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有泪腺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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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我的眼睛又流血了。”瘦子杜月悄悄地站到妈妈身边，不安地睁大眼睛望着她，像通常做错事的孩子那样。
“还是那种没有颜色的血，白色的血。”等了一会，他又说。
“天哪——”妈妈叫道，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正在往煮面条的锅里加维生素z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结果整个袋子都掉进了锅里“天哪，天哪——”她差不多乱成一团。
“你这是眼睛在拉尿，哈哈，拉尿。”胖子杜日凑到他面前，用他那特大号肚子顶了他一下，笑道。杜日是他的弟弟，体积却足足有他的两倍，看起来很像个男子汉，所以胖子总是有理由笑他，或对他发命令，别人都以为胖子才是哥哥。
“不——”杜月叫道，他感觉自己眼睛里的血又快要流出来了，他又急又恼。
“文明、安静、秩序！”爸爸在客厅里叫道，然后走到厨房门口，看着他们两个“你，杜月，必须改掉这个毛病，必须；你，杜日，必须闭嘴，这件事对谁都不能提。知道吗？”
“是，爸爸。”他们两个急忙应道。杜月的应声带着点怪怪的鼻音，听起来很不协调，就像小提琴在调音。
爸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但终于没再说什么，他又走回客厅，看起了早报。
“妈妈，我——”杜月又委屈又不安地望着妈妈，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欲言又止。他看到一旁的胖子似笑非笑，正充满挑衅地望着自己。
“没事的，孩子。”妈妈关了火，俯下身看着他，小声地说“就像小孩子尿床一样，年纪一大，就好了。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眼睛流血了。知道吗？”
“嗯。”小男孩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比胖子笑他眼睛拉尿也要严重。
当孩子们吃过早点背着书包上学去之后，夫妻俩面面相觑。
“怎么会——”妈妈说，她碗里的面还好好的，几乎只是被她象征性地拨了几下“这可怎么好，一个男孩子——”
“这是返祖现象，是退化。这个杜月，两三岁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爸爸说，他把最后一口面吸进嘴里。他觉得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首先要保证足够的能量摄入，而女人在这方面表现的就非常不聪明，他看了一眼妻子面前的碗“总有办法的。”
“我们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你看，你就相信那些东西了，还是教师呢。”他说“沉住气，别声张，会有办法的。”
“我们晚上找杜月谈谈。”走出家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对妻子说。他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他的这种说话派头就是从他的老板那里复制过来的。
这件事让杜月感到心虚，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跑在操场上，还是坐在教室里，他总觉得大家都盯着他的眼睛看，想看到他眼睛里慢慢地流出那种白色的血。像所有那些有生理或心理缺陷的孩子一样，他开始变得敏感、不合群，上课常常走神。唯一庆幸的是，他的同学、他的老师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但这种庆幸无疑又成了他巨大的压力，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的。到那时——他几乎不敢往下想了。但是，作为一个孩子，他对问题和后果的想象，都还是非常有限的。比起他的父母，他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那天晚上，当他的父母和他谈了之后，他才部分地意识到眼睛流血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想改，可是，改不了。”他急忙先声明。他害怕爸爸看着他的那种眼神和表情。
“那你说说，怎么就流出来了呢？”妈妈温柔地对他说，拿过他的小手，看看丈夫，似乎觉得不妥，悄悄地又把他的手放下了。
“我也不知道。都是先做梦，突然醒了过来，就发现自己眼睛流血了。”他说，然后又补充道“如果要是在白天的话，我一定可以忍得住。”
“都梦见什么了呢？”妈妈问。爸爸看着他们，不说话。
“有一次是梦见杜日说我偷吃了他的巧克力条，我说不是我偷的，我知道在哪儿，可是明明放在那却怎么也找不到，怎么也找不着；有一次梦见我们被外星人打败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怎么叫都没人应，结果，就醒了，就发现眼睛流出血了。还有——”
“别人做梦为什么不会眼睛流血？”爸爸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老是做这些梦？”
“先让他说完吧。”妈妈说“你还梦见什么？”
“有一次，有一次还梦见妈妈和爸爸吵架，不是真的吵，是我梦见你们吵架，后来，妈妈说不要我了，爸爸，爸爸也说不要我了。我就——”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梦了，这其实不是梦的错。”爸爸说，他站了起来，但很快就坐下了，也许他觉得他站起来实在太高大了，和这谈话的环境不和谐“这是你的一种病。爸爸告诉你，这不叫眼睛流血，这叫哭，那流出的叫泪。知道吗，这叫哭。但是，你没必要记住它，对于一个男人来，永远都不要说这个字。懂了吗？”
杜月点了点头。
“爸爸刚才说了，这叫哭。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病，所以，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别人问你也不承认，知道了吗？还有，白天不要胡思乱想，这样，晚上也许就不会做那些梦了，那样，也就不会哭了。”
杜月又点了点头，他努力想把他们刚才说的话都记住。
“对，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对于男人来说，是这样的。”爸爸说“我们人类原来有许多可怕的传染病，比如像霍乱、鼠疫、典型性肺炎、癌症和哭。但是，后来它们都被我们的医学发展控制住了。你得了这种病，爸爸和你妈妈非常难过，不过，我们相信总有办法的。”
“那——”杜月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紧张起来。
“没事的，暂时会没事的，也许，它慢慢就会消失的。”妈妈安慰他说，其实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她一想到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一想到孩子的未来，她就一阵阵揪心的慌。
这个晚上，杜月很迟很迟才入睡。没想到的是，他做梦做得更厉害了，好几次从梦里醒来，他发现，这一晚上，自己的眼睛比前几次流出了更多的血，不，是更多的泪。这让他非常不安，也非常的自责。他想，也许，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孩子。但是，这一天早上，他再没告诉妈妈。妈妈看到他，欲言又止，对他笑笑，他也对妈妈笑笑。他想，自己不小了，已经是一个五年级的学生了，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所以，下午放学之后，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到学校的电子阅览室准备查一下有关这方面的资料。
他找了一台角落里的电脑坐了下来。他周围的几台机子都没有人，这让他心里放松了许多。他在搜索区里键入了“哭”和“泪”结果出来一些带“哭”和“泪”的词条和句子，有些词条后面注着“此词条已不再使用”字样，还有一些带这两个字的书名，但那都是一些文学书籍，他想，这些不是他要找的内容。正当他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他突然想起爸爸说过这是一种严重的传染病。于是，他开始键入“灾难”然后根据电脑的提示“请输入更详细的子范围”他又键入“传染病”然后，他在“史前传染病”一栏里终于找到了“哭”他紧张地浏览着，把自己觉得重要的内容下载到自己的邮箱里——他不敢要求打印。然后，他背起书包逃也似的跑出了电子阅览室，跑回了家，好似一个急着要逃离现场的罪犯。
吃过晚饭，他就迫不及待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开了电脑，打开自己的邮箱，看了起来。他概括了一下，网上的资料显示的观点主要有这样一些：
1，哭是一种传染病，一种会让我们无病呻吟、会使我们人类退化、削弱民族竞争力的传染病。
2，哭这种传染病的主要症状是从眼睛里流出无色透明的液体，传染病临床学上称之为泪，同时，还会伴随着呼吸紧迫、心绞痛、抽搐痉挛等症状，并容易引发急性鼻炎、心肌梗塞、抑郁症、自杀等并发症。所以，这是一种危害性非常大的传染病，在历史上其危害仅次于中世纪的霍乱和二十一世纪的爱滋病。但如果从整个社会学的意义来说，毫无疑问，它的危害性应该位居第一。
3，哭这种传染病的病灶是一种叫泪腺的器官，它受到刺激或暗示，就从那里排出一种我们称之为泪的病原体。其传染性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通过心理暗示、气氛、情景以及听觉、视觉等途径进行传染或感染，几乎使人防不胜防。好在，随着人类自身的不断进化和发展，泪腺这种危险的器官已经完全退化。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人类研究中心于三十年前就向全世界宣布，人类里的所有男人的泪腺都已经完全消失。一些已退化了的泪腺只在人类次高级的进化形式——女人——身上存在。
4，和哭作斗争，是一场战争、一场关乎整个人类前途、关乎人类的高级进化形式——男人——基因的纯正性的战争。对哭和具有哭倾向的人，尤其是确诊有泪腺的男人，应该马上组织力量进行逮捕、隔离，进行医疗和控制，必要的话用最干净的方式把他从地球上擦去。
杜月看的又惊奇又紧张，就像一个航海家看到一群土著人一个摄影师看到两虎相斗一样。他没想到自己眼睛流血是这么严重的一种传染病，尤其是看到“对哭和具有哭倾向的人，尤其是确诊有泪腺的男人，应该马上进行逮捕、隔离，进行医疗和控制，必要的话用最干净的方式把他从地球上擦去”的时候，他虽然还不是非常清楚这对自己究竟会意味着什么，但他的确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危险。但是后来，当他看到有关这方面的一些访谈录的时候，他的这份惊恐又慢慢地被惊奇冲淡了。这是一个记者就世界卫生组织向全世界宣布人类已经消失了泪腺、控制了哭这种可怕的传染病这一事采访当时世界卫生组织的一个高级官员的采访实录。
记者：请问，泪腺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又回到我们人类身上？就像春暖花开一样。当然，我指的是男人身上。
官员：不会，我想可以这么肯定地回答。虽然未来的事只有上帝知道，但这件事我可以代表上帝回答。（他笑了）人类经历的是一个不断进化的过程，一些没用的甚至有害的器官，在进化过程中会慢慢消失。比如，我们的大尾巴，就只剩下一小块尾椎骨了；再比如，我们的阑尾，也几乎快要消失不见了；还有，像我们身上的毛，现在也就在几处极为必要的地方充当一下装饰品（说到这，那个官员又不禁笑了，他对人类无疑是最有研究的）。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担心作为一种已经退化、消失了的器官会“春风吹又生”（看来他中文功底不错）。总之，社会的发展就是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可有可无的东西的必然消亡。有用，是我们进化的方向和标准。对了，不知你是否意识到，人类另一样东西——笑——正越来越进步，越来越丰富，因为它是有用的。灿烂的笑可以给我们带到很多的东西，情人、财富、秘密等。
记者：那么，为什么女人的泪腺还没有完全消失？请谈谈你的看法。
官员：我先做一下声明，这个问题，我仅代表我个人的看法。首先，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女人的泪腺未来的某一天，也会完全消失。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其次，女人的进化比男人稍稍晚了那么一步，也是正常的事。这绝不是一个独立的现象。这是由女人在我们这个星球的地位和她们进化的渊源决定的。她们泪腺的存在，对我们这个星球的进步和发展并没有什么影响。这个星球，是靠男人去征服和建构的。当然，在人类历史上，曾经靠过女人。再说，（他笑了）女人偶尔犯犯这种病，也可以让我们男人更放心。
记者：博士，听说你对我们人类哭这种传染病的历史很有研究。能不能根据你的研究成果，请你简单地给我们谈一下哭在人类历史上所造成的危害？
官员：好的，我很高兴和大家谈谈我的一些发现——虽然我的研究还不是非常成熟。
这样吧，我们以我们人类最古老的国家之一——中国——为例，谈谈这方面的问题。中国，她位于我们这个星球的东方，她有着悠久的历史，关于哭的记载，她似乎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多。要知道，中国是“史”这种文体最发达的国家。
在中国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个非常强大的封建帝国，一个叫李唐，一个叫赵宋。这两大帝国曾经非常强大，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可是，因为当时哭这种传染病非常厉害，当时就出现了毫无用处毫无价值的两种文学形式：唐诗和宋词。国家也随之慢慢走向衰亡。当然，这两种文学形式也已经被历史淘汰。据说在中国，很早就已经没有人再去读它们了。这就是哭对文化的影响。
至于哭对历史上民族、生命、建筑等影响，我们也都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来。
还是再说说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强大的李唐。当时有一个皇帝，后代人称他唐玄宗。他娶了个皇后，不过古代的中国人不叫皇后，叫贵妃。这个贵妃可真是美极了。但这么一个漂亮的皇后却没想到得了哭这种传染病，从史书上看来，她病的不轻，经常犯病。当时又没有什么特效药，没办法，皇上只好整天变着法子让她高兴，让她别哭。结果，这么强大的唐朝就灭亡了。我想，后来皇上自己肯定也感染上了。他后来是自杀的——中国人用的是上吊的方式。哭这种病很容易引发抑郁症、自杀等并发症。还有一个皇帝，后来大家称他李后主，他的病就更重了，抑郁症也很厉害，说自己的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有一个并发症就是——写诗，整天写诗，不理政事，把好端端的一个国家送给了外人。说到哭这种传染病对人类生命的危害，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男人，都不禁要提到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林妹妹。这个林妹妹是他们最优秀的文学作品红楼梦里的女一号，又美丽又聪明还苗条。这么一个谁见了都要忘了喘气的天使，却不幸也得了哭这种传染病，结果，成人礼都还没过就病死了。
当然，这些还不算最严重的。最严重的一次应该算是发生在秦始皇时代，就是那个造长城的秦始皇。秦始皇下令造长城，但造长城当时死了很多人。有一个叫孟姜女的，她给在工地上的丈夫送棉衣，没想到他丈夫被压死了。她的哭当时就发作了，结果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把长城冲塌了一截，把秦始皇也冲到海里喂王八了。这是中国的古书上记载的，我觉得有点失实。我的研究发现，事实应该是这样的：当时这个孟姜女哭这种病已经闹得很厉害了，传染性当然很强，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乙肝三期。她一听说丈夫死了，当然是病来如山倒，那传染性当然是可以想象了。而那些造长城的工人，因为过度劳累和营养摄入量严重不足，身体抵抗力自然相当弱，一下子就被传染上了。结果，整个工地上所有的人都感染上了哭，大家都流出许多白色的液体，众人齐心协力，这才把长城冲塌了一截，把秦始皇冲到海里喂了王八。
杜月觉得这孟姜女实在太厉害了，简直就像他从电视里看到的那些超人一样。可惜的是，那个博士没说她最后怎么样了。也许，她做了皇帝，一个女皇帝；也许，她发现长城塌了之后，她的丈夫爬了起来，原来他还没死，只不过被埋在了长城下面，压折了腿，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当然，也有可能她倒下了，被送进了医院。一想到她被送进了医院，他发现自己的哭又要发作了，那种叫眼泪的东西似乎正在酝酿着，汹涌着，正要决堤而出。原来这种病真的可以通过心里暗示或想象感染、发作的。
这以后，他的病发作的越来越频繁，隔个三五天就要发一次。好像，现在什么东西都能刺激它发作，一个童话故事，一只受伤的鸟，一朵凋谢的花，等等，等等。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妈妈。爸爸妈妈也没问他，他们好像希望用这样一种默认的方式祝愿他慢慢痊愈似的。但是，说实话，杜月虽然感到害怕和担心，但他发现自己好像又不特别紧张。这一段时间，他倒是被一种“印证”的快乐环绕着。他发现每一次哭发作的时候，果然会出现像网上所说的心绞痛、呼吸紧迫、抽搐等症状，但显然自己的病情还不算太严重，没有出现心肌梗塞、抑郁症等并发症。他担心的是，随着病情的加深，怕自己在白天、在同学们老师面前，会控制不了自己。已经有一两次，当同学欺侮他的时候，他受了刺激，差一点当场发作了起来，他急忙跑出教室，跑进厕所，才没有被他们发现。有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他的那些同学，能像胖子杜日一样，健健康康，脸上总是阳光般的微笑。爸爸说，一看到杜日，就觉得他像个男人，就感觉我们人类充满希望；而一看到他杜月，就会想到我们这个星球的末日，想到我们人类似乎正面临一场可怕的瘟疫。所以，对于杜月来说，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尽量一个人呆着，一个人看书或到公园散步。
这一天，最后一节是写作课。一下课，老师就把他叫到办公室了。
“天哪，你这是写的什么啊？”老师把他刚交上去的作文拿出来摆在办公桌上，小声地对他说，好像生怕办公室里别的老师听见似的。
“我，我——”
“你看，你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吧？”老师还是那么小声的，但充满份量和威严，就像那种男低音的唱法“这是说明文吗？这是论文吗？这是应用文吗？不，都不是。是的，和我们要求的文体一点都对不上。”
“我，我——”
“那我遗憾地告诉你——”老师更加小声地说，他的大嘴几乎要贴在他的耳朵上了，他真担心老师一气之下会把它一口咬了下来——因为自己是那么不听话“这是诗。什么是诗，知道吗？诗是一种已经被淘汰被禁止的东西，这是一种毫无价值毫无用处只会使人萎糜不振不思进取不学无术不想摄入足够营养的东西。这种东西，只有当一个人得了抑郁症或某种可怕的心理性传染病——如哭，不过，它也早已被消灭了——才会去碰它。不管是阅读它还是写它，在我们这个文明、健康、进取、进步的社会，都是被严厉禁止的。对了，你——怎么会写这东西？”
“我，我——”杜月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他想，他应该撒个谎，而这对他是件非常冒险的事，他几乎每一次撒谎都会被人识破“我，我是从一本旧书，很旧很旧的书上看到的，我，我就把它抄了下来。”
杜月还是撒了个谎，他觉得自己这一次又把撒谎的表情写在了脸上，可是，老师好像根本没看他，而是和他一样紧张地看着桌上的那首诗。
“那也不行。这都是禁止的。”他说“记住了吗，以后再也别去碰这危险的东西。记住！”老师说着，把那张纸团成一团，迅速抛出窗外，那么迅速，就像急忙丢开手里的一条蛇。杜月看到，老师的手微微颤抖着，好像还心有余悸的样子。
回去的时候，杜月悄悄地绕到办公室的窗下。他站在墙角里四处看了一下，看到了那张被老师揉成一团的纸。他慢慢地朝它走去，然后不知不觉地把它拿到手里，塞进口袋。他不敢抬头看看窗口是否有老师，他顾自不急不慢地走开，然后跑着回家了。
没想到，老师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爸妈。他一回到家里，刚想关上房间的门，爸妈就叫了：
“杜月——”然后，他们就跟了进来，并关上了门。
“杜月——”还是妈妈先说“杜月，感觉哪里不舒服么，啊？”
杜月望着妈妈，然后看看爸爸，不知他们想说什么。
“你就对他直说。”爸爸说。
“杜月，听说你写，写诗了？”妈妈知道，杜月那首诗不是抄的，一定是他自己写的。
杜月点了点头。
“这样说，你的哭是越来越重了。”妈妈又说“我们还以为你慢慢得好了呢。你不是好久没对妈妈说自己眼睛流血了吗？我们真的以为你好了。没想到——”
这时候，杜日也回来了，他正在客厅里叫：
“爸，妈，我回来了，点心呢？”妈妈跑了出去。
“杜月，我真不知怎么说你才好。”这时候爸爸说话了“你和你弟弟杜日比比，比比！哪个更像个男子汉，啊？他像你哥哥还哥哥。不要说将来，就说现在，你哪一样竞争得过他，啊？在学校里，在球场上，在家里，在社会上，你哪一处竞争得过他，啊？照这样下去，你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啊？”
“杜月——”妈妈进来了，她带上门，赶紧接着说，好像生怕爸爸越说越激动“你得了这种病，爸妈都非常难过，我们知道这不能怪你。但是，你自己也得坚强些，要学会自我控制，不能听之任之，更不能纵容自己。这种病，和自己的心理作用关系很大，你知道吗？”
杜月望着他们，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坏孩子，但现在，看着妈妈爸爸担心难过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孩子。这份矛盾和说不清的心理，让他的心慢慢的揪紧起来。糟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哭犯了，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他越想控制，反而越控制不住。他赶紧低下了头，不敢看他们。
“唉，这——”从来不叹气的爸爸也叹气了。然后，爸爸拉拉妈妈，说我们先出去，于是，他们走了出去。
他们不在旁边，杜月感觉舒服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首诗，把它展开，抚平，他觉得自己又很想很想写诗了。他不由自主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动笔写了起来，他似乎听到客厅里爸妈正在断断续续地争论着，但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心思已经全部在他的诗里，在铺开的纸上。
“不能再这样了。”爸爸说“我们得想办法。”
“那——”妈妈似乎一点办法都没有。
“找个医生，对，找个信得过的医生，把他的那个割了。”
“哪个？”
“泪腺，就是那个发病的器官。”
“能行吗？这种手术——”
“应该没事，手术倒不会太难，只是，医生要信得过的，会帮我们保密的。你知道，要是传出去，那——”
妈妈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这个孩子没了，意味着他们一家再也不能过往常的日子了——那些卫生部的人，研究所的人，一定会怀疑他们也感染上了，一定会把他们家的门槛磨平；还有邻居，还有他们的同事，妈妈想到这一切，连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而杜月，从这以后却完全沉浸在他的诗里，他一首又一首地写，他的抽屉里已经藏了一叠厚厚的诗。甚至，他连自己的病似乎都忘了。每一次发病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写诗的并发症，而一旦写起诗来，他几乎就忘了一切。甚至，对现在的他来说，几乎只有快乐，而很少感到痛苦，即使有那么一些痛苦，他觉得那也是幸福的痛苦，充满快感的痛苦。
但大人们还是给他做了手术。医生是妈妈一个好朋友的丈夫。妈妈说绝对可靠，沉着、坚毅，医术高超。
“是的，我知道，只要把泪腺割了，就没有泪了。”医生说“但是，作为一个医生我还想提醒你们，这并不能治好这种病，这种可怕的传染病。”
“为什么？”爸爸急忙问，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因为哭不是一般的传染病。”医生说“它可以通过心理暗示、视觉、听觉等途径发作或感染。所以，如果要想最大程度地消除这种传染病，就——”
“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你了——”爸爸说。
这当中，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她知道，重大的事，只能由他们男人来决定。男人总是更加坚强、理性，也科学。
手术之后，杜月再也不会从眼睛里流出那些白色的液体了。当然，像那个医生说的，要想完全根除这种病是不可能的。有时候，还可以从他身上看到这种病发作的症状，他抽搐着鼻子，呼吸紧促，然后，他写诗——有好几次，妈妈看到几滴红色的液体从他的瞎眼里滴下来，他知道，那是一些真正的血。
这让她稍稍放心了些。
妈妈知道，对于这个瘦子杜月来说，艰难还在后头。他不仅再也看不到东西，而且，他还不能结婚——医生说，这种传染病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它还会遗传下去。不过，细心的妈妈已经发现一个秘密，她暗暗为儿子高兴：那个医生也有个瞎眼的整天写诗的女儿。谁又能说，他们将来不会是幸福的一对。
“妈妈，我的眼睛又流血了。”瘦子杜月悄悄地站到妈妈身边，不安地睁大眼睛望着她，像通常做错事的孩子那样。
“还是那种没有颜色的血，白色的血。”等了一会，他又说。
“天哪——”妈妈叫道，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正在往煮面条的锅里加维生素z的手突然颤抖了起来，结果整个袋子都掉进了锅里“天哪，天哪——”她差不多乱成一团。
“你这是眼睛在拉尿，哈哈，拉尿。”胖子杜日凑到他面前，用他那特大号肚子顶了他一下，笑道。杜日是他的弟弟，体积却足足有他的两倍，看起来很像个男子汉，所以胖子总是有理由笑他，或对他发命令，别人都以为胖子才是哥哥。
“不——”杜月叫道，他感觉自己眼睛里的血又快要流出来了，他又急又恼。
“文明、安静、秩序！”爸爸在客厅里叫道，然后走到厨房门口，看着他们两个“你，杜月，必须改掉这个毛病，必须；你，杜日，必须闭嘴，这件事对谁都不能提。知道吗？”
“是，爸爸。”他们两个急忙应道。杜月的应声带着点怪怪的鼻音，听起来很不协调，就像小提琴在调音。
爸爸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但终于没再说什么，他又走回客厅，看起了早报。
“妈妈，我——”杜月又委屈又不安地望着妈妈，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欲言又止。他看到一旁的胖子似笑非笑，正充满挑衅地望着自己。
“没事的，孩子。”妈妈关了火，俯下身看着他，小声地说“就像小孩子尿床一样，年纪一大，就好了。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对任何人说你的眼睛流血了。知道吗？”
“嗯。”小男孩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比胖子笑他眼睛拉尿也要严重。
当孩子们吃过早点背着书包上学去之后，夫妻俩面面相觑。
“怎么会——”妈妈说，她碗里的面还好好的，几乎只是被她象征性地拨了几下“这可怎么好，一个男孩子——”
“这是返祖现象，是退化。这个杜月，两三岁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爸爸说，他把最后一口面吸进嘴里。他觉得一个人不管遇到什么事，首先要保证足够的能量摄入，而女人在这方面表现的就非常不聪明，他看了一眼妻子面前的碗“总有办法的。”
“我们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你看，你就相信那些东西了，还是教师呢。”他说“沉住气，别声张，会有办法的。”
“我们晚上找杜月谈谈。”走出家门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对妻子说。他在一家大公司上班，他的这种说话派头就是从他的老板那里复制过来的。
这件事让杜月感到心虚，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跑在操场上，还是坐在教室里，他总觉得大家都盯着他的眼睛看，想看到他眼睛里慢慢地流出那种白色的血。像所有那些有生理或心理缺陷的孩子一样，他开始变得敏感、不合群，上课常常走神。唯一庆幸的是，他的同学、他的老师还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但这种庆幸无疑又成了他巨大的压力，他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的。到那时——他几乎不敢往下想了。但是，作为一个孩子，他对问题和后果的想象，都还是非常有限的。比起他的父母，他几乎可以说是一个乐观主义者。那天晚上，当他的父母和他谈了之后，他才部分地意识到眼睛流血意味着什么。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想改，可是，改不了。”他急忙先声明。他害怕爸爸看着他的那种眼神和表情。
“那你说说，怎么就流出来了呢？”妈妈温柔地对他说，拿过他的小手，看看丈夫，似乎觉得不妥，悄悄地又把他的手放下了。
“我也不知道。都是先做梦，突然醒了过来，就发现自己眼睛流血了。”他说，然后又补充道“如果要是在白天的话，我一定可以忍得住。”
“都梦见什么了呢？”妈妈问。爸爸看着他们，不说话。
“有一次是梦见杜日说我偷吃了他的巧克力条，我说不是我偷的，我知道在哪儿，可是明明放在那却怎么也找不到，怎么也找不着；有一次梦见我们被外星人打败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怎么叫都没人应，结果，就醒了，就发现眼睛流出血了。还有——”
“别人做梦为什么不会眼睛流血？”爸爸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老是做这些梦？”
“先让他说完吧。”妈妈说“你还梦见什么？”
“有一次，有一次还梦见妈妈和爸爸吵架，不是真的吵，是我梦见你们吵架，后来，妈妈说不要我了，爸爸，爸爸也说不要我了。我就——”
“好了，好了，我们不说梦了，这其实不是梦的错。”爸爸说，他站了起来，但很快就坐下了，也许他觉得他站起来实在太高大了，和这谈话的环境不和谐“这是你的一种病。爸爸告诉你，这不叫眼睛流血，这叫哭，那流出的叫泪。知道吗，这叫哭。但是，你没必要记住它，对于一个男人来，永远都不要说这个字。懂了吗？”
杜月点了点头。
“爸爸刚才说了，这叫哭。这是一种非常严重的病，所以，你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别人问你也不承认，知道了吗？还有，白天不要胡思乱想，这样，晚上也许就不会做那些梦了，那样，也就不会哭了。”
杜月又点了点头，他努力想把他们刚才说的话都记住。
“对，这是一种很严重的病。对于男人来说，是这样的。”爸爸说“我们人类原来有许多可怕的传染病，比如像霍乱、鼠疫、典型性肺炎、癌症和哭。但是，后来它们都被我们的医学发展控制住了。你得了这种病，爸爸和你妈妈非常难过，不过，我们相信总有办法的。”
“那——”杜月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开始紧张起来。
“没事的，暂时会没事的，也许，它慢慢就会消失的。”妈妈安慰他说，其实她的心里充满了恐惧。她一想到这件事一旦被人发现，一想到孩子的未来，她就一阵阵揪心的慌。
这个晚上，杜月很迟很迟才入睡。没想到的是，他做梦做得更厉害了，好几次从梦里醒来，他发现，这一晚上，自己的眼睛比前几次流出了更多的血，不，是更多的泪。这让他非常不安，也非常的自责。他想，也许，自己真的不是一个好孩子。但是，这一天早上，他再没告诉妈妈。妈妈看到他，欲言又止，对他笑笑，他也对妈妈笑笑。他想，自己不小了，已经是一个五年级的学生了，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解决。所以，下午放学之后，他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到学校的电子阅览室准备查一下有关这方面的资料。
他找了一台角落里的电脑坐了下来。他周围的几台机子都没有人，这让他心里放松了许多。他在搜索区里键入了“哭”和“泪”结果出来一些带“哭”和“泪”的词条和句子，有些词条后面注着“此词条已不再使用”字样，还有一些带这两个字的书名，但那都是一些文学书籍，他想，这些不是他要找的内容。正当他不知道怎么好的时候，他突然想起爸爸说过这是一种严重的传染病。于是，他开始键入“灾难”然后根据电脑的提示“请输入更详细的子范围”他又键入“传染病”然后，他在“史前传染病”一栏里终于找到了“哭”他紧张地浏览着，把自己觉得重要的内容下载到自己的邮箱里——他不敢要求打印。然后，他背起书包逃也似的跑出了电子阅览室，跑回了家，好似一个急着要逃离现场的罪犯。
吃过晚饭，他就迫不及待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开了电脑，打开自己的邮箱，看了起来。他概括了一下，网上的资料显示的观点主要有这样一些：
1，哭是一种传染病，一种会让我们无病呻吟、会使我们人类退化、削弱民族竞争力的传染病。
2，哭这种传染病的主要症状是从眼睛里流出无色透明的液体，传染病临床学上称之为泪，同时，还会伴随着呼吸紧迫、心绞痛、抽搐痉挛等症状，并容易引发急性鼻炎、心肌梗塞、抑郁症、自杀等并发症。所以，这是一种危害性非常大的传染病，在历史上其危害仅次于中世纪的霍乱和二十一世纪的爱滋病。但如果从整个社会学的意义来说，毫无疑问，它的危害性应该位居第一。
3，哭这种传染病的病灶是一种叫泪腺的器官，它受到刺激或暗示，就从那里排出一种我们称之为泪的病原体。其传染性可怕之处在于，它可以通过心理暗示、气氛、情景以及听觉、视觉等途径进行传染或感染，几乎使人防不胜防。好在，随着人类自身的不断进化和发展，泪腺这种危险的器官已经完全退化。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人类研究中心于三十年前就向全世界宣布，人类里的所有男人的泪腺都已经完全消失。一些已退化了的泪腺只在人类次高级的进化形式——女人——身上存在。
4，和哭作斗争，是一场战争、一场关乎整个人类前途、关乎人类的高级进化形式——男人——基因的纯正性的战争。对哭和具有哭倾向的人，尤其是确诊有泪腺的男人，应该马上组织力量进行逮捕、隔离，进行医疗和控制，必要的话用最干净的方式把他从地球上擦去。
杜月看的又惊奇又紧张，就像一个航海家看到一群土著人一个摄影师看到两虎相斗一样。他没想到自己眼睛流血是这么严重的一种传染病，尤其是看到“对哭和具有哭倾向的人，尤其是确诊有泪腺的男人，应该马上进行逮捕、隔离，进行医疗和控制，必要的话用最干净的方式把他从地球上擦去”的时候，他虽然还不是非常清楚这对自己究竟会意味着什么，但他的确感到一种隐隐约约的危险。但是后来，当他看到有关这方面的一些访谈录的时候，他的这份惊恐又慢慢地被惊奇冲淡了。这是一个记者就世界卫生组织向全世界宣布人类已经消失了泪腺、控制了哭这种可怕的传染病这一事采访当时世界卫生组织的一个高级官员的采访实录。
记者：请问，泪腺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又回到我们人类身上？就像春暖花开一样。当然，我指的是男人身上。
官员：不会，我想可以这么肯定地回答。虽然未来的事只有上帝知道，但这件事我可以代表上帝回答。（他笑了）人类经历的是一个不断进化的过程，一些没用的甚至有害的器官，在进化过程中会慢慢消失。比如，我们的大尾巴，就只剩下一小块尾椎骨了；再比如，我们的阑尾，也几乎快要消失不见了；还有，像我们身上的毛，现在也就在几处极为必要的地方充当一下装饰品（说到这，那个官员又不禁笑了，他对人类无疑是最有研究的）。所以，我们没有理由担心作为一种已经退化、消失了的器官会“春风吹又生”（看来他中文功底不错）。总之，社会的发展就是没有实用价值的东西，可有可无的东西的必然消亡。有用，是我们进化的方向和标准。对了，不知你是否意识到，人类另一样东西——笑——正越来越进步，越来越丰富，因为它是有用的。灿烂的笑可以给我们带到很多的东西，情人、财富、秘密等。
记者：那么，为什么女人的泪腺还没有完全消失？请谈谈你的看法。
官员：我先做一下声明，这个问题，我仅代表我个人的看法。首先，我们可以肯定的是，女人的泪腺未来的某一天，也会完全消失。这，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其次，女人的进化比男人稍稍晚了那么一步，也是正常的事。这绝不是一个独立的现象。这是由女人在我们这个星球的地位和她们进化的渊源决定的。她们泪腺的存在，对我们这个星球的进步和发展并没有什么影响。这个星球，是靠男人去征服和建构的。当然，在人类历史上，曾经靠过女人。再说，（他笑了）女人偶尔犯犯这种病，也可以让我们男人更放心。
记者：博士，听说你对我们人类哭这种传染病的历史很有研究。能不能根据你的研究成果，请你简单地给我们谈一下哭在人类历史上所造成的危害？
官员：好的，我很高兴和大家谈谈我的一些发现——虽然我的研究还不是非常成熟。
这样吧，我们以我们人类最古老的国家之一——中国——为例，谈谈这方面的问题。中国，她位于我们这个星球的东方，她有着悠久的历史，关于哭的记载，她似乎比任何一个国家都要多。要知道，中国是“史”这种文体最发达的国家。
在中国历史上，曾经出现过两个非常强大的封建帝国，一个叫李唐，一个叫赵宋。这两大帝国曾经非常强大，经济繁荣，文化发达，可是，因为当时哭这种传染病非常厉害，当时就出现了毫无用处毫无价值的两种文学形式：唐诗和宋词。国家也随之慢慢走向衰亡。当然，这两种文学形式也已经被历史淘汰。据说在中国，很早就已经没有人再去读它们了。这就是哭对文化的影响。
至于哭对历史上民族、生命、建筑等影响，我们也都可以举出许多例子来。
还是再说说我刚才提到的那个强大的李唐。当时有一个皇帝，后代人称他唐玄宗。他娶了个皇后，不过古代的中国人不叫皇后，叫贵妃。这个贵妃可真是美极了。但这么一个漂亮的皇后却没想到得了哭这种传染病，从史书上看来，她病的不轻，经常犯病。当时又没有什么特效药，没办法，皇上只好整天变着法子让她高兴，让她别哭。结果，这么强大的唐朝就灭亡了。我想，后来皇上自己肯定也感染上了。他后来是自杀的——中国人用的是上吊的方式。哭这种病很容易引发抑郁症、自杀等并发症。还有一个皇帝，后来大家称他李后主，他的病就更重了，抑郁症也很厉害，说自己的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还有一个并发症就是——写诗，整天写诗，不理政事，把好端端的一个国家送给了外人。说到哭这种传染病对人类生命的危害，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的男人，都不禁要提到一个人，那就是他们的林妹妹。这个林妹妹是他们最优秀的文学作品红楼梦里的女一号，又美丽又聪明还苗条。这么一个谁见了都要忘了喘气的天使，却不幸也得了哭这种传染病，结果，成人礼都还没过就病死了。
当然，这些还不算最严重的。最严重的一次应该算是发生在秦始皇时代，就是那个造长城的秦始皇。秦始皇下令造长城，但造长城当时死了很多人。有一个叫孟姜女的，她给在工地上的丈夫送棉衣，没想到他丈夫被压死了。她的哭当时就发作了，结果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把长城冲塌了一截，把秦始皇也冲到海里喂王八了。这是中国的古书上记载的，我觉得有点失实。我的研究发现，事实应该是这样的：当时这个孟姜女哭这种病已经闹得很厉害了，传染性当然很强，相当于我们现在说的乙肝三期。她一听说丈夫死了，当然是病来如山倒，那传染性当然是可以想象了。而那些造长城的工人，因为过度劳累和营养摄入量严重不足，身体抵抗力自然相当弱，一下子就被传染上了。结果，整个工地上所有的人都感染上了哭，大家都流出许多白色的液体，众人齐心协力，这才把长城冲塌了一截，把秦始皇冲到海里喂了王八。
杜月觉得这孟姜女实在太厉害了，简直就像他从电视里看到的那些超人一样。可惜的是，那个博士没说她最后怎么样了。也许，她做了皇帝，一个女皇帝；也许，她发现长城塌了之后，她的丈夫爬了起来，原来他还没死，只不过被埋在了长城下面，压折了腿，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家了；当然，也有可能她倒下了，被送进了医院。一想到她被送进了医院，他发现自己的哭又要发作了，那种叫眼泪的东西似乎正在酝酿着，汹涌着，正要决堤而出。原来这种病真的可以通过心里暗示或想象感染、发作的。
这以后，他的病发作的越来越频繁，隔个三五天就要发一次。好像，现在什么东西都能刺激它发作，一个童话故事，一只受伤的鸟，一朵凋谢的花，等等，等等。不过，他并没有告诉妈妈。爸爸妈妈也没问他，他们好像希望用这样一种默认的方式祝愿他慢慢痊愈似的。但是，说实话，杜月虽然感到害怕和担心，但他发现自己好像又不特别紧张。这一段时间，他倒是被一种“印证”的快乐环绕着。他发现每一次哭发作的时候，果然会出现像网上所说的心绞痛、呼吸紧迫、抽搐等症状，但显然自己的病情还不算太严重，没有出现心肌梗塞、抑郁症等并发症。他担心的是，随着病情的加深，怕自己在白天、在同学们老师面前，会控制不了自己。已经有一两次，当同学欺侮他的时候，他受了刺激，差一点当场发作了起来，他急忙跑出教室，跑进厕所，才没有被他们发现。有时候，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像他的那些同学，能像胖子杜日一样，健健康康，脸上总是阳光般的微笑。爸爸说，一看到杜日，就觉得他像个男人，就感觉我们人类充满希望；而一看到他杜月，就会想到我们这个星球的末日，想到我们人类似乎正面临一场可怕的瘟疫。所以，对于杜月来说，他最好的选择，就是尽量一个人呆着，一个人看书或到公园散步。
这一天，最后一节是写作课。一下课，老师就把他叫到办公室了。
“天哪，你这是写的什么啊？”老师把他刚交上去的作文拿出来摆在办公桌上，小声地对他说，好像生怕办公室里别的老师听见似的。
“我，我——”
“你看，你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是什么吧？”老师还是那么小声的，但充满份量和威严，就像那种男低音的唱法“这是说明文吗？这是论文吗？这是应用文吗？不，都不是。是的，和我们要求的文体一点都对不上。”
“我，我——”
“那我遗憾地告诉你——”老师更加小声地说，他的大嘴几乎要贴在他的耳朵上了，他真担心老师一气之下会把它一口咬了下来——因为自己是那么不听话“这是诗。什么是诗，知道吗？诗是一种已经被淘汰被禁止的东西，这是一种毫无价值毫无用处只会使人萎糜不振不思进取不学无术不想摄入足够营养的东西。这种东西，只有当一个人得了抑郁症或某种可怕的心理性传染病——如哭，不过，它也早已被消灭了——才会去碰它。不管是阅读它还是写它，在我们这个文明、健康、进取、进步的社会，都是被严厉禁止的。对了，你——怎么会写这东西？”
“我，我——”杜月不由得更加紧张起来，他想，他应该撒个谎，而这对他是件非常冒险的事，他几乎每一次撒谎都会被人识破“我，我是从一本旧书，很旧很旧的书上看到的，我，我就把它抄了下来。”
杜月还是撒了个谎，他觉得自己这一次又把撒谎的表情写在了脸上，可是，老师好像根本没看他，而是和他一样紧张地看着桌上的那首诗。
“那也不行。这都是禁止的。”他说“记住了吗，以后再也别去碰这危险的东西。记住！”老师说着，把那张纸团成一团，迅速抛出窗外，那么迅速，就像急忙丢开手里的一条蛇。杜月看到，老师的手微微颤抖着，好像还心有余悸的样子。
回去的时候，杜月悄悄地绕到办公室的窗下。他站在墙角里四处看了一下，看到了那张被老师揉成一团的纸。他慢慢地朝它走去，然后不知不觉地把它拿到手里，塞进口袋。他不敢抬头看看窗口是否有老师，他顾自不急不慢地走开，然后跑着回家了。
没想到，老师还是把这件事告诉了爸妈。他一回到家里，刚想关上房间的门，爸妈就叫了：
“杜月——”然后，他们就跟了进来，并关上了门。
“杜月——”还是妈妈先说“杜月，感觉哪里不舒服么，啊？”
杜月望着妈妈，然后看看爸爸，不知他们想说什么。
“你就对他直说。”爸爸说。
“杜月，听说你写，写诗了？”妈妈知道，杜月那首诗不是抄的，一定是他自己写的。
杜月点了点头。
“这样说，你的哭是越来越重了。”妈妈又说“我们还以为你慢慢得好了呢。你不是好久没对妈妈说自己眼睛流血了吗？我们真的以为你好了。没想到——”
这时候，杜日也回来了，他正在客厅里叫：
“爸，妈，我回来了，点心呢？”妈妈跑了出去。
“杜月，我真不知怎么说你才好。”这时候爸爸说话了“你和你弟弟杜日比比，比比！哪个更像个男子汉，啊？他像你哥哥还哥哥。不要说将来，就说现在，你哪一样竞争得过他，啊？在学校里，在球场上，在家里，在社会上，你哪一处竞争得过他，啊？照这样下去，你以后怎么在社会上立足，啊？”
“杜月——”妈妈进来了，她带上门，赶紧接着说，好像生怕爸爸越说越激动“你得了这种病，爸妈都非常难过，我们知道这不能怪你。但是，你自己也得坚强些，要学会自我控制，不能听之任之，更不能纵容自己。这种病，和自己的心理作用关系很大，你知道吗？”
杜月望着他们，不知说什么才好。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坏孩子，但现在，看着妈妈爸爸担心难过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孩子。这份矛盾和说不清的心理，让他的心慢慢的揪紧起来。糟糕的事终于发生了，他的哭犯了，眼泪汩汩地流了出来，他越想控制，反而越控制不住。他赶紧低下了头，不敢看他们。
“唉，这——”从来不叹气的爸爸也叹气了。然后，爸爸拉拉妈妈，说我们先出去，于是，他们走了出去。
他们不在旁边，杜月感觉舒服了一些。他从口袋里拿出那首诗，把它展开，抚平，他觉得自己又很想很想写诗了。他不由自主地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纸，动笔写了起来，他似乎听到客厅里爸妈正在断断续续地争论着，但他几乎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的心思已经全部在他的诗里，在铺开的纸上。
“不能再这样了。”爸爸说“我们得想办法。”
“那——”妈妈似乎一点办法都没有。
“找个医生，对，找个信得过的医生，把他的那个割了。”
“哪个？”
“泪腺，就是那个发病的器官。”
“能行吗？这种手术——”
“应该没事，手术倒不会太难，只是，医生要信得过的，会帮我们保密的。你知道，要是传出去，那——”
妈妈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这个孩子没了，意味着他们一家再也不能过往常的日子了——那些卫生部的人，研究所的人，一定会怀疑他们也感染上了，一定会把他们家的门槛磨平；还有邻居，还有他们的同事，妈妈想到这一切，连接话的勇气都没有了。
而杜月，从这以后却完全沉浸在他的诗里，他一首又一首地写，他的抽屉里已经藏了一叠厚厚的诗。甚至，他连自己的病似乎都忘了。每一次发病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写诗的并发症，而一旦写起诗来，他几乎就忘了一切。甚至，对现在的他来说，几乎只有快乐，而很少感到痛苦，即使有那么一些痛苦，他觉得那也是幸福的痛苦，充满快感的痛苦。
但大人们还是给他做了手术。医生是妈妈一个好朋友的丈夫。妈妈说绝对可靠，沉着、坚毅，医术高超。
“是的，我知道，只要把泪腺割了，就没有泪了。”医生说“但是，作为一个医生我还想提醒你们，这并不能治好这种病，这种可怕的传染病。”
“为什么？”爸爸急忙问，这显然出乎他的意料。
“因为哭不是一般的传染病。”医生说“它可以通过心理暗示、视觉、听觉等途径发作或感染。所以，如果要想最大程度地消除这种传染病，就——”
“我知道了，那就，拜托你了——”爸爸说。
这当中，妈妈一句话也没说，她知道，重大的事，只能由他们男人来决定。男人总是更加坚强、理性，也科学。
手术之后，杜月再也不会从眼睛里流出那些白色的液体了。当然，像那个医生说的，要想完全根除这种病是不可能的。有时候，还可以从他身上看到这种病发作的症状，他抽搐着鼻子，呼吸紧促，然后，他写诗——有好几次，妈妈看到几滴红色的液体从他的瞎眼里滴下来，他知道，那是一些真正的血。
这让她稍稍放心了些。
妈妈知道，对于这个瘦子杜月来说，艰难还在后头。他不仅再也看不到东西，而且，他还不能结婚——医生说，这种传染病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它还会遗传下去。不过，细心的妈妈已经发现一个秘密，她暗暗为儿子高兴：那个医生也有个瞎眼的整天写诗的女儿。谁又能说，他们将来不会是幸福的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