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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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回想起来，启蒙前我总有太多时间一个人待在家里。院边香椿树下有一个戏台一样的南瓜架。南瓜架前是一溜厚墙一样的柴垛。我爬上柴垛坐着，可以清楚地看到香椿树下的芭蕉林、屋场下的田垅、以及对面长满松树的屏风似的山梁。回望院子，随意卧着一些石板和树桩。翻开石板树桩准藏着一条卷缩成太极图的绿蛇。绿蛇有时也会到没人在家的茶堂的长板凳上睡觉。我不知绿蛇是不是格外懒些，老这样卷缩着或睡着。这种绿蛇似乎从来没咬伤过人。即使爬上柴垛，我的目光也无法从院边竹篱转过弯，望到屋侧山岭以外的地方。三妹因为要学女红被寄养在外婆家去了。我轻声地唱一支从电影里听来的歌：“姐姐哟，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记不清第一独自转过院外爬满碧绿青木香藤的竹篱，是出于什么动机和心情。竹篱那边是一条上坡路。路边茂密的油茶林里，有一株浓密参天的老杨梅树。路临坎的另一边，有一株盆景似的树桠斜欹的老板栗树，一株险奇地立在高坎边的老核桃树。我走到一个垭口，望见奔腾起伏的群山。山那边还是山！我听哥哥们说过这世界有不是山的地方。但我无法想象和理解眼前这些山会有尽头。父亲扛着一捆柴回来了。他并没有因为满儿子擅自走到垭口生气。相反，他高兴地回家后把一把尖端出现了缺口的长茅镰截短，做成一把让我喜爱无尽的小刀。之前我因为要削制竹木玩具，会动用父亲或叔叔的柴刀，大人们见了，总会脸色阴郁不快。我不知是出于怕我弄伤手，抑或是担心我弄坏他们刀子的锋口。我很奇怪父亲怎么知道我渴望有一把自己的刀。
拥有了自己的刀子，一个人在家时，我开始不断转过院边竹篱走上山路。由经那垭口左手边的一条小路，我走上一个山坡。事实上这山坡就是我家屋场背后的山头。叫做松树岭。松树岭上其时还有高参云天的松树。小点的松树杆被人凿掉两道皮，挂上竹筒，接取松油。除却松树更多的是人们培育的油茶树，以及自行疯长的小枫树。我知道油茶树是砍伐不得的，否则会遭大人的詈骂乃至栗凿。我选定油茶林边的一棵茶杯口粗的枫树，一试锋芒。我不直接砍倒枫树，砍到估计风吹过时树会倒下的程度时，我停在来，退到安全的地方，等待风的到来。风来时，坡下黄泥大道上恰好一个大婶带着她的女儿路过。枫树在风的推摇下缓缓倒下，并没有发出预期中的轰响，它倒得那样缓慢，以至于倒在长满芭茅的坡坎上几乎无声无息。过路的大婶没有看到枫树的倒伏。但她的小女儿看到了。小女孩白白胖胖，眉眼极好看，她也许在看倒下中的树，也许在看我，被她母亲牵出老远了，还回头往这边望。那眼神执拗而美好，让我一望而生喜爱。后来回到家同放学归来的哥哥们玩耍时，我仍会满心甜密地想起那双眼睛。若干年后，我读孟子，读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的句子，心中失笑，觉得孟子失察，人非一定要等到知好色才知慕艾，在慕父母的同时，就会慕艾的。如果孟子没有失察，那就是他不老实，心中有鬼，不敢真实大胆地写出来。后来我知道那女孩是邻村的，她外婆在我们村里。念中学时，我不期然与她同班，我因为心中一直没忘那个眼神，一见那女孩就紧张。
从坳口往上走，是生产队的晒谷场。山顶挖出来的平台。比两个篮球场还要大。平台坎下是一横一竖丁字排列的两栋高大的木楼房。木楼的中堂是生产队的会议室，其他的房间，满装着稻谷。稻谷晚上没人看守，保管员提一个木材做的“灰印桶”在金灿灿的稻谷上盖上大大的石灰印，便落锁走人，自觉万无一失。那年代，确实几乎完全没有偷盗现象。仓库比晒谷场低一层楼的样子，仓库二楼有一个平台连接晒场与仓库，晒谷的时候，稻谷在那里过称；平时，一帮不下田干活的老太太们，便在那里择油茶籽或给苞谷棒脱粒。我继祖母就在其中，年龄同我相差只两个月的堂弟由她带在身边。我无意进到那平台去玩，却在那认识了一个玩伴。姓周。周的父亲是生产队指导员。指导员的父亲是衡阳流落来这里做工之人，所以他儿子最是根正苗红，当了指导员。指导员是个有趣的人，非但口音衡阳腔浓重，他还不知起新屋时盖杉木皮应从屋檐还是从屋脊开始，在村里成为笑谈。他从儿时就犯过好多的迷糊，他父亲感叹过：“别人养子戴顶子，我家生儿是蠢子！”于是指导员有个绰号叫蠢子。绰号被叫响，充分显示指导员没能很好地融入他所生活的村子。他儿子似乎也有这种倾向。周与年龄相当的同伴玩，同伴们会一起捉弄乃至围殴他。我第一次孤独地走上晒场，周可能就认定我是他的最佳玩伴。他带我走下晒场，远离人群，走上通向四面八方的山路。从晒谷场下的平路向南走三华里，经过一个庵堂废墟，我们看到野猪在稻田里洗澡，把整块稻田的禾苗弄得乱七八糟。从松树岭垭口向北行，周带我来到一口山塘，周把偷来的一个松油筒，向山塘水面倾倒，水面立即变得五光十色。周带我一直向北，我见到洁白的瓷泥，成山成坡的红白紫三色杜鹃花，和从容地蜿蜒横路而过的粗大长蛇。从鼻弓界陡直地下山，入前头溪支流，我们可以捉得成串的螃蟹和小鱼。这些收获被周拿回家。周只塞给我一两尾小鱼和一两只蟹，我心下不满，但不言说。拿上这些东西拿回家，我心中没有喜悦和得意。往往天将黑了我才归家，父亲或先或后也回了家。满脸疲累的父亲瞅见我和我的收获时，脸色几分冷漠几分阴沉。我不知是因为我的收获太少，还是我跑得太远，让父亲不快的。父亲从来没说，我也没敢问。
现在回想起来，启蒙前我总有太多时间一个人待在家里。院边香椿树下有一个戏台一样的南瓜架。南瓜架前是一溜厚墙一样的柴垛。我爬上柴垛坐着，可以清楚地看到香椿树下的芭蕉林、屋场下的田垅、以及对面长满松树的屏风似的山梁。回望院子，随意卧着一些石板和树桩。翻开石板树桩准藏着一条卷缩成太极图的绿蛇。绿蛇有时也会到没人在家的茶堂的长板凳上睡觉。我不知绿蛇是不是格外懒些，老这样卷缩着或睡着。这种绿蛇似乎从来没咬伤过人。即使爬上柴垛，我的目光也无法从院边竹篱转过弯，望到屋侧山岭以外的地方。三妹因为要学女红被寄养在外婆家去了。我轻声地唱一支从电影里听来的歌：“姐姐哟，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记不清第一独自转过院外爬满碧绿青木香藤的竹篱，是出于什么动机和心情。竹篱那边是一条上坡路。路边茂密的油茶林里，有一株浓密参天的老杨梅树。路临坎的另一边，有一株盆景似的树桠斜欹的老板栗树，一株险奇地立在高坎边的老核桃树。我走到一个垭口，望见奔腾起伏的群山。山那边还是山！我听哥哥们说过这世界有不是山的地方。但我无法想象和理解眼前这些山会有尽头。父亲扛着一捆柴回来了。他并没有因为满儿子擅自走到垭口生气。相反，他高兴地回家后把一把尖端出现了缺口的长茅镰截短，做成一把让我喜爱无尽的小刀。之前我因为要削制竹木玩具，会动用父亲或叔叔的柴刀，大人们见了，总会脸色阴郁不快。我不知是出于怕我弄伤手，抑或是担心我弄坏他们刀子的锋口。我很奇怪父亲怎么知道我渴望有一把自己的刀。
拥有了自己的刀子，一个人在家时，我开始不断转过院边竹篱走上山路。由经那垭口左手边的一条小路，我走上一个山坡。事实上这山坡就是我家屋场背后的山头。叫做松树岭。松树岭上其时还有高参云天的松树。小点的松树杆被人凿掉两道皮，挂上竹筒，接取松油。除却松树更多的是人们培育的油茶树，以及自行疯长的小枫树。我知道油茶树是砍伐不得的，否则会遭大人的詈骂乃至栗凿。我选定油茶林边的一棵茶杯口粗的枫树，一试锋芒。我不直接砍倒枫树，砍到估计风吹过时树会倒下的程度时，我停在来，退到安全的地方，等待风的到来。风来时，坡下黄泥大道上恰好一个大婶带着她的女儿路过。枫树在风的推摇下缓缓倒下，并没有发出预期中的轰响，它倒得那样缓慢，以至于倒在长满芭茅的坡坎上几乎无声无息。过路的大婶没有看到枫树的倒伏。但她的小女儿看到了。小女孩白白胖胖，眉眼极好看，她也许在看倒下中的树，也许在看我，被她母亲牵出老远了，还回头往这边望。那眼神执拗而美好，让我一望而生喜爱。后来回到家同放学归来的哥哥们玩耍时，我仍会满心甜密地想起那双眼睛。若干年后，我读孟子，读到“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的句子，心中失笑，觉得孟子失察，人非一定要等到知好色才知慕艾，在慕父母的同时，就会慕艾的。如果孟子没有失察，那就是他不老实，心中有鬼，不敢真实大胆地写出来。后来我知道那女孩是邻村的，她外婆在我们村里。念中学时，我不期然与她同班，我因为心中一直没忘那个眼神，一见那女孩就紧张。
从坳口往上走，是生产队的晒谷场。山顶挖出来的平台。比两个篮球场还要大。平台坎下是一横一竖丁字排列的两栋高大的木楼房。木楼的中堂是生产队的会议室，其他的房间，满装着稻谷。稻谷晚上没人看守，保管员提一个木材做的“灰印桶”在金灿灿的稻谷上盖上大大的石灰印，便落锁走人，自觉万无一失。那年代，确实几乎完全没有偷盗现象。仓库比晒谷场低一层楼的样子，仓库二楼有一个平台连接晒场与仓库，晒谷的时候，稻谷在那里过称；平时，一帮不下田干活的老太太们，便在那里择油茶籽或给苞谷棒脱粒。我继祖母就在其中，年龄同我相差只两个月的堂弟由她带在身边。我无意进到那平台去玩，却在那认识了一个玩伴。姓周。周的父亲是生产队指导员。指导员的父亲是衡阳流落来这里做工之人，所以他儿子最是根正苗红，当了指导员。指导员是个有趣的人，非但口音衡阳腔浓重，他还不知起新屋时盖杉木皮应从屋檐还是从屋脊开始，在村里成为笑谈。他从儿时就犯过好多的迷糊，他父亲感叹过：“别人养子戴顶子，我家生儿是蠢子！”于是指导员有个绰号叫蠢子。绰号被叫响，充分显示指导员没能很好地融入他所生活的村子。他儿子似乎也有这种倾向。周与年龄相当的同伴玩，同伴们会一起捉弄乃至围殴他。我第一次孤独地走上晒场，周可能就认定我是他的最佳玩伴。他带我走下晒场，远离人群，走上通向四面八方的山路。从晒谷场下的平路向南走三华里，经过一个庵堂废墟，我们看到野猪在稻田里洗澡，把整块稻田的禾苗弄得乱七八糟。从松树岭垭口向北行，周带我来到一口山塘，周把偷来的一个松油筒，向山塘水面倾倒，水面立即变得五光十色。周带我一直向北，我见到洁白的瓷泥，成山成坡的红白紫三色杜鹃花，和从容地蜿蜒横路而过的粗大长蛇。从鼻弓界陡直地下山，入前头溪支流，我们可以捉得成串的螃蟹和小鱼。这些收获被周拿回家。周只塞给我一两尾小鱼和一两只蟹，我心下不满，但不言说。拿上这些东西拿回家，我心中没有喜悦和得意。往往天将黑了我才归家，父亲或先或后也回了家。满脸疲累的父亲瞅见我和我的收获时，脸色几分冷漠几分阴沉。我不知是因为我的收获太少，还是我跑得太远，让父亲不快的。父亲从来没说，我也没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