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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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刚好雪后初晴,蓝瓦瓦的天蹲在松树梢上打盹,云朵溜进松树林,纠缠着婀娜的松枝,丝丝缕缕缠缠绵绵的,让四姐的心里有一种粘乎乎的感觉。四姐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走到东沟口那个平光光的山坡前,东张张,西望望。四姐二十二岁了,身体像一朵儿深秋的皮棉,熟了,裂了,绽开了,要溢出来了!四姐手热脚热,眼珠子也热,总想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让雪焐一下,让凉风吹一下,让松树杆子擀一下,那样心里才会舒服。四姐的心事大,大得家里装不下,只有在松树林子里才能从头到脚地抖落开。走进松树林子,四姐想干点儿傻事儿,想干点儿出格的事儿。但什么是傻事儿,什么事儿出格,四姐不知道。不知道的事情让人很难受,四姐急呀,揪着头发哇哇叫,四姐的叫声很闷,声音似乎不是喊出来的,倒像是挤出来捏出来的。四姐在东沟口站了几分钟,忽然笑了。她看到一根剥了皮的柳树桩,知道什么是傻事儿了,明白什么事出格了。她把手中的镰刀往身后一甩,快速解开棉袄上的襻扣儿。四姐脱下了棉袄棉裤,脱下了贴身的红兜肚四姐的眼睛通气儿了,四姐的心事凉快了,四姐的憋闷顺畅了!四姐好像刚从热被窝里爬出来那样,长长地向着太阳伸了一个懒腰。阳光如水,阳光似火,阳光一边清洗着四姐的慵懒,一边温暖着四姐粗壮的四肢。阳光把四姐的全身都细细地看过了,看得丁点儿不落,看得入骨三分。阳光像是一只手,不,严格地说是一根长长的手指,轻轻地,慢慢地,曲曲折折地从头到脚一路抚摸而来。四姐被阳光感染了,她也伸出手,细细地,缓缓地,一波三折地抚摸着自己的丰胸,端详着自己的肥臀。看着看着四姐羞了,四姐说,老四呀老四,你不要脸。

    四姐是我大伯的四女儿,人长得说不上丑俊,就是东北山里那种常见的姑娘,个儿高高的,腰粗粗的,手脚大大的。四姐性格火爆,同样的炮仗脾气,人家爆出一响儿也就算了。四姐却是个二踢脚,非得弄出俩响儿——她要一响儿在地上,另一响儿在天上。四姐喜欢别上一把镰刀往林子里钻,她既不砍柴,也不打猎,就是随便走走。姑娘大了,也许走走看看,心里的小九九就会舒坦。松树坎的人进山遇不到狼很正常,遇不到四姐就很不正常。遇上了四姐,人家会叫她:老四,你今天预备去哪儿?四姐尖尖地回答:姑奶奶去哪儿算哪儿,关你毛儿事!人家也不生气。四姐天生是个二乎,缺心眼儿,有的男人借机挑逗:老四,孤砬子缝里有个光杆儿男人哩。四姐哈哈一笑:那才好,我身上正刺挠(痒)呢,有就叫他来,来一个我干一个,来两个我干他一双,谁怕谁?

    光顾着自我陶醉了,四姐忘了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东沟口,这里距离松树坎生产队足有二十里之遥,再往东走,是一片从未采伐的原始林。林子里有野兽,松树坎有多位不同时期的前辈进老林子采参,一去就没再回来。老林子是一张大嘴,一直都偏爱松树坎的活人。

    一只狼悄悄地从身后向四姐靠近。

    四姐毕竟在山里长大,对野兽有着本能的反应。四姐头皮一凛,伸手去抓脚下的衣服。可是,狼的动作太快了,裹挟着一阵冷风,箭一般向四姐扑来。四姐吓得想撒尿,吓归吓,心里可没糊涂,她闷叫一声,衣服也不要了,平甩着两手儿往松树林子里疯跑。狼在身后穷追不舍。狼的大牙露出口外,狼的鼻息已经摸到了四姐的屁股,狼的凶恶即将把四姐扑倒!四姐的两腿像装了弹簧,把积雪都踢飞了。四姐的胳膊甩得呼呼响,把太阳的鼻子都打疼了。就在狼纵身一跃的刹那间,四姐也飞身而起——四姐抓住了头上一根粗大的树枝,身体一荡,狼扑空了,摔了个狼吃屎。狼怪叫着滚了几滚,才甩着鼻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等它顺着树干找到四姐时,却傻眼了!四姐骑在高高的树杈上,正得意地冲它笑着。四姐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跟我玩儿?玩儿死你!

    狼与四姐对峙。狼没想到,通过这次对峙,狼无意中做了红娘。尽管狼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对四姐来说,却是一个花好月圆的结果。

    那天,刘三儿不失时机地来了。

    刘三儿是山东移民。刘家人那一口侉里侉气的山东腔,说明他们移民东北的历史像一条兔子尾巴,不长。在松树坎生产队,外来户很吃亏,这好像一只跑滑了群的母狼,随时都有可能失掉血统。刘三儿一家人也不过四口:一个老爹带着三个光棍儿子。进队不久,刘大就在一次片伐(林业术语,将一块山场彻底砍光)时被顺山倒的巨树压死。老爹当即中了风,瘫了。刘二受了惊吓,一年四季咧着大嘴嘿嘿嘿地傻笑。刘三儿那年十九岁,瞪着一双眯缝眼儿,看看爹,再看看一死一残两个哥哥,眼泪瓣儿像滚豆儿一样哗啦啦地流下来。我大伯心一软,给了刘三儿一个轻巧活儿——看山。从此,刘三儿就和队里的山场粘乎上了,一看就是许多年。刘三儿后来变成了我的叔伯姐夫。按我的本意,我不希望刘三儿当我的姐夫。刘三儿的眼睛太小,人又倔,给支棒槌就敢当针使。我们给刘三儿起了许多外号:一根筋、烧火棍儿、王八骨头就是这样一个煮不熟蒸不烂的狗东西,四姐竟然愿意嫁给他。唉,鬼知道四姐犯了哪路邪。

    后来刘三儿姐夫告诉我,四姐被狼追到树上之前,他已经被四姐那一身雪白的嫩肉惊呆了很久。所以,狼一步一停地靠近四姐时,他居然没有任何察觉。这当然不能怪刘三儿,遇到这种情况谁都没办法顶住。我能想像刘三儿当时那副踮脚伸脖儿的馋痨相。别说是狼来了,就是老虎来了,他也照样没感觉。在那样的时刻,任何野兽都大不过心里的馋虫。要不是后来四姐发疯地跑,刘三儿的眼珠儿能跳出眼眶钻进四姐的肉里。

    我当兵以后,有好几年没再去过松树坎。但大伯家的事情,我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大伯于1983年后不再担任松树坎生产队的队长。那时已经分田到户了,生产队改叫居民组,队长改叫居民小组组长。新任居民组长是松树坎的李姓后矞,大号叫什么我忘了,但我知道他的小名:李不点儿。不点儿是小的意思——那时他长得的确小,都十二岁了,人还没有饭桌高。不过,李不点儿却很聪明,他那股聪明劲儿远胜过狡猾的狐狸。我对松树坎的玩伴儿惟一有印象的就是李不点儿。他曾经冒着挨揍的危险,跳进浑江里为我偷鱼。那可是十月末的天气,浑江水冰凉冰凉的,李不点儿从刘三儿的排钩上摘下十几条马口鱼,前后不到十分钟,人已经冻僵了。偷来的鱼比钓来的鱼香。吃了李不点儿为我偷的鱼,那股少见的腥味一直飘荡在我的梦里。

    1985年我回老家休暑假,一进村正赶上李不点儿和刘三儿打架。李不点儿已经长大了,人不算壮实,但身板很匀称。刘三儿一如既往地清瘦,一头黄发像一个岌岌可危的老鸹窝。山东腔也没变,骂起人来像公鸭吆喝母鸭。反反复复只骂一句话:靠恁娘,你个败家子,靠恁娘,你个败家子。不过刘三儿看到我,马上换上一副笑脸,拽住我的胳膊拉我进了家门。我一边落坐一边问,姐夫,你们为什么打架?刘三儿眼睛一立愣,为什么?他要卖树。就是你小时候去玩的松树林子,半价都不到,他就要和木材贩子签合同。

    我心里一颤。

    连我都接受不了的事儿,刘三儿姐夫更是无法接受。我知道,这片林子浇灌了他一生的心血,简直就是他的命。

    咱还接着说四姐和刘三儿。

    四姐被狼追到树上那天,刘三儿做了一回男人。他赤手空拳和狼搏斗了几十分钟,硬是把狼的大嘴给撕开了。狼嚎叫着逃跑,跑出几百米,那畜生还回头冲着刘三儿用狼语大骂不止。如果谁能把狼语翻译过来,肯定是狗娘养的驴日的猪下的龟孙子鳖犊子不得好死生个孩子没屁眼儿之类!这条狼和刘三儿成了仇人。此后十几年,刘三儿家一直养不了鸡鸭鹅,刚刚养到秋天,就被狼吃成一堆鸡鸭鹅毛。刘三儿后来就不让四姐养家禽了,说养也是帮狼养的。

    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刘三儿那天把四姐从树上弄下来,笨手笨脚地帮四姐套上衣服。四姐甩开刘三儿的手,蹲在树下不肯起来。天渐渐黑下来,刘三儿感到饿了,刘三儿有个不争气的肚子,一饿就稀里哗啦地叫。听到刘三儿的肚子叫,四姐说,刘三儿,你救了我,你救了我,你知道吗?刘三儿最怕的人不是他那个刚刚死去的爹,也不是大哥二哥,而是四姐。刘三儿低着头,站在四姐脚边不敢出声。刘三儿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一个男人不管出于什么原因看到了女人的裸体,那都是官司。四姐这种难缠的主儿,一翻脸能让他去蹲几年监狱。刘三儿的头越来越低,几乎要钻进旁边的石缝里了。他觉得四姐不再是松树坎生产队的二乎了,四姐变成了江北公社的周特派员。周特派员挎着一支二十响匣子枪,见人爱用鼻子哼。周特派员哼到谁,谁就得打起铺盖卷去坐牢。松树坎生产队已经被周特派员哼走好几个人了。刘三儿一想到下一个很可能就是自己,两条腿便开始发软。刘三儿很着急,很想四姐能说点儿什么,哪怕骂他几句,也能从中提取到可资参考的信息。四姐还是那句话,刘三儿,你救了我,你救了我。刘三儿说,老四我的亲姐姐呀,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让我去跳崖,我也去跳。四姐说,真的吗?你不是骗我吧?刘三儿说,真的,你让我做什么,我保证做。

    四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四姐知道刘三儿说的是真话。狼嘴都敢撕,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四姐脸热了,心跳了,头发丝在风中尖锐地响了。天天进山,天天进林子,四姐就是为了脸热,就是为了心跳,就是为了头发丝在冷风中铮铮儿地响。山里有林子,林子里有刘三儿,想到这儿,四姐的心像一个化透的冻柿子,软得都要流出来了。四姐的腿和身子更软,像打春以后的雪人儿,要化成水儿了!四姐看了看刘三儿,轻轻地笑了。她知道刘三这种人是不能指望的,他就是一颗算盘珠儿,拨拉一下才会动一下。四姐暗叫一声:你这个生瓜蛋子啊,什么时候才能熟呢?四姐不想再和刘三儿兜圈子,她踢了踢刘三儿的小腿,说,去把窝棚门打开。刘三儿赶紧去了。在松树林中间的空地上,生产队为刘三儿盖了一间窝棚,有窗,有火炕,有锅碗瓢盆,刘三儿吃住都在里面。四姐走进窝棚,手脚麻利地为刘三儿蒸了贴饼子,煮了白菜汤,顺手还把刘三儿的线衣给洗了。四姐皱着眉头问,你这衣服穿了多长时间?怎么洗了五六遍还洗不出清水!

    那天晚上,四姐留在窝棚里没走。四天后,我大伯带着队里的社员把四姐和刘三儿从被窝里拍醒。哎哟,四姐当时难看极了,两只眼睛活像画上的熊猫,身子轻得像只风筝,要不是窝棚挡着,她都能飞起来。我大伯知道四姐和刘三儿做了什么,大伯一边指挥社员返回队里,一边悄声对刘三儿说,三儿,晚上回来一下,叔有话说。刘三儿呆呆地望着我大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就这样,小眼睛刘三儿变成了我姐夫。我本来还想趁此机会肥吃一顿,可是四姐不让我大伯给她举办婚礼,她从家里搬了一套被褥,就在窝棚里正儿八经地支起了灶门儿。从此,松树坎生产队的护林员一个变成两个,单耍光棍变成夫妻档。刘三儿这小子鸟枪换炮,脸上整天挂着笑容。过了两年,生产队把窝棚换成了三间砖瓦房,虽说所有权归队里,但使用权归刘三儿和四姐,刘三儿高兴坏了,出出进进都哼起了吕剧。

    有一年,队里传来了一个坏消息,附近的二炮部队要征用刘三儿看守的这片松树。刘三儿的嘴上起了一圈大泡,鼻子也像烟囱一样往外喷火。刘三儿逼着怀孕的四姐想办法。四姐无奈,只好挺着大肚子回了娘家。四姐不找我大伯,直接找到了部队领导。四姐说松树都得了空心病。上百年的松树,空心是很正常的事儿。后来部队征用了邻村的松树,这片林子才躲过了一劫。在砍树这个问题上,我大伯也碰过壁。就在那一年,松树坎生产队加盖十五间粮仓,需要一批木料。我大伯决定砍三百棵松树。砍树那天,四姐带着刘三儿爬到林子外的悬崖上,声称谁敢砍一斧子,两人就一起跳下去。我大伯知道四姐二乎,只好砍了三百棵杂树。为了这事儿,我大伯至少有三年没和四姐说一句话。四姐倒不在乎,她冲着我大伯翻了翻眼珠子说,不说拉倒,我也不指望你过日子。

    几年间,四姐接连生下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孩子带来的温馨,让四姐忘记了她和我大伯之间的不快。四姐带着孩子采蘑菇、捉鱼、摘榛子、捡核桃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吃,甜甜蜜蜜地睡,吃饱睡好,是四姐的生活原则。有月亮的晚上,五口人一个牵着一个,喜笑颜开地走出家门,吹着清风,赏着明月,大人笑,小孩儿叫,狗儿跳,猪儿闹,在林子里往疯里玩儿。那时候,那头狼已经不在了,林子里太平了,孩子们走出去三五里,四姐和刘三儿都不用担心。遇到孩子们去了姥姥家,家里只剩下刘三和四姐,四姐又开始做傻事了。四姐跑到房西头的山沟里,脱掉衣服,用清凉的溪水一通清洗,洗够了就喊刘三儿过来。刘三儿的任务是把四姐背进屋里,放在炕上。四姐说,你闻闻我的脚臭不臭?刘三儿马上伏下身子,十分认真地闻一下。四姐说,臭吗?刘三儿说,不,香的。四姐又抬起胳膊,让刘三闻她的胳肢窝。四姐说,臭吗?刘三儿还是摇头,不臭。四姐马上眉开眼笑了,刘三儿,我这是欺负你吗?刘三儿说,是啊,你是欺负我。四姐眼一瞪:是吗?刘三儿嘴里叼着笑说:哪次不是软在你手下?四姐擂刘三儿一拳,骂道,死鬼,嘴上的功夫赢人。

    这样的晚上,四姐很兴奋,只要身子干净,刘三儿一定要出上一把子力气。四姐平时厉害,打骂刘三儿可谓家常便饭。到了被窝里,四姐像换了一个人,要多配合有多配合,要多温柔有多温柔。四姐还会说软话,四姐每说一句软话,刘三儿都要哆嗦一下。刘三儿哀求说,老四,你让我死吧,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四姐用舌头把刘三儿的嘴堵上,忙里偷闲地说,三儿呀,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就不能活了。刘三儿喜欢犟嘴,偏要和四姐对着干,他故意说,不嘛,我就是要死给你看嘛,你看我死了,哎呀我死了!四姐说,别呀,我的心肝宝贝,咱家地大,你死了,它会荒呀,你希望它长草吗?你希望它变成漏风地吗?刘三儿也学着四姐的样子,用舌头把四姐的嘴堵住快乐够了,四姐和刘三儿坐在窗台上,望着如水的月光,愣愣地出神。松林像墨,远山也像墨,风像爱说闲话的女人,不停嘴地冲着黑夜嘀咕。林子里静极了,清凉极了,一直都漂浮着一层水汽,丝丝缕缕直往四姐和刘三儿的鼻孔里钻,痒痒的,麻麻的。四姐把身子摊开,让月光均匀地照到身上。四姐的皮肤很白,即使在月光下,也能闪出耀眼的光晕。四姐说,三儿,三儿!刘三儿说,哎,哎,你叫我干嘛?四姐说,我还要软一次。刘三儿说,好,那我再辛苦辛苦。四姐把脸紧紧地贴在刘三的后背上,娇滴滴地说,我才不让你辛苦呢,我明天一早给你炖鸭子吃。刘三儿说,别,等孩子回来再说吧。四姐说,孩子在家哪有你吃的份儿?孩子还不抢了?刘三儿说,自己孩子,抢了我也高兴。

    有一天晚上,四姐正和刘三儿软着,刘三儿忽然不动了,他歪着头,竖起耳朵,悄声说,有动静,你听!四姐也竖起了耳朵,是的,是有动静。刘三儿跳起来,光着身子就往林子里跑。四姐急了,三儿,你不穿衣服吗?刘三儿头也不回,很快跑进林子深处。四姐不放心刘三儿,也随后追了上去。

    四姐追出去半里地左右,便傻傻地停下了脚步。月光下,有三个四姐十分熟悉的身影杵在那里,望着地上趴着的那个人发呆。四姐看清了,地上的人是刘三儿。刘三儿趴在地上,头上已经被粘乎乎的血裹住。四姐不顾自己也没穿衣服,扑上前抱起了刘三儿,四姐叫道,三儿,你怎么啦?你的头上怎么出这么多血呀?刘三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也张得大大的,刘三儿盯着四姐,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四姐跳起来,冲着远去的背影大叫:大哥,你别走,你给我说清楚,刘三儿怎么惹你了,你把他打成了血葫芦?

    我要说明一点,打死我刘三儿姐夫的是我大伯的儿子远征,也就是四姐的亲大哥。那天晚上,远征大哥和他的两个内弟在一起吃饭,三说两说,说到了盖房子。远征大哥的小内弟没有房子住,想盖房又没有木料。远征大哥一拍胸脯,说木料包在我身上了。远征大哥是个急脾气,吃过了饭就拖着板车到松树林来砍树。刘三儿这家伙倔,任远征大哥怎么商量执意不肯通融。话不投机,两人就动了手。远征大哥的两个内弟一边一个按住刘三儿,远征大哥顺手抄起斧头,冲着刘三儿的后脑来了一下!

    残酷的现实让四姐又二乎了。不就是砍几棵树吗?不就是不让砍几棵树吗?妹夫大舅子也能弄出人命来,真让人搞不懂啦。

    别说二乎四姐不懂,就连我这个读过书的人,也开始糊涂了。

    下半夜的时候,天阴了,月亮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悄悄地躲到云层后边,再也不肯露出脸来。四姐默默地坐在刘三儿的尸体旁,间或伸出手,摸摸刘三儿那干瘦的身体。刘三儿慢慢地凉了。四姐有些慌,她不时地碰碰刘三儿的头,碰碰刘三儿的眼皮。她哭着拉刘三儿起来,本来,四姐还想让刘三儿再闻闻她的脚丫儿,再闻闻她的胳肢窝,她还想和刘三儿乐一次,然后到鸡架中掏出一只肥鸭子,杀了,烫出来,剁碎了炖上!孩子不在,她想让刘三儿多吃几块肉补补身子。瞧刘三儿瘦的,像只螳螂似的。有老婆的男人怎么能这么瘦呢?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可不行,那样的女人要挨骂,还要挨揍!咱老四别的事情笨,这件事儿可不二乎,咱一定要抽出时间,把男人喂好喂饱,最差也要喂出一等肥猪的水平来。可是,刘三儿现在这个样子别说鸭子,恐怕连只蚂蚱都吃不下去了。

    天亮以后,四姐套上衣服,趟着厚厚的露水去了松树坎。四姐进家的时候,我大伯正在炕头上坐着吃饭。四姐怪叫一声,端起旁边的稀饭盆扣在桌子上。桌上的盘盘碗碗都跳了起来。我大伯连眼皮都没抬,稍作停顿,从汤水中摸出筷子又去吃饭。我大娘用烧火棍指着四姐问,老四,你今天来家里,准备唱哪一出啊?四姐走到我大娘身边,盯着我大娘的眼睛说,妈,三儿的身体都凉了。我大娘说,三儿不小心摔了跟头,凉了也没办法。四姐说,三儿是让我大哥打的。我大娘说,是摔的,你二乎,有些事儿你不懂。四姐说,我这事儿可不二乎,我懂。我看到大哥打三儿了。我大娘哭起来,拉住四姐的手哀告,老四啊,三儿是摔的,很多人看到了,你就别二乎了行吗?四姐扭扭身子,固执地说,不是,是大哥打的。

    后来四姐谁的话也不听了,她坐到桌子前,抓起一块贴饼子就往嘴里塞。四姐吃东西的样子挺吓人的,嘴张得像灶坑门儿那么大。四姐好像和那块贴饼子有仇,每一口都咬得恶狠狠的,有几次四姐噎住了,她伸长脖子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待两个响亮的饱嗝打完,四姐又把饼子塞进嘴里,大口地咬,响亮地嚼,用力地吞!

    我大伯一直毫无表示地坐在那里,仿佛一切都和他无关。四姐今天挺高兴,平时她很怕大伯,今天早上,家里的事情好像变了,好像她当了队长,而我大伯却成了队里的地主。四姐很爱看批斗地主,几十个年轻人把地主拽扎起来,胸前挂上纸牌子,按低了头,压弯了腰,拱撅了屁股,口号打雷一样吼。好,今天队长都屈服了,真是变天了。

    四姐还有更大的杀着。四姐扔下筷子大声宣布,爹,妈,我现在要去公社,我去找周特派员来哼我大哥。我大娘头往身后一挺,便在地上放了横。四姐看了看我大娘,奇怪地说,妈呀,你和刘三儿的样子可不一样,人家是脸冲下,你怎么把脸弄上边来了?你还说我二乎,你比我可二乎多了。

    四姐走出房门,眼睛顿时睁大了。我大伯和远征大哥,还有我大嫂、大嫂的两个弟弟都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大伯说话了。我大伯的嗓子里像塞进一团破鱼网,有些含混不清,我大伯说,老四,你把你大哥哼进牢里,你嫂子和你两个侄儿怎么办?你来养?四姐笑眯眯地望望头上的蓝天,慢慢地张开了嘴。四姐有一口上好的牙齿,太阳一照,两排门牙闪着一层冷光。四姐说,行,这种天气可以做傻事呀,三儿,你把炕准备好吧,我开始脱了。四姐先脱了上衣,再褪去长裤,然后去脱短裤。我五姐和六姐扑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四姐拽进里屋。四姐被堵在炕上,不停地大骂远征大哥。她抹一把泪水,可是泪水很快又流下来。四姐说,我还就不服气了,抹不住你们还了得?四姐的倔强性格到底还是没管用,她怎么也止不住泪水,抹得脸花花的,闪着暧昧的亮光儿。

    后来四姐还是到江北公社找到了周特派员。四姐的二乎并没妨碍周特派员下来调查,通过验尸,刘三儿被定成他杀。结果,远征大哥被逮捕,判了二十年徒刑。判决书送达那天,我大娘质问我大伯,哪有妹妹把亲大哥送进监狱的道理?你为什么不拦她?我大伯瞪着眼睛大吼:我为什么要拦她?我来问你,哪有亲大哥让妹妹当寡妇的道理?我大伯坐到地上大哭起来,手心手背啊,哪一面不是肉?我大伯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白得像一团轻轻的晨雾,又像一缕袅袅的炊烟。

    就从那天起,我大伯和大娘都老了。

    这边烽火刚熄,那边硝烟又起。我大嫂带着两个兄弟打到四姐门上,从早上一直打到中午。我四姐一直没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看着我大嫂又抓又挠,把她那张黑红的脸弄成了破笊篱。后来我大嫂打累了,坐在地上喘气,四姐瞅准时机,一路高唱着走进松树林。绿色淹没了四姐,同时也淹没了四姐的歌声。四姐找了一个窝风向阳的地方,又开始做傻事。四姐只穿了一件衣服,随手一脱就让身体直接拥抱了阳光。四姐的歌声又响亮起来。没有歌词,不成曲调,只是随心地叫喊,听上去,有一种莫大的伤感。四姐唱累了,直挺挺地倒下去。草香弥漫,松香四溢,阳光像风儿一样,在四姐的鼻翼间蹭来蹭去。四姐这时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向老天伸出手,幽幽地喊,天哪,刘三儿可是三天没回家了。

    我大嫂找到林子里来,看见四姐的模样,大嫂心软了,她坐在四姐身边,抽泣着说,老四呀,老四呀,你这个二乎,你这个天大的二乎!大嫂说这话时,已经原谅了四姐。大嫂知道四姐没错。大嫂临走的时候,把三个孩子也带走了。四姐这个样子,没有刘三儿的帮衬,不能让她带孩子。四姐望着远去的孩子们,又是那样轻轻地笑了。四姐脱掉衣服,站到溪水里清洗,一边洗一边喊,刘三儿,快来背我呀,快来呀。这时候已是秋天了,尽管天还不冷,水却凉了。咂手的凉水浇在四姐身上,激得四姐哇哇大叫。四姐的二乎被浇散了,头脑一下子清醒了。四姐忽然扔下塑料瓢,跳着高往对面的山包上扑。刘三儿就埋在那里,新坟上还散发着泥土的芳香。四姐慢慢地跪下来,闷闷地叫了一声:三儿呀——

    周围都是高高的松树。秋天的松树开始变黄,松针开始变软,轻风掠过,松针像一层细细的黄沙,纷纷扬扬地随风坠落。四姐觉得这密密的松树好像一片丰收的庄稼。庄稼可是好东西,能吃饱肚子,能酿酒,能漏淀粉,能卖到粮站换现钱!庄稼装满了粮仓,心里就不会慌乱。有了粮食,孩子们会比赛似的蹿个头儿,长得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壮。可是,三儿你怎么不回来呢?我想你啦,我要你啦,我馋你啦!再不回来,我就恨你啦,我就不要你啦四姐哭了,像松树坎所有的女人哭坟一样,四姐也是唱着哭:三儿呀,我再二乎也知道,你死了!你再也不会闻我的胳肢窝了,再也不会闻我的臭脚丫了,再也不会跟我乐了。三儿呀,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喜欢和你乐,我喜欢那种舒服,你让我软软的,我的胳膊腿儿都软得能擀成面条了。三儿你好狠心,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你呀!我都不舍得说你了,天下的男人谁像你这么狠心?二驴子狠吧?他打老婆,骂老婆,但他一天也不肯扔下老婆。你不打我也不骂我,可你把我扔得远远的,你知道这种滋味吗?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这比死了还难受!

    四姐的眼泪,生生把刘三儿的坟头都砸出一片坑。

    一转眼,生产队解体了。

    我大伯光荣卸任队长职务,李不点儿从此粉墨登场。李不点儿新官上任,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在松树坎的街巷里走动,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即使见到我大伯,他也是鼻孔朝上。牛逼惯了,难免有些大意,那天他带人到松树林砍树,居然忘了四姐是个二乎。李不点儿说,老四,你马上收拾一下,三天之内搬出这里。四姐不知道李不点儿现在是松树坎的最高领导了,她冷笑着说,让我搬家,你算老几?李不点儿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介绍身份。李不点儿说,老四啊,我现在是松树坎的队长了,你爹下台了。四姐说,放屁,你这样的损贼也配当队长?给队长当外孙子还差不多。李不点儿大度地一笑,不信是吧,你看,我现在决定把这片树卖了,砍树的人我都领来了。四姐猛地睁开眼睛,逐个审视着来人,这下她看清楚了,油锯,板斧,砍刀,是砍树哩!四姐夺过李不点儿手中的板斧,拦腰就朝李不点儿砍去。李不点儿动作快,一个虎跃躲开了袭击。四姐疯了,见人就砍,招招都下死手。李不点儿见状不妙,只好带着几个人撤回去了。

    第二天,李不点儿叫上村长和书记一起来到松树林。李不点儿这下子腰板硬了,他气势汹汹地走在前边,边走边喊,老四,老四,你今天还敢撒野吗?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一个二乎!

    李不点儿停住了!

    他真真儿地看到,我大伯一家人都怒目横眉地站在通往松树林的小道上。我大嫂的两个兄弟还扛着两杆猎枪,机狗子张扬地扳开了,稍稍一碰扳机,枪口就能吐出一个死神。李不点儿心计有余却凶恶不足,见到这个阵势,先心虚了。他不无谄媚地冲我大伯点点头说,大叔,你也来了。我大伯说,我想看看,你怎么样败咱们松树坎的家当!李不点儿说,大叔,我哪儿敢?李不点儿两个堂兄弟仗着人多,有些不服气了。老大李国勇说,哥,你现在是领导,怕他干个鸟儿!老二李国利也说,就是嘛,听蝼咕叫还不种地啦?操,我看有些人就是能装逼,有枪怎么的?敢给老子来一家伙?我大嫂的大弟弟上前一步,把枪口塞进李国利的裤裆里,砰地放了一枪。人倒是没伤着,裤裆却烧出一个大洞。李国利的脸马上白了,他冲着我大嫂的弟弟嚷,你还真来呀!我大嫂的弟弟说,你信不信,我下一枪把你的命根子打碎了喂狗!李氏兄弟一溜烟地跑了。

    李不点儿失去了保护,陪我大伯抽了几支烟,也回松树坎另想阴谋去了。我大伯让四姐带着我大嫂他们先回去,他要一个人在林子里坐一坐。四姐那天包了饺子,等水开了锅,四姐想起我大伯还在林子里。四姐腿快,一路找过去,很快四姐嚎叫着跑回来,大嫂问了几句问不出话来,只好自己带着两个兄弟冲进林子——大伯死了。大伯是坐在林子里死去的,死的时候,手上还夹着一支李不点儿给的红河烟。不过,我大伯的样子很平静,像是轻轻地睡着,眼角甚至还有一丝笑意。四姐哭了一会儿,进屋找了一块白色的床单,把我大伯的脸蒙住。因为我大伯是在外面死的,我大娘不让大伯回家,就在四姐家办了三天丧事。那时候松树坎办丧事还没有响器班子,奔丧的人至多有一条孝带,族内的亲戚会多一块黑纱。其实也不是纱,就是一块一拃宽的黑布,男左女右用别针别在衣袖上。

    那三天,林子里挺吓人。每天三场,三天九场,林子里回荡着一群女人的哭声。全队的人都出席了丧事。我大伯在松树坎德高望重,几乎每一家都受过他的恩惠。像小孩参军、招工、入党、当老师甚至包括两口子闹离婚、保媒拉纤、生老病死我大伯逢事到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吊丧的人来了,先把一卷烧纸放在我大伯的灵前,然后跪下来磕头,来客磕一个,孝子贤孙还三个。

    李不点儿也来了。李不点很得意,他知道卖林子最大的拦路虎死了,这很好,现在是“钱景一片光明”李不点儿放下组长的架子,端盘子拿碗,里外屋忙活,好像死的不是我大伯,而是他老子。遇到四姐,李不点儿见旁边没人,放心地瞪了四姐一眼。四姐说,你瞪我干什么?不怕烂眼珠子?李不点儿说,喂,等你爹下了葬,我们还来砍树。四姐哈哈大笑,笑够了忽然盯着李不点儿说,你还想等到我爹下葬?你今天晚上就死,你死得比狗还难看。李不点儿踢了四姐一脚,骂道,死二乎,你以为我是为你爹送葬吗?我是为林子送葬来了。李不点儿骂完,没事人似的回到院子里坐席吃晚饭,根本不在乎四姐对他撅嘴撮腮。

    晚上,全队的男人都留在四姐家守灵,李不点儿却回家了。李不点儿是组长,他可以不照顾前队长的死情面。李不点儿还喝多了酒,他喝完酒手不老实,见到妇女就掏人家的胸窝子。几乎所有的年轻妇女都往外轰他。他趔趔歪歪地走了。第二天一早,李不点儿家门口挂出了丧幡。人们以为是李不点儿他爹死了,可门口的丧幡很短,这就很奇怪了。丧幡一是报丧,二要公布死者年纪,一岁一个素纸花,七十就七十,九十就九十,李不点儿三十多岁,丧幡比喜丧整整短了一半儿。李不点儿是掉到井里淹死的。人们纷纷猜测李不点儿的死因,关于鬼啊神啊这些自然不可信,但我大嫂的猜测却令人信服。我大嫂说,李不点儿因为喝醉了酒,走到井边口渴了,想用辘轳把子打点儿水上来,不小心滑进井里,最后被水呛死了。

    李不点儿的死应了四姐的预言,谁还敢再打林子的主意?松树坎的人相信四姐的二乎是天意,大智若愚嘛。松树坎的男人在一起闲聊,聊得最多的就是那片松树,他们说那是一百多年的松树,难免有些树要成精,成了精自然有法力,你冒犯了树神,树神也会冒犯你。李不点儿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再加上前面的刘三儿和我大伯,里外可是三条人命呀。

    就这样,松树林有了一层光环。

    四姐也有了一层光环。

    四姐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神秘的光环,每天还是别着镰刀在林子里转悠。遇到斜生出来的树枝,四姐就挥刀砍掉它。林子里到处都是成堆的松枝,到了冬天,四姐把它们扛回家,当烧火柴用。四姐家的炊烟散发着浓浓的松树油味儿,这种烟很粘,随着松树林中的细风在低空中飘荡,一条一条的,弯弯曲曲的,把松树林映衬得亦仙亦幻。曾经有一个部队的新闻干事抓拍了这个情景,还在全军影展上拿了一等奖。

    神吧?

    我再一次回松树坎的时候,我大嫂——就是远征大哥的媳妇也进了林子。那时候,我大嫂连同四姐一起与村里签了合同,出钱买下了这片松树林的林权。我没事儿就进林子帮大嫂和四姐干活,没活时,我沿着林子里四通八达的小道,这里走走,那里看看。对我来说,这片林子就是天堂。走到林子边,我便想:瞧,我在天堂门口;走进林子中,我又想:看,我在天堂之内。我和风对话,与水交流,与安静碰撞,向林子中的草草木木表达爱情。

    说到爱情,大嫂很关心我的个人问题。每次说话都要深追细究,大嫂希望我找一个城市姑娘。大嫂认为城市姑娘才是真正的姑娘。我有些奇怪,农村姑娘为什么不是姑娘,大嫂大笑着说,现在的农村姑娘,那都是些假家伙。我觉得这是个深奥的问题,农村姑娘为什么假?她们同样有血有肉啊?大嫂没给我解释,一个人扛着斧头,到沟边砍枯树枝去了。我那时候还没谈恋爱,所以我无牵无挂。但我已经在松树林子中规划了一条爱情之路。我对此很有信心。我觉得我的爱情之路一定会和林子里的松树一样,有一种天然的神秘。

    我的假期结束之前,四姐出事了——林子里起了一场大火,为了扑火,四姐倒在火海之中。那天我偏巧不在,我到大娘家帮四姐拉粮,因为大娘家的农用三轮车爆了一个车胎,所以要在松树坎住一夜。第二天大嫂回来报丧,我还在炕上睡觉呢。我要睡梦中听到大娘一拍大腿,凄凄惨惨地喊道:二乎哎,你怎么走到妈前头去了呢?

    那天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四姐一个人进了林子。林子里好静,枝不动叶不摇,四姐能听到细细的松针在脚下轻轻折断,发出清脆的劈啪声。四姐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月光,又像是拥抱空气。林子里的空气像山泉水那么甘冽清澈,四姐可以听到空气流动时叮铃铃的响声。四姐走到一块月光明亮的空地时,便站住了。四姐仰起头,盯着月亮看,看了一会儿,四姐流泪了。四姐说,三儿,你看见我了吗?我想你了,想你想得我都二乎了。

    四姐开始做傻事儿了。

    四姐的身材还和当年一样,没胖,但也没瘦,依旧是耀眼的白。四姐向月亮伸出手,像是在用月光冲凉。水一样的月光真的向四姐流来,一直流到她的心里。体内注满月光的感觉很好,五脏六腑都在洗澡,都发出舒服的呢喃。四姐双手抱着头,不时地扭动着身子。四姐的身体没有任何二乎印迹,随便一扭,就能扭出奇特的意味。四姐并不知道,这里正是当年她被狼追上树的地方。头上那根横伸出来的树枝上,还残存着她当年的体味。四姐到底是二乎,对拥有重大纪念意义的地方居然视而不见。四姐相信松树能越长越高,但四姐不相信或者不懂得相信,世界上很多事情都存在着巧合。

    就在这时,四姐发现了火光。松树林是不能看见火光的。松树含油率极高,即使是活树见到火,也会烧得啪啪响。四姐向火光蹿去。这些日子天气很干燥,林子里的干松针见了火,那是真正的烈火干柴。四姐冲到火场边,折断一根树枝乱扑乱打。四姐怎么能扑灭松树林中的大火呢,越打火越着,越打火势越旺。四姐绝望了,扔下树枝大哭起来。可惜,大火不相信眼泪,四姐再凶悍,靠泪水也不能灭火。大火烧到一定程度,空气开始打起旋涡,一股浓烟袭来,四姐一头栽倒在火堆里。

    就这样,四姐死了。松树坎的段木匠把火锯架到了松树林中,半个上午便为四姐做好了棺材。松木棺材,原皮原色,散发着奇异的芳香。四姐被埋在刘三儿的坟边。这是一个不高的山坡,旁边是一条淙淙作响的小溪。夏天的时候,坡上开满艳丽的山菊花,风吹过来,山菊花一浪压着一浪,花香薰得蜻蜓蝴蝶都醉了。下葬的前三个晚上,我大嫂带着四姐的两女一儿到坟前送火,一堆松枝烧起来,火光把半边天都照得通亮。我大嫂有些生气地叫:二乎啊,你把一片林子扔给我,我怎么弄得过来呢?四姐的三个孩子都围在我大嫂身边,一个个哭成了泪人。我大嫂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嘴唇哆嗦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一年,一条高速公路穿过松树坎,设计图正好压在那片松树林上。勘测队开来了,在林子里来来回回地穿行了三天。大嫂也在场,她当时并没从那些斯斯文文的勘测队员身上发现危险,还帮他们烧水泡茶烧火做饭。直到勘测队上车前,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人打量了一下大嫂的房子,叮嘱大嫂尽快搬家。大嫂拉住人家追问究竟。人家把事情原委说了,惊得大嫂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嫂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年。刚进正月,大嫂就病了。也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浑身难受,又酸又疼,吃饭都没有力气。大嫂是被修路吓着了。这是一条双向六车道的高速公路,路宽超过五十米,宽五十乘长两千五百,那是十万多平方米。如此算来,几万棵树就没了!夏天动工,伏里的树还能卖上价钱,要是春天砍树,几万棵树只能烧火。天哪!大嫂每隔几分钟就这么叫上一声。如果是松树坎村里占地,大嫂可以让村里赔钱。可是合同上写得明明白白,国家征用地皮,大嫂就没有权力索赔。当初和村里签订合同时,谁能想到国家要在这里修公路呢?大嫂到四姐的坟前捶胸顿足地哭了一个下午。可是,四姐坟前一片安静,连坟头的兔尾巴草都没摇一下。大嫂说,老四,要是砍了林子,我就喝药自杀,我来和你作伴,不再操心这片林子了。

    过了正月十五,上面来了一位领导。这领导是个女的,穿着很得体,头发新烫过,头上还散发着一股药水味儿。女领导围着大嫂的房子转了一圈,然后开门进屋。大嫂正在烧火,给大伯做了三十年儿媳妇,大嫂有了一些见识,知道这女人来头不小。大嫂不敢说话,提着烧火棍警惕地跟在女领导的身后,大嫂下定决心,如果这个臭女人耍威风,她就抡起棍子揍她个狗娘养的。

    女领导坐下来,很严肃地问,这位大嫂,如果我们砍了你的树,你准备怎么算树钱?大嫂顿时红了眼圈,带着哭腔说,哎呀大领导哇,你们为什么非要砍树呢?把路挪一下,既修了路,又留下了树,这有多好呢?女领导好奇地看了看大嫂说,树总是要砍的,这还省下你一笔林业采伐审批费呢。大嫂说,领导你不知道,为了这片林子,我们家搭上了三个死人一个活人。女领导一怔。大嫂详细地讲了刘三儿、四姐、大伯以及远征大哥的故事,讲到后来,两个女人竟然抱在一起痛哭。女领导什么话也没说,擦掉眼泪上车走了。大嫂眼看着女领导的车走远,返身就奔向四姐的坟前。大嫂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说完也不走,而是用力拍着四姐的坟头。大嫂想把四姐惊醒,这时候,四姐的二乎劲儿成了大嫂的主心骨。大嫂说,老四呀老四,你就是死了,这片林子也是你的。我现在就是替你跑腿儿的丫鬟。

    太阳向西山落去。西山像一道水线,在黛色的阴影下摇摆起伏。水线折射着艳丽的霞光,把大嫂的周身涂抹得一片金黄。脑后涌起的一阵冷风,让大嫂哆嗦了几下,她感到一股阴气直逼肺腑。大嫂扭过头,向四姐的坟头张望。大嫂知道四姐醒了,四姐和刘三儿站在她身边,再后边,站着我大伯。我大伯还像活着那样,满脸都是刀刻一般深邃的皱纹,眼神忧郁,没有表情。现在,大嫂不再心虚了。我们家的人死了也像活着,关键时刻还可以出来为亲人撑腰。亲情永远都是我们家人的胆气。身边的林子可能也感觉到了四姐的存在,它们站得笔直,一副凝神秉息众志成城的样子。它们用实际行动告诉大嫂,它们和大嫂站在一起,谁也别想欺负她。起风了。大风吹乱了霞色,吹皱了林涛,吹散了大嫂的头发。大嫂理了理头发,披着一身晚霞回家,大嫂走进家门,四姐的三个孩子以及大嫂的两个孩子都迎上来,像迎接一位端庄的皇后。大嫂站在门口,对孩子们下达了一个死命令:女领导没回来之前,谁也不能砍一棵树。大嫂说,有人砍树,你们就打,打死他们我来偿命。五个孩子都长大了,站在大嫂面前,活脱脱就是五棵高大挺拔枝杈繁茂的松树。孩子们每人从柴堆里抽出一根木棒,拄着木棒的样子,很像古装戏里的三班衙役。大嫂看了看孩子们,满意地笑了。

    大嫂的预感还是很准的,没过三天,还真有人要砍树。为首的人竟然是乡林业站的张站长。大嫂说:我的树,你凭什么砍?张站长说,什么叫你的树?你叫它它答应才是你的树。大嫂说,张站长,你有手续吗?砍树是要手续的。张站长往大嫂面前一站,说我就是手续,我说砍,县林业局也不会拦我。大嫂说,那不行,你在林业站还能顶头大蒜,在我这里,你连片葱花儿也不顶。现在,我要你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张站长来火了,大吼,我不滚,你敢怎么样?大嫂说,小样儿你以为我治不了你吗?孩子们,给我打。我们家的五个孩子挥舞着木棒,劈头盖脸地打来。张站长没防备,头也破了,手也扭了,腿也瘸了,嘴里还往外吐血沫子。张站长的人都是雇来的民工,人家只管砍树不管帮忙打架,一见这架势,哄地一声散了。张站长只好可怜巴巴地自己往山外走,走到松树坎村口,被一帮村民围住又是一通嘲笑。

    张站长在松树坎丢尽了面子,却连案都不敢报。我大嫂手里握着一纸有效合同,他张站长虽说贵为站长但也不能随意侵权,如此引起的纠纷,只能怪他自己,张站长自认倒霉了。这事儿派出所知道,但派出所的李所长明确表示不管。李所长说这是自述案件,民不举,官不究。

    我大娘在打人事件发生不久后,亲自到松树林来了一趟。我大娘觉得应该到林子里走一走看一看了。她有一天晚上梦见松树林从她眼前快速后退,一直退到山后去了。我大娘走了十里山路,硬是颤巍巍地出现在我大嫂面前。大嫂扔了手里的饭碗,吃惊地说:妈呀!孩子们围着我大娘叫奶奶叫姥姥,那种亲热劲儿仿佛不是在松树林见面,倒像相逢在非洲雨林。我大娘看看两个孙子,再看看三个外孙,眼睛慢慢地湿润了。我大娘说,我的孩儿呀!

    此后三天,我大娘拄着一根木棍,不要任何陪同,默默地站在四姐的坟前。奇怪的是,每逢我大娘站在那里,整片林子就像一群听话的孩子,风不吹草不动,鸟儿衔着阳光落下来都没有任何声响儿。我大娘的眼前出现了数十年来的岁月变迁,出现了好多活着的或死去的熟人面孔。我大娘是个明白事理的老人,她知道,眼前这些松树已经在我们家人的心里扎下了根,就算是鲁智深再世,也休想把它们拔出来了。我大娘哭了。我大娘哭的时候脸上没有表情,只有两道混浊的泪迹在阳光下闪亮儿。我大娘说,是时候了,真的是时候了。

    我转业那年,我大娘病了。根据父亲的指示,我星夜兼程回乡探视。到了我大娘家,我发现大嫂和孩子们都在家里,这时我才知道,那片松树林已经有了最终定位。这要归功于那位女领导,在她的呼吁下,有关部门把公路设计图做了小小的调整,高速公路被定在林子外一百米。再以后,女领导通过其它途径,把松树林划进了原始森林公园,永无滥砍盗伐之虞。国家给了一百八十万元补偿费,我大嫂把这笔钱平分成五份,五个孩子每人一份。他们上学的上学,成家的成家,都有了自己的小九九。

    我回来,我大娘很高兴,她拉着我的手说,孩儿啊,你再回来就可能见不到大娘了,大娘老了。我赶紧说,不会的,大娘,你永远都不会老。我大娘说,傻孩子,人哪有不老的?是时候了,是时候了。

    我不敢再听下去了,我知道,我大娘每次说这句话,对我们家族来说,都是一个大转折!这种事,实在不堪担待。

    我想起四姐,如果四姐在,她恐怕又要做傻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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