,陈秋石坚持与马同行,马在人在,马不过封锁线,他人就不到大别山,以此要挟组织。组织上没有办法,只好答应陈秋石,只要他人进入大别山,组织上会通过另外的渠道,把马送到淮上支队。

    老山羊进入大别山,据说淮北的地下组织费了很大的劲,先是将马运到河南郑州,再将其伪装成普通的农耕牲口,混在一个牲口贩子的骡马群中,从南阳穿越封锁线。在淮上州过境的时候,被日军稽查人员识破,断定这是一匹战马。送马的游击队员见势不妙,拔枪战斗,牺牲了四个同志。后来淮上州的地下组织,通过贿赂汉奸的方式打听到关押老山羊的地方,组织特工抢马,声东击西炸了日军的一个弹药库,才在乱中将老山羊抢出,这一仗又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在淮上支队不胫而走的第二个对陈秋石不利的传言与梁楚韵有关。这个传言在下层军官中更为流行,连三团的刘锁柱都知道,淮上支队来了个韩信转世,带着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xx子是xx子屁股是屁股,那个嫩哦,那个水灵哦,伸手一摸能掐出水来。别看她穿着军装雄赳赳的,换上戏装就是戏子,脱掉戏装就是销魂的冤家。刘锁柱说,为啥陈副司令会打仗?白天他骑老山羊,夜黑他骑梁楚韵,腿裆下面不是神马就是仙女,他不是凡人啊!

    陈秋石不知道这些传说,梁楚韵更不知道。早在百泉根据地的时候,梁楚韵就从赵子明的片言只语里隐约意识到,组织上把她安排在陈秋石的手下,是有良苦用心的,她对陈秋石的感情,崇敬之外也有朦胧的憧憬,只不过,还没有上升到爱情的高度。一是因为陈秋石始终同她保持距离,二是因为年龄差距太大,陈秋石比她大十四岁呢,这在乡下,已经是父辈了。反倒是因为牛津街袁春梅的那一枪把她打醒了。作为一个情窦初开的女人,梁楚韵不可能不动一些心思。

    火线剧社成立之初,有很多事情要做。有一天梁楚韵和队员胡亚捷到支队部战利品仓库找油印机,回来的路上老远碰上袁春梅。梁楚韵想躲开,袁春梅却大大咧咧地招呼,小梁,抱着那么大个家伙,往哪里走?

    梁楚韵没法,只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说,啊,袁副主任,啊袁

    袁春梅说,把东西交给那个小姑娘,我们姐妹散散步。

    梁楚韵还在犹豫,胡亚捷知趣地说,梁队长,油印机我自己能抱回去,你和袁首长聊聊吧。

    走在杜家老楼外面的圩沟埂上,袁春梅问梁楚韵,小梁,还记恨牛津街那件事情吗?

    梁楚韵老老实实地说,谈不上记恨,只是不能理解,袁副主任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

    袁春梅不说了,梁楚韵也不说话。这天天气不错,杜家老楼圩沟两边有很多垂柳,秋去冬来,柳树的叶子落光了,只剩下赤裸的柳条,如烟似雾。

    袁春梅看着远处,自言自语地说,也许,都是爱情闹的。爱情这东西就是魔鬼,只要让它钻进心里,你就不可能正常,你会常常做出出格的、不正常的事情。爱情越深,越是不正常,除非你的爱情是表面的,或者你的爱情是假的。

    当你进入到爱情深处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女人有时候很傻,再聪明的女人也有傻的时候。因为,在那样一种境界里,感情比智慧更有力量。

    梁楚韵还是不说话。她没有那样的经历,也没有那样的感受。

    袁春梅说,小梁,我今天一是要向你道歉,二是想跟你说一件事情。你抬起头来,往南边,你看到了什么?

    梁楚韵说,是一个村庄,那个村庄听说叫百达畈,那边有一条河叫西汲河。百达畈驻扎的是一团一营。

    袁春梅说,对了。我跟你说,过了古柏冲,再往西往南一百里,是一片大山,有一座山叫玫山。就在那座山下,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你在不久的将来会见到他们。

    梁楚韵明白了,但还是不甘心地问,你是说,他们同我有关系吗?

    袁春梅说,也许有,也许没有。

    哈哈,有时候,你根本就搞不清楚谁是你的敌人。等着吧小丫头,你的战争也许才刚刚开始!

    六

    袁春梅还没有到任,就临危受命,做出了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

    此时已有情况表明,淮上州日军厉兵秣马,即将在农历十一月初对西华山抗日根据地发动大规模扫荡,实施冬季封山。陈秋石带着司令部有关人员和各团指挥员,秘密潜入西华山南侧和胭脂河周边,实地察看地形,检查攻防准备。

    大战在即,国军二一二师仍然揪住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不放,扬言此事如不妥善处理,就是淮上支队破坏统一战线,反扫荡战斗无法配合。

    出于无奈,韩子君只好同意公审陈九川,并把公审时间确定在农历十一月十一日。眼看公审日期逼近,陈九川还是不见前来。章林坡一次一次地派人到杜家老楼催逼,指责淮上支队没有诚意,影响国军士气。国民党省党部和动员委员会的电报也雪片一样飞向杜家老楼,都是一个意思,不杀陈九川不足以平民愤,不杀陈九川不足以壮士气。

    韩子君面对强大的压力,几次泪流满面,对赵子明和袁春梅等人说,国民党这次得理不饶人,恨人不死,非要杀我这个小连长不可。

    袁春梅很关注这个事情,问韩子君,难道只有陈九川一死才能解决问题?

    韩子君说,看来是这样,陈九川杀人证据确凿,章林坡已有充分证据。如果出现奇迹,那就看公审了。

    袁春梅说,公审大会要不要群众参加?我们是不是可以发动群众,在公审大会上呼吁请愿,争取让陈九川戴罪立功也行啊!

    韩子君说,这一招我们也想到了。可是章林坡志在必得,借此诋毁我军名誉,同时为其消极抗战找借口。现在我需要一个能言善辩、胆大心细的人直接同章林坡对话,说服他不要步步紧逼。只要他在感情上有一点松动,就可以变被动为主动。

    袁春梅说,那好,我请求这个任务。

    韩子君前思后想,采纳了袁春梅的提议。韩子君的想法是,死马当着活马医。

    袁春梅受领任务之后,就回到住处紧锣密鼓地准备了。因为还没有到三团报到,她暂时借住在杜家老楼的后花园里,这里实际上是韩子君特意为陈秋石安排的“官邸”因为陈秋石最近一直在野外勘察地形,袁春梅就带着警卫员暂时住进来了。

    七

    公审陈九川的消息弄得沸沸扬扬,杨邑却在心里嘀咕,不就是一个擦枪走火事件吗,就算是故意走火,也不过是个人恩怨,干吗要搞公审啊?还吆喝了一些记者,搞得乌烟瘴气的。

    事件发生后,军械处长任法兰也在会上提议,家丑不可外扬,两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集中精力对付松冈大佐。任法兰的说法当即受到章林坡的斥责,章林坡说,什么叫家丑?制造事故打死我军官,这是个信号,说明他们对国军严重缺乏情谊,今天他可以杀我的军官,明天他就可以打我的部队。

    这天章林坡和杨邑正在作战室里议事,参谋送来韩子君的亲笔信,章林坡看完,随手把信扔在旁边的茶几上,轻蔑地笑笑,对杨邑说,看看,淮上支队又要耍花招了,死尸一具,铁证如山,谈什么?

    杨邑拿过信,瞅了两眼说,既然铁证如山,谈谈无妨。人家已经提出来了,不谈说明我们心虚。

    杨邑对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有自己的看法,觉得大敌当前,章林坡不应该老是揪住不放,一看就是小题大做。

    章林坡在作战室里来来回回地踱步,说,老杨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但不是大道理。你只看到了问题的一面,而没有看到另一面。我们和淮上支队这些年共同抗日,确实是同舟共济。但是,往远处看,我们毕竟是两股道上的火车,走的不是一条路,分道扬镳是随时可能的,尤其是抗战结束之后。自古天下,分分合合,合合分分,星移斗转,时事难料,我们不能心存幻想同他们永远同盟。

    杨邑闷起脑袋,把韩子君的那封信拿起来又看了半天说,如此说来,那个陈九川非杀不可了?

    章林坡说,杀人祭刀,势在必行。

    杨邑说,这件事情,我不再发表意见。

    章林坡脸皮一变说,那不行,你还是跑不了干系。老韩不是送信来要在公审前谈判吗?你去跟他们谈。

    杨邑半张着的嘴巴半天没有合拢,站起来说,师座,这恐怕不妥。

    章林坡说,有何不妥?你是有名的主战派,在韩子君部有很高的声誉,又是陆军大学的高才生,知书达礼,你去谈最合适。

    杨邑说,我还兼着司令部的副参谋长,眼看松冈的冬季攻势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作战防务迫在眉睫啊!

    章林坡摆摆手说,攘外必先安内,杀掉陈九川,就是眼下的头等大事。不杀陈九川,我部士气难振,战则无力。

    杨邑明白了,章林坡是打定主意避战了,而一门心思要把杀陈九川作为砝码,作为避战的由头,实在是用心良苦。

    八

    袁春梅是在调阅陈九川的材料之后,才发现这个小子原来是一员难得的斗士。袁春梅对自己说,一定要把他救下来,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赴汤蹈火。

    约定的谈判时间到了,可是陈九川还是不见踪影,韩子君雷霆震怒,派出骑兵排星夜飞驰,把郑秉杰给接到了杜家老楼。

    郑秉杰说,我们三团给首长添乱了。

    赵子明引着郑秉杰到支队作战室门前,参谋先行一步去通报了,韩子君那当口正在听袁春梅的汇报,猛听说郑秉杰到了,一下子就从板凳上跳了起来,迎着惶恐不安刚刚进门的郑秉杰,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训,你是怎么搞的,你把陈九川给我搞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影子?

    郑秉杰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说,我三天前就让他出发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还没到。

    韩子君问,是谁负责押送的?

    郑秉杰说,没有人押送,他自己来的。

    韩子君半天没说话,看着郑秉杰,突然一拍桌子说,郑秉杰,你要对这件事情负完全责任,这完全是你一手造成的!

    郑秉杰木然站立,一言不发。

    赵子明在里面招呼说,郑团长,进来说吧。

    郑秉杰亦步亦趋,进了权当作战室的祠堂正房。赵子明说,我来介绍一下,这是袁春梅同志,以后她就是你们三团的副政委了,负责三团的政治工作。

    郑秉杰瞥了一眼韩子君,抱拳向袁春梅做了个欢迎的动作,袁春梅微笑致意,彼此就算认识了。

    韩子君余怒未消,痛心疾首,两只手一上一下往桌子上拍着说,啊,我总算明白了,陈九川擦枪走火,确实是有意所为,而主谋就是你郑秉杰郑团长。你别有用心,破坏抗日统一战线,你惟恐天下不乱,你公报私仇,你玩弄权术,你授意部下胡作非为。

    郑秉杰说,韩司令,听我把话说完,我们应该相信陈九川

    韩子君刷的一下掏出手枪,咔嚓一声就把子弹推上了膛,吓得参谋和警卫人员脸都白了,但是没有人敢上前。韩子君舞着手枪说,郑秉杰,你现在知道我想干什么了吧,我想枪毙你!

    郑秉杰脸皮僵硬地说,我有责任,愿意接受处罚!

    赵子明说,司令员,我们冷静一下,总得把情况搞清楚。

    韩子君说,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国民党章林坡一天一封鸡毛信,要我把人交出来,什么躲得掉初一躲不过十五,什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听听,这都是什么话!我堂堂的淮上支队被他们说成是流氓无赖了。可是陈九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叫我跟他们怎么解释?

    郑秉杰说,事已至此,我只能说是我的责任。我没有话说。

    韩子君吼了一通,有点累了,喘着大气指着郑秉杰说,我跟你说,如果到了公审那天,他还是不到,我就把你郑秉杰交给章林坡。

    在韩子君怒斥郑秉杰的时候,赵子明一直微笑不语,袁春梅却是愁眉不展。话说到这个份上,袁春梅觉得自己不能沉默了,见缝插针地说,韩司令员,我看这件事情也用不着火烧火燎的,还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下午就要谈判,还有转机。

    韩子君口气很冲地说,我还不知道有转机?没有转机还谈什么判?可是现在当事人跑了,什么转机都被他这一跑给跑掉了。这回国民党更有理了,事情明摆着的嘛,不是故意杀人你跑什么跑,畏罪潜逃,还有什么谈判头?

    袁春梅说,问题是搞复杂了,我们再想想办法。

    韩子君说,去吧,都去吧,你们下去琢磨琢磨。郑秉杰你可以写遗书了。

    九

    陈秋石目不转睛,半跪在诸葛庵西北杨泗岭高地上,手持八倍望远镜向正北方观察。北方是齐头山,再往北就是湘红甸。陈秋石基本上已经判断出来了,此次日军冬季攻势,其主要方向应该在西线,而西线的主要路线应该在妃子岭和诸葛庵之间。

    陈秋石的身后,簇拥着主力团一团团长祁深奥、副团长马建科、二团副团长姚过俭、三团副团长刘汉民和参谋若干。韩子君对这些土生土长的干部有交代,陈副司令员是八路军百泉根据地著名的战术专家,曾经创造过孔雀岭战斗、漳河峪战斗、苍南战斗以少胜多的成功战例,是总部派来加强淮上支队的特殊人才,要虚心向陈副司令学习。

    他们在研究陈秋石,陈秋石也在研究他们。一个先入为主的印象是,这支部队比起他过去指挥的部队,有很多不同的特点,驾驭起来有很多困难。像淮上支队这样半正规半游击性质的部队,对付松冈联队这样以城市为中心,向山区辐射的驻屯军,有很多新的课题需要研究。

    不到两天的工夫,陈秋石的指挥包里就装进了十几份地图,有的是淮上支队提供的、国民党军队绘制的,有的是从敌伪军队里缴获的、日军绘制的,更多的是他自己现地绘制的。陈秋石带着这些地图到部队转了一圈,心里就有数了,淮上支队架子拉得很大,但就其兵员而言,不过两千人,一个加强团而已,加上地方武装,也不过两个团。就其装备而言,多数破枪破炮,同日军一个大队抗衡都很勉强。在此条件下,能够发挥的优势,除了战斗精神以外,就是利用地形,所以他把熟悉地形和利用地形看成他上任伊始、第一次指挥作战的先决条件。

    在支队作战会上,陈秋石分析,日军的所谓冬季攻势,必然是避我锋芒,柿子先拣软的捏。而在我淮上支队绵延一百多公里的根据地里,当数西华山西北的妃子岭和诸葛庵一带最容易突破,此处看似山峦密布,易守难攻,实则因道路众多而防不胜防。一旦突破诸葛庵和妃子岭防线,我西华山根据地则朝不保夕。

    主力团团长祁深奥对于陈秋石的判断不以为然,认为敌人此次冬季攻势,虽然剑锋所向是西华山,但未必就是西路突进,敌人有机械化优势,完全可以凭借马路沿大沙埂镇、莫檀仓向西华山挺进。

    陈秋石考虑自己新来乍到,不便轻易否认祁深奥的分析,于是组织了第二次现地勘察,并通过情报机关对敌我兵力进行计算,最后,陈秋石把主防御方向确定在西线,拟定方案,在湘红甸和诸葛庵之间,虚设两道防线,以各县游击大队和民兵布防,其战斗原则是吸引敌人进攻并将其牵制,同时以主力潜伏东河口、西河口附近,准备围歼增援之敌。

    这个方案报到司令部,韩子君有点踌躇。韩子君说,如果实施围点打援,把鬼子引到东、西河口,就意味着我西华山根据地老百姓要大量撤出,部队要大规模投入。倘若和日军形成僵持,则我军消耗太大,而友军则无所事事。

    陈秋石说,在东、西河口设防,正是把战火引向国军。东、西河口是我军地盘,我们在此摆开决战架式,国军无话可说。如果我们破釜沉舟,顶住了,付出牺牲,乃是抗战必要之牺牲。如果我们顶不住,则国军西黄集据点腹背受敌。所以说,战斗一旦打响,国军想坐山观虎斗也不可能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他必然要来灭火。

    韩子君说,这个方案是不是太大胆了,是不是把仗打得太大了?

    陈秋石知道,韩子君没有打过大仗,尤其是全部出动,四处出击,他怕把部队分开了他扒拉不过来,但这恰好是陈秋石的强项。一旦进入战斗,敌人在哪,我方在哪,何时何地,机动转移,全在他的心里装着。陈秋石说,韩司令,你是我的老上级,如果你信得过我,部队就由我来调度,成败得失,全由我来负责。

    韩子君脸皮一紧,似乎有点不高兴,看着地图半天才说,秋石同志这话见外了,我们也是老战友了,我还信不过你?你们来到江淮,新四军首长找我谈话的时候就明确说过,我抓部队全面建设,作战的事情可以放手让你指挥。至于责任嘛,我是司令员,我对一切负责。

    这以后就名正言顺了,在作战指挥上,陈秋石乾纲独断,说一不二。其他的事情陈秋石基本上不过问。

    陈秋石不仅勘察地形,亲自绘制地形图,对于敌情和我情的研究也与众不同,细腻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在敌情方面,主要是研究日军战术特点、兵器操作技术程度、行军能力、后勤补给情况等等,就连日军的吃喝拉撒饮食习惯也在他的分析之列,这就给淮上州内的情报组织出了一些新的课题,因为过去的情报工作仅限于敌人的态势、重点目标、大的行动,对这些微观的东西往往忽略。现在陈秋石要这要那,既要文字,也要数据,搞得情报站措手不及。韩子君说,按陈副司令的要求办,陈副司令要的东西,都是与战斗生死攸关的,谁也不能敷衍塞责。

    回大别山的时候,干部团一路上轻装轻掉了很多东西,但是陈秋石的两个箱子却始终没有轻掉。

    现在,这两个箱子派上了用场,一个箱子里装的是当年他在百泉整理的战例副本,他打算等情况熟悉了、战局稳定了,油印下发给淮上支队团一级军事指挥员,作为战术教材。还有一个箱子,除了军事教科书,还有几本诸如日军陆军编制情况日军班排火力配置和战术特点日军单兵技术分析等等,要发到连一级指挥员。眼下这项工作还没有顾上开展,陈秋石就把它交给冯知良,让他带在身边,随时备用。祁深奥和刘汉民等人都看过这个小册子,这才有了敌我力量对比的概念。

    有了基本的估价,陈秋石在用兵方面就很谨慎,一方面强调各部加紧训练,并提出要求,要把日军的战术技术吃透,以夷制夷,一方面在谋局布阵上,强调以强胜弱,以十当一,这同过去的方针完全是背道而驰,因为过去强调的是以弱胜强,以一当十。

    十

    陈秋石带着一干人等看了三天地形和部队,发表了一些讲话,就引起了一些议论。有一次登山休息,主力团团长祁深奥对刘汉民等人嘀咕说,怎么回事?说是给我们派了个战术专家,我看派了个草包,这也怕那也怕,一天到晚打算盘算账,胜利难道在算盘里面?

    冯知良是跟着干部团过来的,是陈秋石点名过来的参谋,其实也是他的助手,对陈秋石比较了解,自然要维护陈秋石的形象。冯知良说,祁团长你说你们过去打的也是正规战,那我问你,你们抗战以来消灭了多少日军?

    祁深奥有些恼火,大致算了一下说,少说也有百十人吧?

    冯知良哈哈一笑说,我跟你说,我们来到淮上支队,韩司令介绍情况的时候,陈副司令就把你们的战例研究了一遍,淮上支队自从成立以来,同日军正面交锋的战斗,大小三十余次,共消灭日军四十二人,这个战果,只是漳河峪战斗的四分之一。你知道吗,漳河峪战斗就是陈副司令指挥的。

    冯知良这么一说,祁深奥就火了,上去揪住冯知良的衣领,二话不说,劈脸就是一耳光子,嘴里骂道,你敢诬蔑我们淮上支队,我让你尝尝淮上支队的厉害!

    冯知良猝不及防挨打,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发一声喊,冲上去,抓住祁深奥就是一个扫堂腿。陈秋石听到呐喊,从山头上下来,看见两个人还在羝牛一样臂缠臂顶在一起,就问怎么回事,二人这才松手。冯知良说,你问他,他动手打人!

    陈秋石说,祁团长,是你先动手的吗?

    祁深奥理亏,把脖子一硬说,是我先动手的。他污蔑我们淮上支队战绩平平,这同国民党的论调有什么区别?

    陈秋石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略一沉吟说,你这么大个指挥员了,怎么能像小孩子一样说动手就动手呢,这让部队看见了是什么影响?

    祁深奥翻翻眼皮子,不说话了。

    陈秋石回到支队司令部,又把近日的敌情通报要来,关起门研究了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赵子明见他心不在焉,问是怎么啦?

    陈秋石筷子上夹着一截咸菜,举到眼前说,吃肉要吃五花肉,可是松冈为什么要吃咸菜呢,而且还是一缸烂咸菜。

    赵子明抹抹嘴说,老陈,你又动了什么心思,奇门遁甲啊?

    陈秋石说,我觉得这次冬季攻势,松冈的意图不一定是西华山。

    作战,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眼下已是隆冬,飞雪将至,天寒地冻,视野模糊,射界混沌,这是一。只要下雪,河湖封冻,道路堵塞,人马前行困难,大部队无法展开,这是二。重要的是,松冈为什么要进攻西华山?西华山根据地,部队多是破枪破炮,粮食都是杂粮,金银财宝一样没有,皮货山珍早已出山。这里既不是战略要地,也不是南下北上的通衢大道,他闲来无事到西华山打着玩吗?从战役目的上讲不通。

    赵子明说,日本鬼子的思路跟你的不一样,也许他就是选择西华山这个没有战略价值的根据地,打一打应付上面交下来的差事。

    陈秋石说,老赵,你太不了解日本人了,你是用国民党的思路去理解日本人,不负责任,瞒上欺下,避重就轻。我跟鬼子打了六七年仗,我知道他们,像这样兴师动众大规模的扫荡,一定会有明确的战役目的。日本人不跟你玩虚的。我总觉得,所谓的冬季攻势,所谓的西华山大扫荡,很有可能是一个骗局,很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声东击西,另有所图。

    十一

    因为有了陈九川擦枪走火事件,章林坡对淮上支队的态度愈发颐指气使,在楚城筹备了一个规模很大的审判庭,踌躇满志地要出淮上支队的洋相。尤其是得到密报,陈九川业已畏罪潜逃,章林坡更是胸有成竹。

    那几天,韩子君确实如坐针毡,把郑秉杰骂了个狗血喷头,淮上支队差点儿真的拿出方案,把郑秉杰交给公审庭审判,以充陈九川之缺。

    这件事情在会上争论得很激烈。郑秉杰慷慨激昂,提出以命偿命,请支队把自己捆起来送给二一二师,任其发落。袁春梅主张由她单刀赴会,同二一二师进行斡旋,拖延时间。前来指导工作的江淮军区副政委曹泗安则主张压根儿不予理睬,静观其变。赵子明则主张高层接触,由他和韩子君司令员出面,同章林坡直接对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就在淮上支队笼罩着一片愤怒和无奈的时候,作战室外面突然传来喊声,让我进去,我是罪犯,我是陈九川!

    起先大家以为听错了,以为焦虑使大家产生了幻觉。郑秉杰最先反应过来,跑出门外,一看,果然是陈九川。郑秉杰二话没说,就把陈九川抱住了,一直抱到作战室。

    出现在淮上支队的陈九川惨不忍睹,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脸上流着血,一条腿瘸了,右手拄着一根三八大盖,左手还端着一只破碗,碗底粘着一些饭菜。

    作战室里一片肃静,十几个人都在默默地看着这个血孩子。袁春梅走近陈九川问,你就是陈九川?

    陈九川的眼睛在血污中格外明亮,朝袁春梅眨了一下说,我就是陈九川。

    袁春梅说,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你一定是在途中遇到了敌人,你是把敌人解决了之后才到杜家老楼的是吗?

    陈九川说,不是,我把鬼子解决了之后,我走错路了,要了两天饭,才打听到杜家老楼。

    袁春梅的眼泪刷的一下流了出来,扭过脸去。

    韩子君纹丝不动,问陈九川,九川,你知道要你到杜家老楼来做什么吗?

    陈九川说,知道,要审判我。

    韩子君又问,那你知道审判的结果吗?

    陈九川说,知道,杀头。

    韩子君勃然大怒,拍着桌子说,知道杀头你还来?还不给我滚得远远的,滚到天涯海角去!

    陈九川好像被吓住了,低下脑袋说,我不能滚,我滚了,淮上支队的黑锅就去不掉了。好汉做事好汉当,把我送给国民党吧,杀了我,他们就不能刁难首长了。

    韩子君终于控制不住了,上前一步,把陈九川脏乎乎的脑袋搂在怀里。这一幕,正好被闻讯而来的陈秋石看见,陈秋石惊在门外,半天才挪动步子,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韩子君搂着陈九川说,陈九川啊陈九川,孩子,你是好样的。我们一定尽最大努力,保住你的生命。

    陈秋石站在一旁,背着手,久久打量陈九川,笑笑问,啊,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陈九川?

    陈某人还没到大别山,你陈九川的大名就先钻到耳朵里了。满城风雨啊,了不起!

    陈九川戒备地看着陈秋石。

    陈秋石说,这样的少年英雄,如果让国民党给杀了,那也显得我们太无能了。

    韩子君对袁春梅说,你跟章林坡的代表说,只要留下陈九川一条命,我淮上支队愿意让出商城半个县的根据地。

    陈秋石说,司令员,这样讲不行。我们越是提出交易,章林坡就会愈加得意。别说半个县的根据地,就是把淮上支队让他收编,他都不一定答应。在这个问题上,没有退路,只能以攻为守。

    袁春梅说,陈副司令,你有什么办法救这个孩子?

    陈秋石摆摆手说,恐怕不行。现在问题的焦点在于,是过失伤人还是有意杀人,所有的问题都集中在这上面。陈九川的案件我多少也了解一些,说过失吧似乎也有点问题,擦枪走火致人命案,在军队里不算什么稀奇,可以说屡见不鲜。李万方死无对证,活着的人谁说了也不算!这种事情,各执一词,莫衷一是,谁坚持谁就能胜利。

    袁春梅说,我正是这样想的。我不管他怎么说,只要他拿不出确凿证据,他就不能定陈九川的罪。

    陈秋石说,好,剩下的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是陈九川擦枪走火,前前后后的情况你要回忆清楚,公审大会上,你必须自圆其说,始终坚持一个说法,不能人云亦云,不能前言不搭后语。拿不准的,你必须咬紧牙关,拿得准的,一口咬死。小伙子,你明白了吗?

    陈九川说,我不怕死,让他们杀我吧!

    陈秋石厉声说,陈九川,你必须明白,你死与不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判你死刑,淮上支队就必然蒙受谋杀友军的罪名,只有你不死,才可以让淮上支队摆脱这个罪名,因此,你在公审的时候,必须咬定,就是擦枪走火,扒了你的皮,也是擦枪走火,杀你的头,也是擦枪走火。明白吗?

    陈九川终于点点头说,明白了。

    陈秋石说,剩下的问题就是公审现场的答辩了。袁春梅同志,听说你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掌握了大量的材料。我想提醒一句,公审公审,很多事情并不是对簿公堂才解决的,而是在此之前就应该有大量的工作。国民党搞了一个声势浩大的陪审团和记者团,这次公审,是要大白于天下的,因此,对陪审团和记者团的攻心战术非常重要。现在的法律非驴非马,既不是北洋政府的,也不是国民政府的,所谓法律,很多是以情感决定的。

    袁春梅说,陈副司令,你是说

    陈秋石说,舆论,要把对陈九川的同情弄得满城风雨,先声夺人,要在公审之前形成强大的舆论压力,迫使国民党军不敢轻易下手。

    袁春梅沉吟一下说,我已经有了想法,但是还没有来得及展开。

    韩子君松开陈九川说,好了,千金重担,就落在你的身上了。袁春梅同志,拜托了,能不能救下陈九川一命,就全靠你了。这个战役,我们听你指挥。

    袁春梅说,好。司令员,我会尽最大努力。

    陈秋石说,袁春梅你等一下。细节决定成败,今天在场的都是指挥员,必须保证,从现在开始,陈九川归来这件事情应该成为绝密。先把他藏起来,一点风声也不能透露。

    韩子君没有弄明白,稀里糊涂地说,啊,陈副司令,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秋石说,司令员,这个秘密将是我们制胜的最后的武器。今天担任司令部警戒的、知道陈九川归来的战士,要立即禁闭起来。

    韩子君还是没有弄明白。陈秋石说,让章林坡坚信陈九川畏罪潜逃,他就会掉以轻心,而让陈九川突然出现,公审形势将发生根本逆转。

    韩子君明白了,说,好吧,那就按陈副司令说的做吧。刘大楼,你去安排给陈九川弄点饭,吃过饭洗个澡。

    大家离开后,韩子君问郑秉杰,这孩子不是还有个娘吗,她知道了吗?

    郑秉杰老老实实地回答,知道了,黄寒梅这些天哭得死去活来,听马建科说,她自己上山砍树,要给陈九川做棺材。

    韩子君说,老郑,你是老同志了,你给我说实话,陈九川杀李万方,是不是故意的?

    郑秉杰愣了半晌说,我说不准。倒是风言风语地听说,这件事情和他娘有关,他娘知道陈九川犯事之后,老是说是她害了儿子,她那张老脸没处放了,我觉得这事确实有点蹊跷。

    韩子君说,好吧,这件事情到此为止,再也不要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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