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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纹儿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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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二十多年的光阴不算漫长,但相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却占了三分之一左右的时间。期间,许多的经历和感受都随岁月的流逝,悄悄湮没在脑海里,早已没有了一丝一毫的痕迹,特别是对于二十多年前一个刚刚十二、三岁的孩子来说。

    但是,在清净闲极的时日,特别是夜深无眠,独自静坐在书房里胡思瞎想的时候,往往会忆起一个叫纹儿的女孩子。这些日子尤其如此,脑细胞异常活跃,记忆愈加清晰,经历过的事情就象发生在昨日。我想,该不会是纹儿的魂灵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时空间隔,前来造访当年那个拖着一把鼻涕的小弟弟吧。

    2

    关于纹儿的所有记忆,都集中在七十年代末期的几年里。

    那个时候,我正稀里糊涂地在村学校里做四、五年级的小学生。

    那所村学校原是日本侵占东北时建起的战地医院,砖混结构,门高窗大,飞角起檐,并带有宽大的走廊。虽然陈旧些,却显得异常坚固,是村子里最气派的建筑,比之大队部和生产队的房屋强了何止百倍。打老远瞥上一眼,或是在校园里溜达一圈,总让人想起大地主刘文彩的庄园。尽管我们只是在阶级斗争图片展览中模模糊糊地看过刘文彩的地主庄园,而这个村子从来就没供出个象样的地主。

    搞阶级斗争大批判的时候,村里也只是勉勉强强地把一位家境稍好一些,而且平常又喜欢说书讲古的姓宋的人家凑成富农分子,并给他送了个外号叫“宋江”阶级斗争搞紧了,就让他到社员大会上胡咧咧几句,算是顶帐交差,没人把这些批判当回事儿。那姓宋的富农分子却咧咧上了瘾,自以为除了村支书和生产队长外,就数他风光了,可以让几百号人围着他团团而坐,听他胡吹胡扯,象说书似的过瘾。时间长了不开批斗会,他还哈巴狗似的偷偷跑到村支书或生产队长跟前要求开他的批斗会,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遭到村支书之流的呵斥警告。当然,这些都是听大人们背地里讲的。

    现在细想起来,对纹儿的深刻印象,就起始于宋富农分子的一次批斗会。在此之前,我怎么也记不起纹儿的任何信息。虽然按老家错综复杂的家族谱系论起来,我们两家还有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关系。也许是我们两家相距的较远,中间隔着两条大街,而她比我哥哥还要大上好几岁,在村学校里上初中,与我不是一路货色的缘故吧。可以肯定地说,之前的时日里,我们绝对没有什么交往,更谈不上什么印象,只知道她姓房,小名叫纹儿。

    我已弄不清那天晚上的批斗会是宋富农分子主动要求开的,还是阶级斗争形势又紧了,必须要开批斗会。反正那晚参加会议的人挺多,所有的男女社员都到了,再加上每家每户带来的一小群一嘟噜的崽子细娃,整个学校广场上挤满了一片黑压压脏兮兮的人头。

    宋富农分子站在一张桌子旁边,在一盏汽灯白惨惨的光照下,如老牛反刍般兴奋又卖力地胡咧咧着。会场里响着一阵阵嗡嗡的说笑打闹声,夹杂着小孩子的哭闹喊叫声,搞得批斗会很不成样子,简直就是一个农贸集市。

    就在宋富农分子喋喋不休地反复抖落自己那点或添油加醋或胡编乱造出的剥削罪行时,人群里忽地传出一声惊叫,接着就是一阵女子的痛哭声。于是,人们的注意力全部转移到了出事的地方,连坐在桌子边的大队和生产队干部也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直往人群里瞅,批斗会便自行终止。

    出事的原因很快被传播到了会场的每一个角落,是一个女孩子粗黑油亮且直垂到屁股蛋子上的大辫子被坏人拦腰剪断了,女孩子就是纹儿。纹儿的家人蹦着高地咒骂那个天打雷劈的坏东西。特别是纹儿娘,本就善于骂人,这次便从上祖宗八代一直骂到了后子孙八代,没有一句是重样儿的。周围的人也心疼纹儿的那支漂亮辫子,都跟着骂,整个批斗会成了一大骂场。村干部们也生气,说这批斗会不开了,叫宋富农分子快滚下去,所有参加会议的人都不准离开,让民兵挨个搜身,找那把该死的剪子。直闹到半夜,也没有找到剪子,更不用说使剪子的那只黑手是谁了。查不到坏人,大队也没办法替纹儿家出气,任由纹儿娘骂了几天大街,此事便不了了之。

    此后的几天里,老师学生们都在议论那晚发生的事。有几个人还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好象自己成公安局的人了。还有人说,纹儿又是气愤,又是委屈,又是害羞,不想上学了,躲在家里不出门。学校老师几次上门做思想工作,并保证不会让同学们笑话她,才来上学的。

    那时,我便很瞧不起纹儿。不就是一支破辫子么,剪了,再长出来不就行了,值得这么惊天动地大惊小怪的么?我几次想象哥那样留个平头,总是被爹以不招虱子为由,蛮横地理成个光头,不也照样东蹿西蹦地满村子瞎逛悠,从没想过害羞是啥滋味儿。我第一次对女孩子的评价,就是矫情。

    3

    此后的一段时日,我也只是记住了有纹儿这么个女孩子,她曾有一条能够到屁股上的令人羡慕的粗大辫子,却又被嫉妒或是别有用心的家伙给剪成了两截而已。并因此对她稍稍留意地打量了几次,是个眼会说话脸若桃花挺耐看的女孩子,又配有凸凹恰当圆润窈窕的身段,在初中部的所有山村女孩子中,就突显出鹤立鸡群的样子。

    渐渐地,辫子事件便被人淡忘了。偶尔有人提起,也只是在谁招惹了自己后,受的委屈无处发泄,便无端地猜疑是人家干了那件缺德事,以期引起公愤。但又往往不能得逞,没人相信这人信口雌黄出来的瞎话。

    时日已经到了深秋,学校要搞红小兵入队仪式。

    这红小兵就是现今少先队员的前身,必须是品学兼优且听话懂事的好孩子才有资格入选。前几批没有我,这是很正常的。学习不好也就罢了,偏偏品行又不好,不是今天出点小事故,就是明天违点校规班规什么的,总没有消停的日子。这加入红小兵的事,让大人伤透了脑筋。父母亲虽没有望子成龙的奢望,但看见周围的孩子戴着红领巾满村子遛,而自家的孩子挺着光秃秃黑黢黢的脖子晃荡在中间,很没颜面。在打骂过几次后,就去找老师。而我们班的学生也有大半都加入了,剩下的比我也强不到哪儿去,老师乐得送人情,便在这年秋天才准许我戴上红领巾。

    那天下午一直下着小雨,湿漉漉的空气里飘落着细细的雨丝,地上已是一片泥泞。

    仪式是在学校礼堂里举行的。屋外面阴湿,屋内愈显阴暗,宽敞的礼堂里坐满了黑压压的学生。仪式开始前,各班在进行歌咏竞赛,激昂的歌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

    我是第一次认真卖力地用劲儿唱歌,以至嗓门儿都有些沙哑。激动的心情无以描述,心动如小鹿在胸脯里乱蹦乱跳,脑门儿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能加入到好孩子的行列,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就象做梦一样难以置信。我以为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最出息最风光的一次,就暗地警告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完成这庄严的仪式,千万别出什么洋相。

    人真是奇怪的很,你越是怕什么,就有什么。在我精神高度戒备的状态下,昂首挺胸地尾随在一长溜灰头土脸的队伍里,大踏步向主席台上行进的时候,竟然会在台阶上一脚踩空,身子前扑,把前面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子搡倒,她又冷不防把她前面一个瘦小的男孩子推了个前趴儿,三个人都滚倒在台阶上,引得全礼堂的人哄堂大笑。我已经看到班主任老师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就想,完了,好孩子还没来得及当,破烂帐本子上又被老师重重地记上了一笔。脑门儿上的汗珠子开始滚淌,既羞又恼,浑身燥热异常。待擦几把汗,慌慌张张地站到主席台上,等待大哥哥大姐姐们给戴红领巾时,两眼已是呆傻,台下的场景早已模糊成了一片,分不清哪儿是人头哪儿是过道了。

    就在这沮丧万分的时候,有一串人影在面前闪过,就知道是哥哥姐姐们上台给我们戴红领巾了。忙挺直了腰板儿,接受这庄严的仪式。直到现在,那种温馨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我的脸上,并在心里轻轻地荡漾。那是一双忽闪着会说话的眼睛,眼里飘出一抹柔柔的目光,轻拂在我当时被汗和着灰土弄脏的脸上,并有若兰香般的甜甜气息淡淡地漫来,钻进鼻孔,沉入心里。是纹儿,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先是轻轻地帮我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才把红领巾系到我黝黑的脖子上,还叫着我的小名笑着说,我给你戴上。她的手圆润微凉,碰到肌肤上,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舒服而又清爽。临下台,她悄悄地说,回家快把脖子洗洗呀。

    仪式结束后,那种奇妙的感觉依然没有散去,足足让我品味了整个下午。

    放学回到家里,理直气壮地对母亲嚷嚷道,我要洗头。母亲以为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扯着脖子上的红领巾把我拽到跟前,用手摸着我的前额道,是吃错药啦还是发烧啦。我不管,硬逼着母亲帮我洗了头和脖子,并第一次用母亲的镜子和梳子把头发梳理了一下,把母亲惊得目瞪口呆。

    吃晚饭的时候,我把戴红领巾的经过大大地炫耀了一番,特别强调是纹儿给我戴的。父亲用筷子重重地戳了下饭桌,终止了我的话,脸色不太好看。母亲也撇撇嘴,对我和哥说,以后不准说纹儿,也不能与她来往。我不明白父母亲为什么这样,便在晚上偷偷地问哥。哥囔囔了半天,我也没听明白,好象是说纹儿在学校与谁搞对象之类的意思。这与我没有丝毫的关系,也没有影响到我的兴致。在睡前,我又对那种感觉细细品味了一遍。

    4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依然上我的学,依然在班上与男同学结成小帮派,专门有意与女同学们接近捣乱,以此搏得女生们的注意,并在男生中间获得认同。过了一段时日,老师为防止我们上课说话做小动作,特意安排我们几个与女生坐一张课桌。

    与我一桌的是一位姓周的女生,厉害得很,整日耷拉着脸,象是谁上辈子欠了她什么似的。我们在课桌的中间用铅笔刀深深地刻下一道界线,谁也不准过界,包括书包课本什么的,甚至连胳膊腿也不行。过界了,就要接受处罚。处罚的方法简单有效,如是物品,便一把抓起,远远地扔到地上;若是身体,不是用铅笔盒砸,就是用手恶狠狠地拧、掐。于是,在不经意间,我们的桌子上经常会飞出课本或铅笔尺子,也经常发出哎呀喊疼的惊叫声。每当这时,我总是想起纹儿,想起那双眼睛,还有兰香似的缓缓流动的气息。

    我与周女生相处得越来越艰难,有时候已经到了水火不相融的地步。她不论占过便宜还是吃了亏,总是跑到老师那里打小报告,还经常能取得老师的信任和同情,再反过头来让老师把我修理一顿,并在我垂头丧气的时候,亮开五音不全的嗓子瞎唱一气,惹得你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

    终于有一天,我们之间的争斗升格为暴力冲突,并酿成了一场流血事件。是在下午放学收拾书包的时候,我的一只脚越出边界,踏进了她的领地。她竟一改往日的做法,悄无声息地把凳子腿砸到我的脚上,以报复我在上午把她的书包给扔到了讲台上。一阵钻心的疼痛立时把我扯得跪倒在地上,眼泪也涌了出来。这个时候,即便你是只兔子,也会张开四瓣嘴咬人的,何况我还是匹未驯服的马驹子呐。心中闪现的唯一想法就是,以牙还牙,刻不容缓。顾不得疼痛,立起身就是一记老拳过去,正中鼻子,眼泪和鼻血立时流出来,弄花了那张还算耐看的脸。

    惊吓之余,撒腿便逃,一路狂奔回家,自以为完事大吉了。没想到的是,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功夫,她的母亲拽着她找上了家门,要与我的母亲理论。我的父母亲偏偏在田里劳作还没有回来,她母亲就疯子样地扑上来揪住我连打带骂,引来一群刚刚放学的孩子围观。我也蒙了,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场面,只是本能地躲闪哭号。就是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下,至今我还能清晰地忆起有一双手从背后扯住我,把我狠命地拉出了家门,并急急地叫道,咋还不快跑呢?是纹儿的声音,伴着那种淡淡的兰香似的气息。随后,周的母亲又赶上来,飞来的巴掌全落在了护着我的纹儿的肩上。但是,我们还是奋力挣脱出来,远远地跑开。周的母亲一腔怒气发泄不出,就破口大骂,不再骂我,而是骂纹儿,骂她是破鞋,是小狐狸精,是拽着我去养汉子啦等等。

    纹儿一边拽着我跑,一边哭,泪珠子纷纷溅落到她的碎花衬衣上,好看的脸有些扭曲,被剪短的辫子一下一下地拍打在她的后背上。直到看不到周的母女身影,我们才止住慌乱的步子,相对哭泣了半晌儿。纹儿说,等大人回家了再回去,便无声地向自家走去,肩膀还在轻轻地抖动不已。在那个不幸的时刻,竟有种温馨的幸福感充盈在我的心底,慢慢又泛出些许的失落和惆怅来。时至今日,我仍然没有弄清那是对异性的爱恋,还是对母性的依恋。

    5

    那次的冲突流血事件,最终是学校以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似的路数了结了。因为,周的母亲把祸儿惹大了,引起了我和纹儿两家人的强烈愤怒,都准备大打一场人民战争,便跑去求大队,委托学校出面调解了事。

    接下来,我却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陷入了一场危机。这危机首先来自于周边环境的悄悄变化:一是我在自己的小帮派里受到了莫名其妙地冷遇和排挤,平日好得能穿一条裤子腿的伙伴们,开始对我挤鼻弄眼起来,经常说一些与纹儿有关的风凉话,接着便以种种理由拒绝我参加各种游戏或活动;二是老师对我实行了“冷处理”无论课上课下,不理不采,象没有我这个人似的;三是父母亲找茬儿把我教训了好几次,并扬言说,如若再与纹儿接触或是说话,就让我退学,跟大人下地干活儿。种种迹象显示,我的处境越来越不妙,而祸根就出在纹儿的身上。

    纹儿究竟怎么啦?为什么她在危难的时刻帮了我,父母亲非但不领情,反而让我远远躲着她?为什么伙伴们不为我的遭遇同情,反而讥笑我?为什么一直把我当作反面重点教材的老师,对我竟如此置若罔闻?还有好多的问号整日在我的脑子里乱转悠,却一直没有答案。对于当时只有刚刚十几岁的我来说,平生第一次品尝到了孤独和惶惑的滋味儿。

    有天晚上,临睡觉前,我哀求哥告诉我纹儿到底怎么了。哥先是不说,后来看到我的可怜相,才神神秘秘地趴我耳朵上悄悄说,纹儿在学校与一位老师搞对象。我说,搞对象又怎么啦,又没有打人骂人招惹人,关那些人什么事?哥嫌我屁事不懂,倒头便睡,从此不再与我说纹儿的事。

    至此,我知道了祸源出在哪里。但始终不明白,谁长大了不搞对象,有的还为搞不到对象寻死觅活的呢,偏偏纹儿就不能吗?于是,就一心想知道纹儿与谁在对象,但又一时弄不清,因为没有谁愿意与我答话,这传送消息的渠道便一直封闭着。

    直到入冬后的一天晚上,我跑到那个好讲古的宋富农分子家,偷听他讲大八义时,才弄明白。

    一到冬闲无事的时候,那个宋富农分子说书的瘾准定发作,经常偷空儿躲在家里悄悄地说上几段。有人盘问起时,便说是一群人帮他思想呐。其实,都知道他在说书,而且每个人都愿意听,没有认真追查的。

    那天晚上,我早早地跑去,就是想找个好座位。人还没聚齐,只有几个人在说闲话。聊着聊着,就说到了纹儿的身上。他们说,纹儿与一个姓王的老师胡搞,肚子都快大了。还说,那个王老师也忒不是东西,有家有口的人了,还天天缠着纹儿,哄她说可以把她送上大学。他要有那个本事,早自己上大学了,还能轮到纹儿。又说,纹儿也是太没有出息,好好的闺女家,什么样的小伙儿能配上她,却非要和那个不要脸的麻子搅在一起,丢死人了。

    一切都大白于天下了。纹儿真的在与人搞对象,是与那个三十多岁满脸麻子被我们称之为“马脸”的老师搞对象,而且还快要生孩子啦。我的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连“宋江”讲了哪些东西也没有听好。

    纹儿在我少小的心目中,已经被肢解得七零八落面目全非。再遇到她的时候,我就绕道走,不与她碰头。实在绕不开的话,就低下头,假装没有看见。她有时也叫过我,想与我说话,我就全当没听见。我想,纹儿再也不是原来的纹儿了,她的目光不再那么柔,她的话不再那么圆润,她身上再也没有了如兰香般的甜甜的气息。有一段时间,我曾恨过她,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为什么要帮助我,不是她的存在和插手,我就不会被孤立。

    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心里就有种深深的愧疚和不安。是的,纹儿那时只是十七、八岁的样子,正值情窦初开,又一心脱离贫穷向往美好生活的时期,能说她的想法错了吗?尽管整个的过程已经错位,但错的不是纹儿,而是那个天理不容的老师,是那些包括当时的我在内的所有讥笑过她咒骂过她怨恨过她的人们。而且,这样的错误还在进一步加剧,一直把纹儿无情地推到了生命的终点,以自己的死向世俗的人们进行最后的抗争。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我开始反省自己,而他(她)们也开始醒悟并反思了么?

    6

    应该说,接下来的事情是我始料不及的。

    大约在寒假开学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的处境有了很大的改观,那就是我又与以前的狐朋狗友们穿起了一条裤腿,整日惬意地狂奔乱跑在校内村外,不再记得曾经的冷落和遭遇。而且,更不曾留意纹儿是谁,她在做什么,她的小孩是否生了下来。总之,我不再关心她,就像没有她的存在一样。而且,我的确已有几个月没有再见到过纹儿了。

    直到有一天下午,在放学的时候,我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因为那个“马脸”老师被穿警服的公安带出学校,并坐上三轮摩托车驶向了村外。很多的老师站在办公室门口,起劲儿地指手画脚说着什么。于是,我们急忙四处打听,得到的消息让我目瞪口呆,是纹儿死了,死在深山里一所农场中学。

    就像一枚原子弹在小山村里爆炸了,家里村外到处弥漫着纹儿的气息。在沉寂了几个月后,纹儿又一次成为村人街头巷尾议论的中心话题,刺激中透着神秘,兴奋中有着惋惜。

    纹儿娘在哭死过去几次后,在大队干部和几位亲友的陪伴下,坚强地奔赴山里,为纹儿收尸。

    几天后,去的人如数一个不少地回到了村子里,并立即成为人们亲近巴结的对象。村人总想从他们的嘴里搜寻出更多更详尽的关于纹儿的信息。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既出人预料,又在情理之中。纹儿的确意外怀孕了,而且村子里的风言风语和亲人们的诅咒谩骂如一场飓风,已经使纹儿憔悴如深秋欲坠的枯叶,整日恍恍惚惚的。纹儿爹娘意识到纹儿已经不能再在村子里呆下去了,在指使本家人手把“马脸”老师狠狠收拾了一顿后,无奈地把纹儿送到了几十里外一所山里的农场中学,并想尽一切办法为纹儿打胎。那个时候,人们不知道医院可以做流产手术,只能用一些土法办理,或是胡乱吃一些民间流传打胎的草药,或是在地上翻滚蹦跳,或是用布条死命地勒自己鼓起的肚子等等。想来纹儿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法子都用尽了,但没有奏效,顽强的生命如出土的芽苗把纹儿致命的秘密一天天公布于世。于是,在一天夜里,绝望的纹儿来到校外的草甸子里,在一棵柳条树下,用自己的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纹儿的尸体没有运回来,她被就地掩埋在那棵柳条树下。因为纹儿的家人不希望她回来,已经让纹儿丢尽了先人脸面的房家,决不能再让后辈人跟着受辱。

    纹儿死后,那个丧尽天良的“马脸”老师再也没有出现,想是被处分了,开除了,或是调走了。总之,我不屑于提起他,更不想知道他的死活。

    每每想起纹儿的时候,我总要推测,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都在想些什么,是留恋,仰或绝望;是怨恨,还是不甘?我的结论是,怨恨和不甘。因为在她死后的几年里,在她吊死的地方,有不少赶路人夜晚经过的时候,经常莫名其妙地被一些常理无法解释的现象所惊扰,以至吓得屁滚尿流,宁愿多走几里路绕道而行,也不愿冒险涉足这片草甸子。那就是,他们时常听到女人的呜咽声,或是不知不觉中在这片草甸子里迷失道路和方向,转悠一晚上也走不出去。

    我不想过多地进行这些无聊的猜测,也不愿再过多地回想纹儿生前的一些生活细节。我已经说得太多太透了,会让遥远的早已安睡于黑土地里的纹儿感到不安宁的。这些天里,时时回想起纹儿,就已经打扰了她,让她千里跋涉来到了我居住的这个陌生的小城。是的,我想她来过了。因为在一天夜里,我又似乎嗅到一丝久违了的如兰香般甜甜的淡淡的柔柔的气息。

    不能再说了,我必须紧紧闭住自己的嘴巴,还安宁于纹儿,也让自己安静下来,攒足力气,去接受生活的磨砺和考验。 

    20051029莒南紫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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