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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梨坳行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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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前的一个傍晚,父亲来电话说突然头晕,走路有不稳的感觉,详询病情,得知他躺着不动,一点也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我于是放了心,可排除中风等有危险的疾病,基本确定是颈椎病所致眩晕症。我想接他出来,他说上山有段路非常泥泞,救护车进不来的,其他车,他会因为头晕不敢坐。我说,那我回来给你打吊针。父亲说,你见过我这样的头晕吗?我说,很多的,好多人一年发几次。父亲说,那就莫回了,现在天快黑了,明天你要上班,真是眩晕症,我睡睡就好。打电话的时候,我在街上,天落起雨来。我觉得天黑了,又落雨,回到几十里路外的丛山里的藤梨坳去,真有些不方便了。我于是电话找村医,让他给我父亲打吊针。村医不肯,说,八十多岁了,头晕,不会是高血压中风吧。我说他躺着时没一点不舒服,不会是其他病,再说,我搞这行的,就真有什么事,我还会乱怪你呀,请你帮个忙吧。村医答应了。我想看看效果,如果不好,明天就找人把父亲抬到可以通车的地方接出来。第二天打电话问,父亲说好很多了,走路走得稳了,我安下心来,打算值了这个夜班,再去看他。我又托人给父亲买了些口服药去。事实上这些药很有效。我上夜班这天父亲说基本好了。我于是觉得回去看他,可以是一件轻松的事了。因父亲会间断来我这住上一阵,我好久没回山里了,这次回山,我可以趁机拍拍照什么的。

    我电话找明夷法师,问他同不同我去藤梨坳。明夷很随和,有思想,他经常是我出游的伙伴。明夷说,去怀化有事呀,不得空呢。我说,怀化你哪天不可以去!去还是不去?明夷说,那我想想。后来明夷回电话说,去,顺辉也去,粟俊也去,他们早说要去藤梨坳拍照片呢。我笑说,你还有谁能叫上,一起叫去。和尚说,还有西米啊。西米我认识的,那是一位很可爱的小朋友,粟桐、她、我一起去过苏园,后来发现她做的电台节目声音柔美清纯,我死乞白赖让她读我了两篇文章,结果她拉我进电台做编辑,我于是同她熟了,加了她qq好友,她刚买了单反机,顺辉粟俊两位摄影高手去,没道理不叫她。我同和尚说,那你叫上她。我还知西米是自行车骑行爱好者,我忽然想骑自行车去山里,那样可以一路自在地拍照。我同明夷说,还是我同她联系吧。我电话问西米可不可以给我借到自行车。西米接电话的声音好小,她犹豫了一下,问,和尚顺辉他们有单车不?我说,他们有。西米说,那我给你借一辆吧。但西米说去不去山里,她要考虑,她再给我电话。我说,你看过谷歌地图吗?你知道沅水的一些小支流的溪谷有多美吗?西米在电话那边可能傻眼了,但西米是一位极理智和有很好脾气的人,她想了几秒,还是不温不冷地说,我考虑一下吧。我笑笑挂了电话,我心说,大家都不见得有空,有伴去呢,我就骑单车,没伴,我一个人乘班车去,再走一段路。

    结果顺辉和粟俊真的不去了,有个什么市级的摄影比赛在本城举办。我想那西米也不会去了。和尚却肯去,有伴,我还想骑单车去,我打西米电话,问她还借车给我不。西米说,借啊。我还带一个美女去,好不?我这时才知西米打算去。我努力掩饰住自己的笑,说,哪个美女嘛,真美还是假美?西米说,好美的,到时你就知道了。我说,顺辉粟俊不去了,和尚去,我们哪里汇合?西米说,到我办公室门口吧。

    下夜班已是八点。我打电话给西米,说,我到你办公楼前等你们,你快点来,大家一起吃早饭,和尚已经出发了。我们争取九点以前出发,十二点以前到,吃了中饭我们好返回。

    我在西米办公楼外的马路上等的时候,天灰蒙蒙的,却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我想,天所预报还真准。路边两个摩的的哥没生意,猴在车上互相调侃,话题里掺杂了一个女子,两人眉飞色舞物我两忘。直到我等得有些焦躁,才见西米骑车驰来。前面是一个米白色衣服的美女。我眼瞅着她们把车停下,不出声。西米最会做人了,先开口说,让你久等了。我笑,想着不同陌生美女打个招呼,不礼貌的,于是再次看着那美女,笑着点下头,说,你好。美女也点下头,回句你好。美女就是论坛里的超越梦想。在北京打拼十年了。是西米同学。从样子上就看得出,梦想是位干练聪明又直爽的姑娘。打电话问明夷在哪里?回答说,在给单车打气。我说,你不是说早出发了吗?快打好过来呀,你好意思让我等,总不好意思让美女们等你吧。明夷说,这里是气泵打气。我说,那不更快了?和尚说,我不会打。我说,老板忙啊。和尚说,老板不在。我不想理明夷了,我对两美女说,走,我们吃早餐去。三人推着车去吃米粉。

    粉馆老板娘见到西米老远就叫,喜笑颜开,亲热得有如西米是她家的侄女。那老板娘平时也会叫我的,今天只觑定西米,东拉西扯,只当我透明。我由是感叹西米的人际关系好,人见人爱。西米平和大度,不偏不倚,做人真的很成功。她这个年纪,修炼到如此火候,令人钦佩。粉快吃完,和尚骑车赶来。和尚吃毕,已是九点半了。

    我快二十年没骑自行车了,从来没骑过这种专业的山地车,性能不熟,和尚带头不按交通规则行往大桥左车道,相向行驶来的车流把我们逼往桥栏边的人行道。我带着此行四人的所有行李殿后,行至桥面三分之二,遇几位行人,胆怯下车步行。西米梦想快走完大桥,看到我下了车,都下车等我。三人推车爬桥头斜坡。明夷已骑至坡头加油站,不停打我电话。我不接。今天和尚锐气可嘉。记起他曾经有过几年东游西荡的生活,他骑自行车上街下乡,近走远行的,车技应当不错。

    和尚等我们赶上,又一马当先走了。大家拉开一定距离,鱼贯跟上。我还是断后,我觉得不能让美女们走在后面。西米老回头看,她大约见我推车过桥,担心我会不会骑。其实我很快适应过来。公路进入沅水河谷。但见河谷中薄雾轻笼,右岸竹海滴翠,优雅的芭茅在山风中无声轻摇。走进河谷,走近自然,我立即轻松愉悦起来。

    西米发现路边一只画眉鸟在跳跃翻滚。梦想也停下车来。我帮忙把那鸟捉住,查看了一下,翅膀和腿脚都没有外伤,肛周羽毛却有些脏,初步判断是生了疾病。西米想把它带回家饲养。但我们找不到搁放鸟儿的地方。我说,还是放生吧,没笼子,会弄伤它的。西米犹豫地说,那就放生吧。我决定把它放往路坎下的芭茅丛里去,那样它不会被路人抓到,不会被车辆伤到,我们能对它做的,只有这样了。我想它翅膀既然没有伤,我把它抛出去,它一定能飞一下,结果却是小鸟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几乎如同一个石子一样落到了路下草丛。在我抛出之前,西米叫了一声,莫丢!看到小鸟下落的姿势,西米一脸莫名的表情,很痛苦的样子。

    梦想声称无论下坡上坡都会保持匀速,所以落到倒数第二。我大声说,梦想,你在社区人气很高的了。我受社区委托采访一下你!梦想笑说,好的。我说,请问你的梦想是什么?梦想说,我的梦想就是回家见到社区里我想见的朋友们。和尚透露梦想的初恋在社区里,我想把问题绕到这方面,改口说,嗯,社区的朋友们也很想你。请问,你的最大梦想是什么?聪明的梦想回头看了我一眼,从我不依不饶问同一个问题,大约猜出我想问什么,笑了一笑,说,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找到一位能同我宁静默契地同我走过人生的人。我有些想问梦想对初恋男友有什么看法和情愫,但想起同梦想到底才认识,不敢造次。改问,你觉得梦想能被超越吗?梦想说,我没有把梦想定到虚幻的高度,所以,我相信我能抵达我的梦想。俗语说的好,梦想有多高,你就能飞多高。大约她同我都觉得我们的问答太装太酸,两人言毕忍不住一齐大笑。说话间我的车不知觉同梦想并排了,前方来车,我蹬了一下踏板,说,梦想同学,对你的采访暂时结束,你不介意我走你前面吗。梦想很认真地说,不介意。

    西米不太说话,埋头骑车,我不知她是不是在欣赏河谷风光。我说,西米同学,现在我代表社区,对你作一个简短的采访,好吗?西米笑笑,不答。和尚停在了前方,在那抽烟。我停下来,问,没事吧?和尚说,没事,就是屁股痛。我笑了,我说,我也是。我说,走吧,争取十二点到达,吃了中饭我们好返回。和尚扔了烟头,骑车追赶西米和梦想。和尚说,梦想敢想敢做敢爱敢恨。西米看透世事,俯视人生。我说是的。和尚口袋里掉出一个什么东西,我细看,是打火机,身边车流很多,车速都极快,我不想给他拣,就没同和尚说。和尚这狗东西,有三样东西他可能分不清哪样是他的最爱:香烟、醇酒、美女。

    追上西米梦想,河里有渔船在渔翁的扳摇下在河面轻徐地游移。恰好对岸古树和人家静婉如画。我提议大家停下拍照。下车的时候,我的左小腿肌肉抽搐成僵硬的一块。我丢下车子,几乎站立不住。我很奇怪自己会低钙抽搦。心里很担心此次行程能否坚持下来。站立一会,腿不抽了,只是僵硬生痛。拍照毕,上车一用力,我腓肠肌又开始抽搦,这回不是一侧,是两侧。不用力不抽,一用力就抽。我内心很担心自己能否再骑行下去。我不再保持殿后的位置,一路无语前赶。我想尽快赶到前方集市新店。那里一定能找到诊所,我必须在那找到钙剂。

    新店街头果然有一家诊所。我走近店前,却空无一人。我往那边在聊天的一堆人问,医生哪里去了?一位端了大饭碗同人起劲聊天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慢腾腾地朝我望了一眼,同旁人继续了几句龙门阵,慢腾腾地立起身,慢腾腾地走回他的店来。我问,有钙片吗?那人躲大饭碗后问:什么人吃?我说,我。大饭碗说,没有。我说,有小孩吃的水剂?大饭碗说,没有。我问,那有什么钙?大饭碗说,没有。我不死心,问,有针剂吗?大饭碗不语。面对没有任何钙剂的诊所,我也无语了。在我想转身离开的时候,大饭碗说,你为什么要钙片?我说,我骑车,腿抽筋。大饭碗说,腿抽筋就是缺钙吗?我看出他是想卖点其他什么药给我。我说,难道不是吗?大饭碗来劲了,说,你怎么知道就是缺钙呢?我有些好笑起来,我说,我是医生。大饭碗又不出声了。过一两秒,大饭碗说,你是医生!我没有钙片!你到洪江就有了!大饭碗可能恨上我是医生了,而且他大约认定我是医生他才没有钙剂的。面对这位急于回到他龙门阵里去的五十多岁的男人,我苦笑一下,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他的诊所。

    和尚等在前面,又抽着烟。看来这家伙又到哪里买了个打火机了。我不能想象没有烟没有打火机,和尚会急成什么样子。和尚问,怎么这么慢?我说,腿抽筋了。和尚笑,说,人家下河抽筋,你公路上就抽了。我问,她们过去了?和尚沉浸在香烟的美妙里,面无表情地说,没有。我说,你等她们。和尚的车矮,也轻巧,我同他换了辆车,骑上先行。我妄想打破大饭碗“到洪江才找得到钙”的预言。天不绝我,在新店街尾,我又发现了一家诊所。仍空无一人。我问旁人,说,在里面,那人叫一个闲客帮我去叫诊所主人,千呼万唤,只是不来。我走进店里,往后面楼道喊,买药呢!还是没人应答。我转身回来的时候,楼梯上下来一个三十左右的帅哥。我问,有钙片吗?帅哥说,没有。那有钙的针剂吗?帅哥说有。我高兴起来,说,那请你给我推注一次,好吗?帅哥说,你干什么要推呢?我说,我骑单车,腿抽筋。帅哥说,我没注射器。我说,那请你吊吧。用糖水吊。帅哥说,没吊过。我说,钙都可以推注呢,吊没事的。帅哥脸上表情凝固了,不出声。我说,没事,我是医生呢。帅哥说,你哪里的医生?我说,市人民医院的呢。帅哥答应给我吊了。但要用整瓶的水。我说,你排到五十毫升吧,推都只四十呢。帅哥说,那不行。排到剩一百五十毫升时,帅哥不肯排了。我说,我有几个人一起,他们难等呢,还排点吧。帅哥排到剩一百毫升,再不肯排。来给我打针的时候,帅哥说,会有用吗?会那么快起效?我说,会的。我问,你刚才在忙什么?帅哥说,吃饭。我说,那不好意思,打扰你吃饭了。帅哥说,没事。很快地,他给我输上了液。

    诊所对岸有古树斜道。那道通往长坡。和尚同我说过几次,长坡上面还有青石古道,和清书法家王继贤的故居祖坟。我一直没时间去看。西米梦想来了。西米见我输液,笑成一朵花,不停用她的单反机向我拍照。扬言要发到社区去。我说,西米你看到对岸古树了没有?树下有船,你拍下来。西米就走过马路,拍照去了。和尚同梦想,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地聊天。我打完针,西米还没回来。梦想说,在打电话。她单位有事。西米在单位是个小头目。电话多。我不信电话有必要打一个小时。再复杂的事,也没有必要打这么久。我去路坎下扯西米的衣袖,示意她继续赶路。西米不理。时愁时笑从容地打完电话,才继续赶路。我输液后腿不抽了。只是还有些痛。

    明夷的车不能变速,我怕费劲地蹬踩会让腿再次抽搦,骑回载有行李的那辆。河谷风光至鸬鹚村,渐入佳境。有绝崖生树,客栈临河。这边山上竹林成海。在这样的客栈住上一宿,夜间对流静坐,能悟点什么不?我想一定可以的。

    官溪口的渡船,早改成了机船。往日的河滩石阵因为下游的电站没有了。岸边的芦花没有了。对岸木洲村口落满白鹭的古树没有了。渡船欸乃的桨声没有了。明夷在船头风里站过一阵。他来过的,在官溪渡口还充满诗意时来过,他会不会为无法拾回从前的梦境而失落呢?

    从渡船下来,密集的川流不息的车流彻底被我们抛在身后,车流带来的喧嚣和纷扰也抛在了身后。我们进入的是一条叫官溪冲的峡谷。巉岩与古木错杂,竹林连绵接天。溪水清澈,游鱼恬然,肥蟹潜罅。峡谷的树林里,还藏匿有锦鸡野羊等动物。想来也是神奇,沅水轻轻一划,就在两岸划出两种不同的世界:那边喧嚣浮躁这边宁静安详。这种宁静让我快活。我情不自禁地长啸了一声。你在城市总正襟危坐轻言细语,你敢啸吟大笑或痛哭吗?而人生应当有太多事,让人想啸吟大笑痛哭了。在城里,你只能撑着憋着掩饰着。和尚不停地拍照,落后了。西米有骑行经验超前了。我同梦想在土路上颠簸骑行。我说,梦想,唱支歌吧。梦想不唱。我张望着山林和溪流,让轻风在耳边拂过,动情地唱京戏味道的“走遍了南北西东”又唱“一送里格红军”当然都因记不到歌词,没有唱完整。唱到第二曲,梦想和唱起来。我不会唱歌的,就停下来听梦想唱。梦想见我不唱,也不唱了。梦想见我上坡时能赶超她,叹说那吊针真管用。我心里哭笑不得。

    溪谷中山苍子花开了。成簇成团,黄嫩明艳。画眉麻雀成群,在溪边的菜地农田边飞起飞落。时见木屋,俨然如画。更兼竹篱规整,油菜成片,黄牛怡然伏首草地,极富情调韵味。骑行远观,如展看一幅体现山野生活的古画,又如聆听一曲极抒情的古歌。

    和尚饿得快,到湾船溪,见到一块菜地,摘吃路边菜苔。还喊走在最后的我去吃。我不吃。西米用相机不停拍和尚。和尚要躲不躲。结果拍到好几张,那样子看上去有些狼狈。和尚被调皮的西米拍进相机,斯文注定扫地,就破罐破摔,说,想当年他骑自行车,从近两百里外的大江口骑车回黔城,还偷吃过人家的萝卜。和尚说,那天的雨啊,真是大。保持匀速的梦想先骑上车走了。和尚也不再吃菜苔,跟上。西米要收拾相机,我不等她,走在第三。我看着溪对岸几棵棕树,心里有些沉重,想,和尚当年怎么骑行那么远呢?是不是又有一个亡命天涯的故事啊?我不敢深想,怕自己流起泪来。

    没走几步,吃了菜苔的和尚装出历史学家的样子,落车看溪边的一块古碑。碑边卧着一块大石碾盘。溪边是一丛让人柔情顿生的芭蕉。我依稀记得这地方,在我儿时有一座水力榨油坊,和一座小庙宇。又仿佛没有。我同两位美女说,我们走,不同和尚玩。但两美女不同我玩,相继停车。我一口气骑到沙金村部。有几个人在村部廊下燃了两根显然还有些湿的长柴,围着向火。溪水里几只鸭子却不知冷,在那里互相交谈,很有情致地梳理羽毛。和尚他们追上来。和尚要西米远拍杉树岭的木楼。西米却换着角度拍鸭子。梦想想着心思,静静地看大家。我到村部小卖店给大家买糖吃。这里只有老婆饼,发饼。一路不太说话的西米要了几颗棒棒糖,立即变得很乖很高兴的样子。西米说,棒棒糖是好东西,搞户外的人,随身都必备棒棒糖,牛肉干,以防体力不支。

    村部过后就全是上坡了,大家推了车走。走不多时,已进入藤梨坳地界了。梦想中学是体育特长生,体力最好,一马当先,把走在第二的西米撂下好远。我和和尚走在最后,说些闲话。我看看表,已是下午三点多了。我同和尚说,今天看来回不成了。和尚无所谓的样子。倒是我心里有所谓,我定好返回的,因为天气预报说明天会下雨。

    一路景色更静幽起来。路边有经冬未落的枫叶,叶子显然没干,颜色艳丽,有红黄绿三色。衬着竹的碧绿,娇艳动人。还有松树,那样沉静地立着,身姿硬朗,又柔情万种。我同和尚随心地说着话,一边看山色,一边吃力地推车上坡。在分水坳的庵堂下,我们追上了梦想和西米。梦想说,你们还是男人吗,我在这等半天了。我笑。梦想又说,你不应当一路告诉我们“就到了”“就快到了”应当把实际路程告诉我们,我们才有思想准备。我有些委屈。我骑单车无数次来过,没觉得远嘛,当年我还用车带着人。不过过村部不远,我走的是一条近路,来之前,我电话问过在乡中心学校当教师的二哥,知道现在村小学没人读书了,好多村民也都打工外出,走的人少,那捷径不复可通了。

    抱怨得最厉害的梦想,走起来却是最快。西米开始落后了。我说,你走空路吧,等下我回头来推车。西米说,没事。我看到西米步履艰难,想分散她对行路难的注意力,指隐在雾气的对面高大山峰说,那叫钩岩。下面叫姜黄冲。站山头可以看到洪江街道和沅水。以前山头有军用飞机的航标,我的一个同班同学把他扯了扔了,后来来几个解放军把它重新插上了。小时候,我跟父亲在这大山里猎过野羊野猪。可以在山里采到成筐的野生香菇和木耳。有种随处可见的在枯树上野生的菇子,形似白色小飞蛾落在树上,我们叫飞蛾菌,放干红辣椒和大蒜炒了,有嚼头,脆,香,让人着迷。西米好像不想听这些。我没招了。我愚蠢地问,西米,累狠了吧?我以前真的没觉得这样难走。西米细声细气地说,没有,还好。我不知道如何同西米说了。梦想折回来,来帮西米推车。西米的电话响了。我远远地听到她妈妈叫西米的声音:妹子,快回来吃饭了。西米半天不知怎么出声,说,妈妈,我还在山里,好高的山,今天我怕是回不来了。我不便也不想继续偷听下去,加快了脚步,同和尚和梦想去搭讪。还好,梦想抱怨归抱怨,好像没有气恼。我想,要是知道这时候都还到不了家,我真的不会叫上他们。顶多叫上和尚。原谅我吧,可怜的西米。你一定要原谅我,英勇无比的梦想。

    到了山顶,公路又平坦起来,大家飞身上车。西米好像又活过来,骑得飞快,他们三人,把我撂得老远。我一个人在油茶和杨梅林边,不急不忙地骑。马上到家了!到家的感觉,真好。

    父亲听到我们的声音,开门来看。我在鸬鹚村、官溪口、官溪团、湾船溪、分水坳时,他分别打过电话给我。父亲心里一定在猜,走路都到了,你们怎么才到?他让大家进茶堂烤火楼火。西米拿出相机对火塘和炕上的腊肉一通乱拍。我说,你们烤火,我洗菜去。已到正常晚餐时候,大家都没吃午饭的。我不敢稍加迟延了。西米梦想都是好孩子,不肯休息,来帮我洗菜。只有和尚不屑近庖厨,却也远远地站着,看屋侧的竹林,不断轮番调侃别人。我骂,臭嘴和尚,你就只知嚼舌头呀,不知给两个妹妹拿小凳子来坐?和尚一般都是不自觉但也不经骂,立即去拿了矮凳给梦想和西米。父亲也给我拿了一个凳子来。

    洗好菜西米说冷,同梦想去房里烤火去了。和尚坚持在火塘边接受烟熏火烤。去年藤梨坳鸡瘟流行,在山上没法买到鸡。晚餐我只能做上几道毫无特色的便菜:改良来凤鱼、农家肉、爆炒猪肝、清炒香菇、炒白菜。梦想饿坏了,吃了两碗米饭。我同和尚喝了好些米酒。我们喝酒的时候,西米和梦想又回房里烤火去了。和尚说,你回家用柴火炒的菜,比在城里做的菜,更好吃。这和尚不知自己今天是饿坏了,吃什么都好吃。

    饭毕我同和尚在火堂烤火。同父亲说话。和尚说,凳子矮了,坐着不习惯,就换了张高凳坐。坐不好久,他居然说着话就睡着了,一个筋斗栽倒在火塘边。唬得我父亲慌忙去扶。如果大家有精力,我们本可以围火塘夜话的。现在看样子不行了。我煮好茶,给梦想西米送过去,发现她们在火箱里,都懒懒的样子。我知道没必要陪她们说话了。我给她们倒好洗脸水,让她们洗脸。去收脸盆的时候,西米和梦想居然一个朝东一个朝西歪头睡着在火箱。我不禁几分愧疚几分心痛,把她们叫醒,吩咐她们上床睡觉。

    回茶堂我叫和尚同我去那边卧房去睡。和尚迟迟挨挨地跟我过去。路过西米她们卧房窗外,听见梦想同西米说,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上床后和尚同我说,你应当写篇散文,题目就叫藤梨坳的月色。藤梨坳的夜,是有特色的。它的特色就是静谧。静到人心无条件地变宁静。是了,夏天和春天,姜黄冲的飞瀑声响和白面狸的叫声,会把藤梨的夜弄得静谧而充满故事。但我没有静静地坐下来看过山里的月色。那么,我以后,回来看一回月亮,写篇藤梨坳的月色吧。和尚说着话就鼾声如雷起来。我也很快睡过去。

    今夜和尚的鼾声算不得十分响亮,但很怪异,发出一种类似机帆船发动机一样的声音。夜半三点,大约是那怪异的鼾声把我吵醒过来。听得外面落雨了。很大的雨。哗哗哗哗。如夜行的部队尽量减轻响声踮脚跑过,又像有人倒豆进箩筛。我静静地躺着,几分焦急,却又很无奈地平静着。我盘算着天明后如何回去。黄土路淋湿后会打滑的。下坡时浮沙也会打滑。我们是把车推到岩坳再搭客车呢还是原路返回?我不想再想了。很多事,想是没有用的。事到临头,与预先的设想,总大相径庭。我打开手机,看池莉的访谈录。不久,我又睡了过去。

    早上八时才醒过来,听到西米和梦想在窗前笑话和尚的鼾声。我把和尚叫醒。到廊下我偷看西米和梦想的表情。这两位小妮子好像并不如何痛苦和焦躁。我又放下一点心来。一边张罗简单的早餐,我一边通过堂弟联系一辆货运卡车,我决定用卡车把我们和单车运到官溪口。附近的那辆卡车已去怀化送货。我便自己通过一位小学同学联系一台盘式拖拉机。那驾驶员居然不在家。我有些绝望。天还在落着小雨。要不,我们推车回去,也可以。这时接到同学电话,说那驾驶员回来了,答应送我们。

    我几分不由分说地把父亲接了出来。拖拉机从分水坳俯冲下来的时候,望着青翠的竹林和艳红的枫叶,以及布满雾霭的山头,我心情莫名地复杂。这块生我养我的土地,那样超脱尘俗,但是它已日显陌生,我发现我的心,可能永远找不到那种绝对的甜蜜宁静了。意外地发现山林里有几棵昨天没看到的红花。那花灿惹云霞。是野生樱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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