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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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人以为
这是多年来少有的一个冷冬。记得好多年都没见过雪了，没想到，这一个冬天却有半个多月是枕着雪的。一天夜里他梦到呼呼的北风，梦到了雪，梦到自己光脚走在厚厚的雪地里“咔嚓咔嚓”地响。早上醒来，听到窗台下是一片的鸟叫声，好像正有一群鸟在窗台下开会。推窗一看，果然聚了一群鸟，原来是下雪了，外面的世界一片雪白。
奇怪的是，下了雪，反倒不冷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走到屋檐下。雪下得可真大，院墙、树木还有远山，好像是放了很多的发酵粉，一夜之间就成了个胖子。路也没了影子，只剩下一条白白胖胖的轮廓。轮廓上没有一点印痕，他知道，这条路上，没有一样东西曾经在上面走过——连一只小鸟也未曾有过。
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和舒心。这洁白和浑厚的积雪好像为他筑了一层层安全屏障。他看着院子里，看着路上，看着四周洁白如絮，光滑如肌的积雪，他确信，这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从夜里到现在，再没有什么东西来过——除了那几只已经飞走的麻雀。更重要的是，这一场大雪，把整个村子都封住了，断了一切来的可能，也断了一切出去的可能。这种封山，让他感到少有的宁静。他不用再期盼或担心有人会冒然走进他这一个人的世界，也断了他偶尔会不邀而至的想到山下去的念头。这场大雪，把这个小小的荒村，把他这一个人的世界，封存了起来，隔绝了起来。让大家忘了它，也让他不再去想外面的世界。
有淡淡的阳光如风随影地照着。屋檐上开始滴水——化雪了。看着看着，他开始觉得眼前的雪白得耀眼，白成脑海里的一片。他从屋檐下跨到院子的雪地上“咯吱”的一声脆响，他感觉脚脆生生地陷了下去，然后是一份坚硬的踏实。这份脆生生的感觉从他的双脚往上走，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似乎听到了一条活鱼放进了冒烟的油锅，又似乎正含着口水咬下一截脆黄瓜。他兴奋地在院子里走着，脚下不停地传来“咯吱——咯吱”的脆响。当他停下脚步微微地喘了一会气的时候，他看到雪地上一双双脚印。它们在雪地上欢快地相随着，追逐着，交织成一幅热闹的图案，好像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雪地上遛达过，徘徊过似的。不知不觉地，他开始走出院子，走在那条只有那么点轮廓的村路上。脚印在他的脚下后退着，他回头望去，好像是有一个人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这份感觉让他不时地回望身后，好像是生怕突然会有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他似的。突然，他从村路上冲到路边的空地上。他在空地奔跑，打滚，舞动，嚎叫。他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然后哈哈大笑。那么疯狂，那么放肆，他不由得停了下来，向四下里望了望，他想，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以为是见到野人了。那一刻，他想起自己屋子里墙上的眼睛。
可是他知道，不会有人看见的，整个村子，就他一个人。
2/墙上的眼睛
他用火钳把锅盖推开，一股热气冲了上来，他表情夸张地作了个恶心的动作。锅里煮着些山芋头，他用火钳拨了拨。现在，他没有饿得实在不行，他决不去烧东西吃。因为饿了，一天到晚都是芋头也就可以下咽了。然后，他把火从灶膛里退了出来，移到厨房边的一间空房子里。现在，这一溜七大间的房子就他一个人，简直可以由着他翻筋斗。他想过了，就是把这七间房子的木料拆下来烧，也够他烧一两年了。一两年以后的事，谁也可以不去想它。
火开始在空房间里烧起来，他顺手把一些隔墙用的木板扔到火堆里。他拿了把凳子坐在火堆旁，一边添着柴一边拨弄着火堆里的马铃薯。但是，他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对面的一堵白墙上。
墙上笨拙地画着各种表情各异大大小小的眼睛。
墙其实已经不太白了，看得出来，石灰是几年前粉刷上去的。他似乎动作一下——拨弄一下火或火堆里的马铃薯，就习惯性地看一下墙上的眼睛。那些笨拙的表情各异的眼睛逐个在他眼前放大着，他读出了每一只眼睛后面的表情，读出了它后面的每一张脸。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一笔一笔在墙上画着眼睛的情景。火光的朦胧中，他不由得想起了在岳父家的儿子和妻子，想起了远在他想的兄弟和双亲，想起了村长和一些年龄相仿的朋友。
这个村子，已经荒了七八年了。大家都以为，这里再也没有一个人了。以前这儿曾经有过五十来户人家，三百来口人。但是，陆陆续续地，都搬到附近的镇上去了。现在，这个村在乡里的行政编制上也已经划去了。乡里还派人把拉过来的广播线、电线都收走了。大家都清楚，这里再也没有一户人家，再也没有一个人了。的的确确，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悄悄溜回村子，并一个人在这个荒村上住了下来。大家只知道，他曾经在附近的一个镇上租过一间房子，在镇上的一些建筑工地上干着临时工。当后来大家发现他不再在镇上的时候，大家以为他去了别的地方，比如说去温州打工或到他的兄弟父母那儿去了。谁也不会想到，他一个人住在这个荒村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溜回村子，但他相信自己有足够多的理由，只是他说不全说不出来罢了，就像，他心里的许许多多其它的想法一样。他觉得，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他们总是说得比他们想得要多得多，另外一种人却只会想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他们说出的还不及他们想的万分之一。他想，他其实也不能算是溜回来，确切地说，他是回来了，因为，在几年前大家都陆陆续续搬到附近的镇上去的时候，他们家是唯一一户没有搬的。他的兄弟又到外地做生意谋生去了，所以，一个村子真正留下的，就只有他一家三口：他，他的妻子还有他们三岁的孩子。因为大家是陆陆续续搬走的，所以一开始，他们还没有觉得出孤单。相反，在那一段大家搬家的热潮中，他还一直处在兴奋之中。每一户人家要搬走的前一天晚上，照例子要请大家吃一顿丰盛的饭，几乎每一顿这样的晚饭上，他都喝得酩酊大醉，要知道，他是喜欢几杯酒的人。更令他兴奋的是，每一户搬走的人都会把一些不方便搬走东西送给他，比如一张旧桌子，一盆石磨，一个烛台。虽然那都不过是一些笨重的过时的用具，但对他来说，已经好久没有得到过这样友好的相赠了。当然，还有一份喜悦他没有说出来，甚至对他的妻子他也没说，那就是，大家都搬走了，整个村子慢慢的就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了——所有田地，所有的树木，甚至，所有房子。这以后，他可以种最好最近的地，可以砍最粗最直的树，可以——随意地走进任何一处房子。这一切，在以前，要么只在梦里，要么就得拼死拼活。可是，现在，他可以像一个地主，像一个皇帝一样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但是，当最后一户人家也搬走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早上起来走到院子里，三人相顾，他感觉到整个村子一片死静。不知为什么，这一整天，他的妻子都对他拉着脸，发着脾气。三岁的小不点好像也中了邪，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几次，他走出了院子走到院外的小路上又折了回来。跨出院子的刹那，他才意识到这个村子就他一家三口了，他几乎无处可去——除了到地里。但当所有地都由着他种的时候，他对种地突然失去了兴趣，感觉种出的东西都只不过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草。以前，他曾经多么渴望能够自由地出入每一家，每一个房间，现在，当他大摇大摆地撞开一扇扇虚掩的门，走进他想象中一个又一个房间，他几乎是完全绝望了。他看到几乎所有想象中温馨、丰富的房间都空空如也，而且大同小异。好多的房间还不如他自己住的房间来的宽敞明亮。
“我们也搬吧，整天就我们一家人大眼瞪小眼，我实在受不了。”有一天，妻子在发过一通脾气之后对他哀求道。
“搬什么搬啊，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就我们一家人，好地都由我们种，好树都由我们砍，还不好？”他说。他说的特别响亮，好像是一个领导在强调一个事实。其实他心里明白，他们是因为没有钱，搬不了。搬到镇上去，随便弄一处怎么样的房子，没有万把块钱是别想说搬字的——他也知道，妻子也明白这一点。
“充什么胖子，没钱就说没钱。你要不是整天喝酒、打赌，说什么也不会全村人都搬走了，就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孤鬼。我们倒没什么，倒是孩子可怜。你看他整天拽着我的衣角一步也走不开，你不知道，有多可怜。”
“要走你走算了，我可要等收了这个秋再走。”他恶狠狠地说。他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是个种地的人，等着秋收也只是个借口，他实在不知道明天是会怎么个样子，他只有找借口拖一天是一天。
“秋收，还冬收呢。也不想想，三天两头醉的人，我可不盼着你给我们什么大收成。走就走，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想想。”
“走就走，什么为孩子想想！我一个人又不是烧不熟吃。”说实在的，他知道她早就有了走的心了。不过，他也不特别着急或难过。甚至可以说，他真想她带着孩子走了算了。孩子是他心头肉，但他知道，自己还真的养不活他——养得活也培养不了。他承认，自己是越活越没用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糊弄自己的一张嘴都有问题，更不用说养活一家子了。好像他这一生只有当孩子的时候是最神气最讨人喜欢的，后来，就越来越不值钱了。
第二天，妻子真的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坐在灶膛前对了烟，他甚至都没有抬头望他们一眼。他听到她们母子俩的脚步声走出院子，走上小路。但他仍然坐着，吸着他的烟。他知道，门是开着的，有风和阳光从扇开的门里探身进来。
后来，他就到镇上租了间小平房住着，一边在一些建筑工地上打着临时工。但这不是他的意思，是老村长和镇里分管领导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搬？”有一天，在镇上买点盐的时候，老村长叫住他，然后回头对身边一个大腹便便的领导说“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我们村就剩他一户了。”
“老村长，你不是笑话我吧？搬什么时候都行，就是缺一样东西啊——嘿嘿，你知道是哪一样东西。你对镇里说说，看看能不能给我支持点。”
“这么壮的一个年轻人，支持你也好意思要啊。只要少喝点酒，赌桌少站几回，搬回家算什么事啊。”
“习惯了，改不了。就像叫你村长叫习惯了，村子都没了，也还是要叫你村长。”
“我是跟你说正经的，镇上的分管领导也在，呶，他就是。还是想法子搬到镇上来，我们村的行政编制都撤了，剩你们一户人家不好管理。有困难，先在镇上租处房子住住。”
后来，老村长又催了几次。他知道，老村长像小鬼一样缠着自己，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自己在老村长的心里，从来还不如他家的一茬小葱。在他记忆里，老村长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事管管没有人说说就会心慌的人。他那整天哈着个酒气的竖着两排黄牙的嘴巴总是像只调皮的小公猪，在村里这儿拱拱那儿拱拱。他那双有着厚厚眼袋的眼睛，也像整天醉意朦胧。不过，他也不想和老村长过不去，所以，老村长催了几次之后，他就真的在镇上租了间小平房。他在墙上的眼睛里寻找着，认定了那只醉意朦胧的眼睛。他对着那只眼睛有点调皮地笑了一下，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就是要由着习惯走，我才不管那么多呢。
我由着习惯走——他这样带着点调皮带着点不好意思地在心里说着，然后看定墙上那些笨拙的表情各异的眼睛。他一只只眼睛看过来，不由得就想起那些眼睛后面的表情。我就是要由着习惯走，他又那么带着调皮的神气说，似乎是带点认真地对那眼睛后面的表情说。
然后，他就真的出声了，他看着墙上的眼睛笑着说：“那是我兄弟，他——不知道我在这，他以为我会在哪呢？他才不以为呢！边上的那两个是我的父母，他们也不知道我在这。我们都有好几年没有音信了，他们没有我这个儿子，我是让他们失望到底了。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弟弟，我什么也不是。我是多余的，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给他们添麻烦，给他们丢面子，我是完全多余的。但是，小时候，我却是他们体面的孩子，我真的是越大越不值钱了。”
这样，他不由得就想起自己以前是多么体面。一个村子，都是喜欢他、逗他的人。每一个人家的小零食好吃的东西好像都放好了等着他去拿，甚至连全村公认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也都能爬到他的床上，把他的东西“骗”到手。后来，他和父母到外地做工，在火车上，在那么多全是陌生人的车厢里，他也仍然是个体面的孩子。他这里转转，那里转转，就像在村里一样，大家逗他说话，逗他笑，然后，大家就把自己带的东西从包的最底层掏出给他吃。妈妈总是说，他是一个吃百家饭走四方的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没想到的是，到了读书的年龄，他却总是把书读的一塌糊涂。好像是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他要没出息似的，他的人生一步步走着下坡路，他一天天变得不体面，甚至，他渐渐成了村人敬而远之的对象。
我由着习惯走，他望着墙上的眼睛，笑，表情有点怪怪，他从自己有点夸张的表情里意识到，自己眼角里已有了泪花。他好像看到墙上那些表情各异的眼睛微微地睁开了，含了那么点凝视的味道。在它们的注视下，他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面对墙上那些表情各异的眼睛，他常常会有这种羞涩。在他们的注视下，有时候，他不由得停止了手舞足蹈——突然就那么定格在半空中，好像是从那墙上传来某一种遥远的声音把他给镇住了。
3/等等
雪把整个村子都盖住了，把一切生命都拢在洁白、宁静的梦里。在化雪的滴哒声和微微的寒气中，他几乎没白天没黑夜地窝在自己的破棉被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真实、梦境，饥饿、寒冷，都无限绵长地纠缠在一起。积雪的这些日子，整个村子实在太静了，他只偶尔真真幻幻地听到麻雀声和屋檐的滴水声，他几乎要感到孤独了。
有一天，他被一种真切的声响惊醒了。这些似乎还挺遥远的声音真切得几乎像在梦里，就像他常常梦见那样，小时候，大家正大呼小叫地在雪地里追逐着一只松鼠，直追得松鼠筋疲力尽，最终从某一棵树上“啪”的一声掉了下来。但这些遥远的声音慢慢变得切近，变得有了内容，有了个性——他听到，还伴着女孩子的尖叫声。他一骨碌从破棉被窝里钻了出来，跑到窗前。他把窗户拉开一条缝，眯着眼睛搜寻着，然后，在他的瞳仁里映出了进村的小路和点点人影。后来，他看清楚了，是一伙嘻嘻哈哈的年轻人，再仔细一看，他们还扛着猎枪，原来是来打猎的。几个摩登的女郎婀娜多姿地夹在其中，让白雪覆盖的山村突然生动起来。
他拉上窗缝，整个房间忽地就暗了下来。他慢慢地钻到被窝里。在黑暗中，他感觉到屋外的积雪分明白得耀眼，亮得晶莹，那些男男女女咔嚓咔嚓地走在雪地里，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雪地上，黑白分明地游动着。咔嚓咔嚓，他们好像是一群不太聪明的狼，绕着他的房子走着，游荡着。他从他们扛枪时枪口朝下的姿势就看出这是一伙不会使枪的家伙，他们扛着枪不过是一种摆式，他们来这里不过是带着女孩子来玩玩——这样的青春把戏他也有过。
突然，他从床上很快地爬了起来，动作那么猛，那么快，差一点被床上乱成一团的棉絮绊倒。他很快地披上一件旧衣服，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潜了出去，好像现在正是夜里。
他在暗处看着他们。他们像一伙真的猎人那样煞有介事地行动着，蹑手蹑脚，噤声静气。两只黑洞洞的枪口象征他们的眼睛和表情似的扫瞄着。但是，他可笑地看到他们当中那两个婀娜的女孩子不时地发出娇气十足的惊叫声。他想，如果真有什么猎物，也早叫这些走路一摇三摆的女孩给吓跑了，除非是——老虎，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在暗处轻轻地笑了出来。
“那儿，那儿——”他听到一个女孩发出轻声的、惊恐的声音。他知道，有人发现他了。他突然兴奋得不行，不由得像一只野兔一样连手带脚地跑出了潜身之处，只几个起伏就在他们眼里消失了踪影。他听到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追赶声和一惊一乍的叫声。他知道，这群傻瓜把他当作他们想象中的猎物了。他觉得自己更兴奋了，双脚痒得直想跳，喉咙也痒得直想尖叫——但他只是笑了笑，就又像一只兔子一样欢快地在树影间跳跃着。
突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声低低的有点沉闷的枪声，同时，他感觉小腿肚上一痒，像是被一只马蜂叮了一口似的，他不由得扑得一声摔倒在雪地上。
“打中了，打中了——”他听到背后响起尖叫声。尤其是几个女人的声音特别嘹亮地响起来。
他颤抖地站了起来。他想转过脸去面对他们，但是，他只犹豫了一下，就顾自往前走了起来。那只被打中的脚开始发出钻心的疼，像一截木头一样耷拉了下来，在雪地上划出一条曲折的槽。血开始从伤口处慢慢地流了下来，滴在雪地上，像是在一路上撒着梅花。
“等等，那是--”他听到身后有人紧张地说。
身后再没有声音。他知道，就是再怎么傻瓜，他们也知道打中了一个人。他没有回头也想象得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但他分明感觉到那两个黑洞洞的枪口仍然咬着他后脑蚤生疼。有那么一会，他倒真的想回头看看那两个女孩子的表情，但他最终忍住了。在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屋子里墙上那些表情各异的眼睛。也许，身后那些惊呆的“猎人”们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一份坚决，但他们一定不知道他的这一份坚决是朝着他的屋子，他的那堵画满眼睛的墙。
“等等——”这是多么亲切的声音啊。
1/有人以为
这是多年来少有的一个冷冬。记得好多年都没见过雪了，没想到，这一个冬天却有半个多月是枕着雪的。一天夜里他梦到呼呼的北风，梦到了雪，梦到自己光脚走在厚厚的雪地里“咔嚓咔嚓”地响。早上醒来，听到窗台下是一片的鸟叫声，好像正有一群鸟在窗台下开会。推窗一看，果然聚了一群鸟，原来是下雪了，外面的世界一片雪白。
奇怪的是，下了雪，反倒不冷了。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开了门，走到屋檐下。雪下得可真大，院墙、树木还有远山，好像是放了很多的发酵粉，一夜之间就成了个胖子。路也没了影子，只剩下一条白白胖胖的轮廓。轮廓上没有一点印痕，他知道，这条路上，没有一样东西曾经在上面走过——连一只小鸟也未曾有过。
他突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和舒心。这洁白和浑厚的积雪好像为他筑了一层层安全屏障。他看着院子里，看着路上，看着四周洁白如絮，光滑如肌的积雪，他确信，这是他一个人的世界。从夜里到现在，再没有什么东西来过——除了那几只已经飞走的麻雀。更重要的是，这一场大雪，把整个村子都封住了，断了一切来的可能，也断了一切出去的可能。这种封山，让他感到少有的宁静。他不用再期盼或担心有人会冒然走进他这一个人的世界，也断了他偶尔会不邀而至的想到山下去的念头。这场大雪，把这个小小的荒村，把他这一个人的世界，封存了起来，隔绝了起来。让大家忘了它，也让他不再去想外面的世界。
有淡淡的阳光如风随影地照着。屋檐上开始滴水——化雪了。看着看着，他开始觉得眼前的雪白得耀眼，白成脑海里的一片。他从屋檐下跨到院子的雪地上“咯吱”的一声脆响，他感觉脚脆生生地陷了下去，然后是一份坚硬的踏实。这份脆生生的感觉从他的双脚往上走，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似乎听到了一条活鱼放进了冒烟的油锅，又似乎正含着口水咬下一截脆黄瓜。他兴奋地在院子里走着，脚下不停地传来“咯吱——咯吱”的脆响。当他停下脚步微微地喘了一会气的时候，他看到雪地上一双双脚印。它们在雪地上欢快地相随着，追逐着，交织成一幅热闹的图案，好像曾经有过许许多多的人在这雪地上遛达过，徘徊过似的。不知不觉地，他开始走出院子，走在那条只有那么点轮廓的村路上。脚印在他的脚下后退着，他回头望去，好像是有一个人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这份感觉让他不时地回望身后，好像是生怕突然会有一个人从背后抱住他似的。突然，他从村路上冲到路边的空地上。他在空地奔跑，打滚，舞动，嚎叫。他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然后哈哈大笑。那么疯狂，那么放肆，他不由得停了下来，向四下里望了望，他想，如果有人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以为是见到野人了。那一刻，他想起自己屋子里墙上的眼睛。
可是他知道，不会有人看见的，整个村子，就他一个人。
2/墙上的眼睛
他用火钳把锅盖推开，一股热气冲了上来，他表情夸张地作了个恶心的动作。锅里煮着些山芋头，他用火钳拨了拨。现在，他没有饿得实在不行，他决不去烧东西吃。因为饿了，一天到晚都是芋头也就可以下咽了。然后，他把火从灶膛里退了出来，移到厨房边的一间空房子里。现在，这一溜七大间的房子就他一个人，简直可以由着他翻筋斗。他想过了，就是把这七间房子的木料拆下来烧，也够他烧一两年了。一两年以后的事，谁也可以不去想它。
火开始在空房间里烧起来，他顺手把一些隔墙用的木板扔到火堆里。他拿了把凳子坐在火堆旁，一边添着柴一边拨弄着火堆里的马铃薯。但是，他的目光更多的是落在对面的一堵白墙上。
墙上笨拙地画着各种表情各异大大小小的眼睛。
墙其实已经不太白了，看得出来，石灰是几年前粉刷上去的。他似乎动作一下——拨弄一下火或火堆里的马铃薯，就习惯性地看一下墙上的眼睛。那些笨拙的表情各异的眼睛逐个在他眼前放大着，他读出了每一只眼睛后面的表情，读出了它后面的每一张脸。他不由得想起自己一笔一笔在墙上画着眼睛的情景。火光的朦胧中，他不由得想起了在岳父家的儿子和妻子，想起了远在他想的兄弟和双亲，想起了村长和一些年龄相仿的朋友。
这个村子，已经荒了七八年了。大家都以为，这里再也没有一个人了。以前这儿曾经有过五十来户人家，三百来口人。但是，陆陆续续地，都搬到附近的镇上去了。现在，这个村在乡里的行政编制上也已经划去了。乡里还派人把拉过来的广播线、电线都收走了。大家都清楚，这里再也没有一户人家，再也没有一个人了。的的确确，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悄悄溜回村子，并一个人在这个荒村上住了下来。大家只知道，他曾经在附近的一个镇上租过一间房子，在镇上的一些建筑工地上干着临时工。当后来大家发现他不再在镇上的时候，大家以为他去了别的地方，比如说去温州打工或到他的兄弟父母那儿去了。谁也不会想到，他一个人住在这个荒村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个人溜回村子，但他相信自己有足够多的理由，只是他说不全说不出来罢了，就像，他心里的许许多多其它的想法一样。他觉得，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他们总是说得比他们想得要多得多，另外一种人却只会想但是却什么也说不出，他们说出的还不及他们想的万分之一。他想，他其实也不能算是溜回来，确切地说，他是回来了，因为，在几年前大家都陆陆续续搬到附近的镇上去的时候，他们家是唯一一户没有搬的。他的兄弟又到外地做生意谋生去了，所以，一个村子真正留下的，就只有他一家三口：他，他的妻子还有他们三岁的孩子。因为大家是陆陆续续搬走的，所以一开始，他们还没有觉得出孤单。相反，在那一段大家搬家的热潮中，他还一直处在兴奋之中。每一户人家要搬走的前一天晚上，照例子要请大家吃一顿丰盛的饭，几乎每一顿这样的晚饭上，他都喝得酩酊大醉，要知道，他是喜欢几杯酒的人。更令他兴奋的是，每一户搬走的人都会把一些不方便搬走东西送给他，比如一张旧桌子，一盆石磨，一个烛台。虽然那都不过是一些笨重的过时的用具，但对他来说，已经好久没有得到过这样友好的相赠了。当然，还有一份喜悦他没有说出来，甚至对他的妻子他也没说，那就是，大家都搬走了，整个村子慢慢的就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了——所有田地，所有的树木，甚至，所有房子。这以后，他可以种最好最近的地，可以砍最粗最直的树，可以——随意地走进任何一处房子。这一切，在以前，要么只在梦里，要么就得拼死拼活。可是，现在，他可以像一个地主，像一个皇帝一样生活在这个村子里。但是，当最后一户人家也搬走的时候，他们一家人早上起来走到院子里，三人相顾，他感觉到整个村子一片死静。不知为什么，这一整天，他的妻子都对他拉着脸，发着脾气。三岁的小不点好像也中了邪，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几次，他走出了院子走到院外的小路上又折了回来。跨出院子的刹那，他才意识到这个村子就他一家三口了，他几乎无处可去——除了到地里。但当所有地都由着他种的时候，他对种地突然失去了兴趣，感觉种出的东西都只不过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草。以前，他曾经多么渴望能够自由地出入每一家，每一个房间，现在，当他大摇大摆地撞开一扇扇虚掩的门，走进他想象中一个又一个房间，他几乎是完全绝望了。他看到几乎所有想象中温馨、丰富的房间都空空如也，而且大同小异。好多的房间还不如他自己住的房间来的宽敞明亮。
“我们也搬吧，整天就我们一家人大眼瞪小眼，我实在受不了。”有一天，妻子在发过一通脾气之后对他哀求道。
“搬什么搬啊，这么大的一个地方，就我们一家人，好地都由我们种，好树都由我们砍，还不好？”他说。他说的特别响亮，好像是一个领导在强调一个事实。其实他心里明白，他们是因为没有钱，搬不了。搬到镇上去，随便弄一处怎么样的房子，没有万把块钱是别想说搬字的——他也知道，妻子也明白这一点。
“充什么胖子，没钱就说没钱。你要不是整天喝酒、打赌，说什么也不会全村人都搬走了，就剩下我们一家三口孤鬼。我们倒没什么，倒是孩子可怜。你看他整天拽着我的衣角一步也走不开，你不知道，有多可怜。”
“要走你走算了，我可要等收了这个秋再走。”他恶狠狠地说。他知道，自己其实也不是个种地的人，等着秋收也只是个借口，他实在不知道明天是会怎么个样子，他只有找借口拖一天是一天。
“秋收，还冬收呢。也不想想，三天两头醉的人，我可不盼着你给我们什么大收成。走就走，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想想。”
“走就走，什么为孩子想想！我一个人又不是烧不熟吃。”说实在的，他知道她早就有了走的心了。不过，他也不特别着急或难过。甚至可以说，他真想她带着孩子走了算了。孩子是他心头肉，但他知道，自己还真的养不活他——养得活也培养不了。他承认，自己是越活越没用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糊弄自己的一张嘴都有问题，更不用说养活一家子了。好像他这一生只有当孩子的时候是最神气最讨人喜欢的，后来，就越来越不值钱了。
第二天，妻子真的就带着孩子回娘家了。他坐在灶膛前对了烟，他甚至都没有抬头望他们一眼。他听到她们母子俩的脚步声走出院子，走上小路。但他仍然坐着，吸着他的烟。他知道，门是开着的，有风和阳光从扇开的门里探身进来。
后来，他就到镇上租了间小平房住着，一边在一些建筑工地上打着临时工。但这不是他的意思，是老村长和镇里分管领导的意思。
“你什么时候搬？”有一天，在镇上买点盐的时候，老村长叫住他，然后回头对身边一个大腹便便的领导说“就是我刚才对你说的，我们村就剩他一户了。”
“老村长，你不是笑话我吧？搬什么时候都行，就是缺一样东西啊——嘿嘿，你知道是哪一样东西。你对镇里说说，看看能不能给我支持点。”
“这么壮的一个年轻人，支持你也好意思要啊。只要少喝点酒，赌桌少站几回，搬回家算什么事啊。”
“习惯了，改不了。就像叫你村长叫习惯了，村子都没了，也还是要叫你村长。”
“我是跟你说正经的，镇上的分管领导也在，呶，他就是。还是想法子搬到镇上来，我们村的行政编制都撤了，剩你们一户人家不好管理。有困难，先在镇上租处房子住住。”
后来，老村长又催了几次。他知道，老村长像小鬼一样缠着自己，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自己在老村长的心里，从来还不如他家的一茬小葱。在他记忆里，老村长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事管管没有人说说就会心慌的人。他那整天哈着个酒气的竖着两排黄牙的嘴巴总是像只调皮的小公猪，在村里这儿拱拱那儿拱拱。他那双有着厚厚眼袋的眼睛，也像整天醉意朦胧。不过，他也不想和老村长过不去，所以，老村长催了几次之后，他就真的在镇上租了间小平房。他在墙上的眼睛里寻找着，认定了那只醉意朦胧的眼睛。他对着那只眼睛有点调皮地笑了一下，然后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就是要由着习惯走，我才不管那么多呢。
我由着习惯走——他这样带着点调皮带着点不好意思地在心里说着，然后看定墙上那些笨拙的表情各异的眼睛。他一只只眼睛看过来，不由得就想起那些眼睛后面的表情。我就是要由着习惯走，他又那么带着调皮的神气说，似乎是带点认真地对那眼睛后面的表情说。
然后，他就真的出声了，他看着墙上的眼睛笑着说：“那是我兄弟，他——不知道我在这，他以为我会在哪呢？他才不以为呢！边上的那两个是我的父母，他们也不知道我在这。我们都有好几年没有音信了，他们没有我这个儿子，我是让他们失望到底了。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弟弟，我什么也不是。我是多余的，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给他们添麻烦，给他们丢面子，我是完全多余的。但是，小时候，我却是他们体面的孩子，我真的是越大越不值钱了。”
这样，他不由得就想起自己以前是多么体面。一个村子，都是喜欢他、逗他的人。每一个人家的小零食好吃的东西好像都放好了等着他去拿，甚至连全村公认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也都能爬到他的床上，把他的东西“骗”到手。后来，他和父母到外地做工，在火车上，在那么多全是陌生人的车厢里，他也仍然是个体面的孩子。他这里转转，那里转转，就像在村里一样，大家逗他说话，逗他笑，然后，大家就把自己带的东西从包的最底层掏出给他吃。妈妈总是说，他是一个吃百家饭走四方的孩子，将来会有出息的。没想到的是，到了读书的年龄，他却总是把书读的一塌糊涂。好像是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他要没出息似的，他的人生一步步走着下坡路，他一天天变得不体面，甚至，他渐渐成了村人敬而远之的对象。
我由着习惯走，他望着墙上的眼睛，笑，表情有点怪怪，他从自己有点夸张的表情里意识到，自己眼角里已有了泪花。他好像看到墙上那些表情各异的眼睛微微地睁开了，含了那么点凝视的味道。在它们的注视下，他不由得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面对墙上那些表情各异的眼睛，他常常会有这种羞涩。在他们的注视下，有时候，他不由得停止了手舞足蹈——突然就那么定格在半空中，好像是从那墙上传来某一种遥远的声音把他给镇住了。
3/等等
雪把整个村子都盖住了，把一切生命都拢在洁白、宁静的梦里。在化雪的滴哒声和微微的寒气中，他几乎没白天没黑夜地窝在自己的破棉被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真实、梦境，饥饿、寒冷，都无限绵长地纠缠在一起。积雪的这些日子，整个村子实在太静了，他只偶尔真真幻幻地听到麻雀声和屋檐的滴水声，他几乎要感到孤独了。
有一天，他被一种真切的声响惊醒了。这些似乎还挺遥远的声音真切得几乎像在梦里，就像他常常梦见那样，小时候，大家正大呼小叫地在雪地里追逐着一只松鼠，直追得松鼠筋疲力尽，最终从某一棵树上“啪”的一声掉了下来。但这些遥远的声音慢慢变得切近，变得有了内容，有了个性——他听到，还伴着女孩子的尖叫声。他一骨碌从破棉被窝里钻了出来，跑到窗前。他把窗户拉开一条缝，眯着眼睛搜寻着，然后，在他的瞳仁里映出了进村的小路和点点人影。后来，他看清楚了，是一伙嘻嘻哈哈的年轻人，再仔细一看，他们还扛着猎枪，原来是来打猎的。几个摩登的女郎婀娜多姿地夹在其中，让白雪覆盖的山村突然生动起来。
他拉上窗缝，整个房间忽地就暗了下来。他慢慢地钻到被窝里。在黑暗中，他感觉到屋外的积雪分明白得耀眼，亮得晶莹，那些男男女女咔嚓咔嚓地走在雪地里，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雪地上，黑白分明地游动着。咔嚓咔嚓，他们好像是一群不太聪明的狼，绕着他的房子走着，游荡着。他从他们扛枪时枪口朝下的姿势就看出这是一伙不会使枪的家伙，他们扛着枪不过是一种摆式，他们来这里不过是带着女孩子来玩玩——这样的青春把戏他也有过。
突然，他从床上很快地爬了起来，动作那么猛，那么快，差一点被床上乱成一团的棉絮绊倒。他很快地披上一件旧衣服，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潜了出去，好像现在正是夜里。
他在暗处看着他们。他们像一伙真的猎人那样煞有介事地行动着，蹑手蹑脚，噤声静气。两只黑洞洞的枪口象征他们的眼睛和表情似的扫瞄着。但是，他可笑地看到他们当中那两个婀娜的女孩子不时地发出娇气十足的惊叫声。他想，如果真有什么猎物，也早叫这些走路一摇三摆的女孩给吓跑了，除非是——老虎，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在暗处轻轻地笑了出来。
“那儿，那儿——”他听到一个女孩发出轻声的、惊恐的声音。他知道，有人发现他了。他突然兴奋得不行，不由得像一只野兔一样连手带脚地跑出了潜身之处，只几个起伏就在他们眼里消失了踪影。他听到身后传来咔嚓咔嚓的追赶声和一惊一乍的叫声。他知道，这群傻瓜把他当作他们想象中的猎物了。他觉得自己更兴奋了，双脚痒得直想跳，喉咙也痒得直想尖叫——但他只是笑了笑，就又像一只兔子一样欢快地在树影间跳跃着。
突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声低低的有点沉闷的枪声，同时，他感觉小腿肚上一痒，像是被一只马蜂叮了一口似的，他不由得扑得一声摔倒在雪地上。
“打中了，打中了——”他听到背后响起尖叫声。尤其是几个女人的声音特别嘹亮地响起来。
他颤抖地站了起来。他想转过脸去面对他们，但是，他只犹豫了一下，就顾自往前走了起来。那只被打中的脚开始发出钻心的疼，像一截木头一样耷拉了下来，在雪地上划出一条曲折的槽。血开始从伤口处慢慢地流了下来，滴在雪地上，像是在一路上撒着梅花。
“等等，那是--”他听到身后有人紧张地说。
身后再没有声音。他知道，就是再怎么傻瓜，他们也知道打中了一个人。他没有回头也想象得出他们脸上的表情。但他分明感觉到那两个黑洞洞的枪口仍然咬着他后脑蚤生疼。有那么一会，他倒真的想回头看看那两个女孩子的表情，但他最终忍住了。在他的眼前，开始浮现出屋子里墙上那些表情各异的眼睛。也许，身后那些惊呆的“猎人”们从他的背影里看出一份坚决，但他们一定不知道他的这一份坚决是朝着他的屋子，他的那堵画满眼睛的墙。
“等等——”这是多么亲切的声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