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袭人与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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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抄检大观园那一夜,凤姐儿及王善保家的一干人先闯进怡红院中,将袭人、晴雯等所有丫鬟的箱笼并匣子搜拣了一个遍,只闹得人心惶惶,院内乱作一团。待那帮子人离去之后,袭人仿佛才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环顾院内,见丫鬟们边收拾着各自的箱奁,一边骂骂咧咧的,便喝住她们道:“说什么说什么?是谁把你们的嘴给抹上了粪啦?也不看是什么时候,再这么嘴臭,小心都不要好过!”又问麝月:“宝玉呢?”麝月向屋里努努嘴:“那不,在屋里躺着呢!”

    袭人进屋走入里间,见宝玉直挺挺躺在榻上,两眼直盯着房顶,凭你怎么问他,也只不吭一声。袭人无奈,叹了口气,扭转身正欲退下,却看见外床上晴雯气得娇喘吁吁,身子像翻烧饼似的,骨碌过来骨碌过去,就坐到她的床前,劝晴雯道:“你呀!身子又不好,原该清心静养才是;这不,又大动肝火的,坏了身子可怎么好呢?再说,得罪了那些人,又有什么好果子吃?”晴雯听了,一骨碌翻起来,嚷嚷道:“哼,理不顺,气死人!别的不说,她王善保家的凭什么张牙舞爪地来欺负我们?我们虽然是奴才们,可成天都在掏心挖肝地服侍着主子的,不看僧面也总该看看佛面罢?却像这样对待盗贼一般乱翻我们的箱底儿,这人心儿早就凉透啦!”

    袭人接笑道:“理倒是这个理儿,只是你不该拿你是老太太打发来的话往外撂,让太太听见了该怎么想呢?”晴雯撇嘴抢白道:“行了行了!横竖话是我说的,祸是我招的,天塌下来没人让你替我顶。我又没说瞎话,怕谁呀?哼,我可不像有的人,惯会委曲求全,看人的眼色行事,里外都能做好人!”气得袭人说不出话来,竟掉下了眼泪。

    这时宝玉突然发话道:“罢罢罢!你们都给我安静点儿好不好?人家都骑你们脖子上了,你们还在自相争斗,究竟有何益处呢?“二人这才停止争吵。晴雯又哼了一声,身子朝里翻去,再也不吱声;袭人揩了揩眼泪,小心服侍宝玉睡下,便自来到外间,囫囵躺下了。

    次日天亮,袭人早早起来,先亲自服侍宝玉穿衣盥洗罢,再打发麝月送宝玉去贾母处吃饭走后,又叫秋纹、碧痕给晴雯煎药。才把汤药送到晴雯床前,秋纹跑进屋道:“袭人姐姐,刚才我去门首,见王善保家的来了。”袭人一怔,问道:“她又来做什么?”秋纹回道:“她没进来,只叫我来对你说,太太这会儿让你去见她呢。”袭人听了,心里顿时忐忑不安起来,不知王夫人叫她为的何事,只得吩咐秋纹:“那好,你来服侍你晴雯姐姐吃药罢,我去去就来。”说完匆匆离开怡红院,出院园门,往王夫人住处去了。

    原来那王善保家的昨夜抄检罢大观园回到家里,又羞又恨,一夜间何曾合过眼?次日一早,她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撂下碗筷,气哼哼地往王夫人住处走去。还没走到门口,就看见凤姐儿掀帘走了出来,王善保家的忙躲在一边,待凤姐儿走过去后,才小心翼翼地闪进王夫人房内。

    这时王夫人正坐着吃茶,见王善保家的进来,微微笑道:“啊,听说昨晚上把绣春囊的事儿查出来啦?”那王善保家的情知刚才凤姐儿必将昨夜之事已禀告了王夫人,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扑嗵一声跪下,又打起自个儿的脸来,边打边道:“我真该死!我该死!摊上这样不争气的儿孙!还望太太高抬贵手,别跟我这老不死的娼妇一般见识。”

    王夫人冷笑几声,对王善保家的道:“起来罢!我们这样人家,竟出了如此伤风败俗的丑事,吃得起骂,可丢不起这人啊!你看,这闹得老辈子的情分也没法顾全了。不管怎么说,司棋这丫头是断不可留的了,你老人家也只好善自珍重罢!”王善保家的爬起来,连连点头称是,低头又道:“夫人如此之举,全赖我自作自受,我没有任何怨言。只是——”王夫人狐疑起来,问道:“只是什么?你还有话说吗?”那王善保家的道:“是的,太太。只是我还有一件事,我想告知太太。”

    王夫人“啊”了一声,问道:“是不是探丫头冲撞你的事?”王善保家的双颊通红,不住地摇头道:“哪里哪里,此事原怪我这老不死的不知眉眼高低,原该打的。我是说,宝玉屋里那一个浪妖精——”王夫人听了忙问:“你是说那个叫什么晴雯的?她又怎么样啦?”王善保家的回道:“昨晚,我们搜拣她的箱子时,她竟破口大骂,说什么‘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我看,她根本就没把太太你放在眼里。”接着,王善保家的又把晴雯昨夜的行止添油加醋地编派一番,立时气得王夫人暴跳如雷,连声叫道:“反啦!反啦!不怕这小娼妇厉害!你,你快去把袭人叫来,我要问她话!”

    那王善保家的喏喏连声,立即退出房门,进了园子,向怡红院奔去。及到怡红院门口,见秋纹正在花坛旁站着愣神儿,就笑着上前搭言道:“姑娘可吃了饭啦?烦你进去告诉袭人姑娘,太太叫她去呢!”说完便急匆匆踅回家去。秋纹听了也不敢怠慢,遂跑进去告诉了袭人。

    且说那王夫人一见袭人来到,便喜笑颜开,忙吩咐绣鸾给袭人看座,沏茶。袭人请了安,极小心地坐下,问王夫人道:“太太传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王夫人笑道:“我的儿!你快坐下罢!叫你来,我是想问你一件事的。”袭人听了忙道:“太太要问什么,只管问就是。”王夫人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告诉我,昨夜宝玉屋里头那个晴雯是怎样骂王善保家的呢?”

    袭人听了,就知是那王善保家的已先来告了状,情知事关重大,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低头回道:“太太若问起晴雯,也不必全信王善保家的说的话。谁都知道,那晴雯长得虽然标致,可好那张嘴却总不养人,成天风风火火的,有时竟会冲撞了人也是有的。不过,她待宝玉还是挺不错的,宝玉也是喜欢她的。”王夫人道:“我知道宝玉喜欢她,竟是她生生的把宝玉勾引坏的啊!我的儿,我目今已经几十岁了,为来为去为了谁呢?还不是为的那个孽障呀!可怜我那宝玉,本来心性就不务正业,再有一帮子小妖精百般调唆,有几个宝玉不给毁了的?”说着,王夫人竟落下泪来。

    袭人见状,心中也不禁酸酸的又想起不久前王夫人曾对她说的“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的话,就有一股热流打心底流过,不由得说话就随便起来。她向王夫人笑道:“太太说的极是。我也看得出来,晴雯对宝玉好是好,只是没有好在点子上。她疼宝玉,甚而生怕宝玉受一点点苦。为了这个,她有时甚至不惜耽搁宝玉的工课。其实,前几日宝玉惊吓而病,也是晴雯知老爷要盘考宝玉,怕宝玉连夜攻读经书累出病来,出主意要宝玉装病的,白白惊动太太、老太太一场”

    王夫人听到这里,脸色越来越难看。袭人正在说着,忽抬头一看,猛然觉出自己失了言语,原不该在王夫人面前提及此事,就又改口道:“其实,晴雯人确是挺不错的,宝一玉和我们大家都很喜欢她。她只是年龄小,尚不知世事深浅”这时王夫人实在忍无可忍,威严地打断袭人言语,道:“不必说啦!你可以走了。”那袭人见此情状,只得惶惶退下。

    回去怡红院,袭人越想越懊悔不已,怨恨自己在王夫人面前怎么就那么话稠,无意间竟出卖了自己的姐妹。如果因此给晴雯带来了伤害,自己的心儿怎么会安宁呢?可她又情知一言既出,是无可补救的,因此愁得午饭也没有吃,愁得要发疯似的。麝月、秋纹见她这样,问她是不是身体不适,袭人只是摇头不答,唉声叹气。后来,病倒在床上的晴雯也发觉了袭人的异样,问她怎么了,哪知这一问,袭人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仍是不答一言。众人只是丈二和尚——无论如何也摸不着头脑,但也对她无可奈何,不提。

    转眼已到八月仲秋。十五日夜晚,荣宁两府男男女女皆簇拥着贾母进大观园内上香赏月,袭人、麝月因随宝玉跟去服侍。那宝玉因晴雯病势甚重,诸务无心,再三暗嘱袭人先自回去照顾晴雯。袭人心中实在也百般惦着病中的晴雯,便交代麝月好生服侍宝玉,悄然回到了怡红院。

    刚到院内,袭人就听得屋内有人在吵闹。进去一瞧,原来是四儿、芳官服侍晴雯喝汤药,晴雯用嘴一试,烫了樱嘴,不由骂了两句,她二人脸上就挂不住了,便与晴雯拌起嘴来,气得晴雯将汤匙摔在地上,浑身颤抖不止。袭人见状,忙上前数落四儿、芳官道:“这两个小蹄子!要死还是怎么着?连一碗汤药都侍弄不好,还蛮有歪理呢!”说了夺过药碗,命人再拿一把汤匙,舀起一汤匙,轻轻吹了吹,坐在晴雯床边,道:“来,把药喝下去罢。”

    那晴雯见了,支撑起虚弱的身子坐起来,喘着气道:“袭人姐姐!其实也不全怨她们俩,没办法,我生就的这种火爆脾性,往日里不是也没少冲撞你,是吧?求大家别跟我一般见识才是。”袭人听着,心情愈发沉重,竟至落下泪来,道:“好妹妹!快别说啦!咱们姐妹一场,成天擦来蹭去的,哪有个不磕着碰着的时候?但凡是轻是重,相互都有所担待才是,不是吗?你呀,什么也别想,快把病养好是正经。”

    一席话竟说得晴雯也潸然泪下。她紧紧地拉住袭人的手,哽咽着说道:“我的好姐姐!妹妹我一生要强,可就是命太苦啦,身已为下贱之人,又什么都不服气,说话行事没个管教,到头来能不吃大亏吗?这几日,我也想了许多。说心里话,我真羡慕姐姐有一副好脾性,任它天大的委屈也能装进肚里。我呀,怕是在这里呆不长啦!”袭人忙劝道:“傻妹子!你在说哪里的话?没什么事儿的,快把药喝下去歇着罢!”

    晴雯这才坐起来,披上衣裳,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这时,宝玉、麝月也回来了。宝玉来到床前,拉起晴雯的手,问了一番病情,又再三安慰罢,方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孰料,晴雯那句“在这里呆不长了”的话竟应验了,中秋节过后没几日,王夫人便率人将晴雯逐出了贾府。可怜那晴雯病体恹恹,已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蓬头垢面的,被两个婆子打炕上拉下来,搀架着拖了出去。袭人见此情景,心痛欲碎,又不敢当着王夫人的面流下泪来,直到王夫人等一干人离开了怡红院,她才一下子瘫坐椅上,垂泪饮泣。宝玉送走王夫人回来,也倒在床上大哭,边哭边道:“这都从何说起嘛!必是有人在太太跟前说了什么,不然,太太怎会如此绝情呢?”袭人听着,像宝玉在打她耳光一样,心中更不受用,又怕说出真相气昏了宝玉。晚间,她又遵宝玉之嘱,遣宋妈将晴雯衣裳各物及一些碎银给晴雯送家去,服侍宝玉睡下,躺在里间外床上难过了一夜。

    次日,宝玉又被贾政传唤,命他出门应酬。袭人便借口去潇湘馆探看林姑娘,分派麝月、秋纹照看家里,她独自竟出了园门,来到晴雯家里。走到窗前,袭人轻声问道:“晴雯妹妹可在家吗?”里面便响起晴雯少气无力的声音:“啊,袭人姐姐来啦?快,快进屋来。”说着跟着一阵咳嗽声。袭人进得屋中,只觉得光线昏暗得看不清任何东西,瞪睛良久,才渐渐看得见躺在床上的晴雯。一见晴雯那憔悴无助之态,袭人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她颤抖着走到床前,问道:“哥哥嫂嫂呢?”晴雯眼睛一闭,挤出两行泪珠,道:“我眼下已成这般模样,他们又得不到什么好处了,还有什么心肠来照管我呀!”袭人听了,犹如万箭穿心,紧紧攥住晴雯的手,道一声“我的好妹妹”不由得哭出声来。

    那晴雯也唏嘘着,一面折起身来,用手替袭人揩着泪水,一面哭道:“姐姐何必如此呢?你今天能来看妹妹一眼,妹妹已经十分受用了。眼下我也算想透了,人来到这世上,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常言说‘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我既已做到这个地步,也是命该如此,所以姐姐不必悲伤挂牵,我知道自己人贱命苦,心再高也是枉然的。只是,姐姐怕是无法报答姐姐多年来对我的体贴关照了。”

    袭人听了,哭得更加伤心。晴雯愈如此说,她心里愈加愧疚不安,竟不知怎样方能弥补因自己的失言给晴雯造成的伤害。袭人哭着紧紧拥住晴雯道:“我的好妹妹!姐姐对不住你呀!”晴雯道:“姐姐,你这又从何说起呀!我知道,咱们姐妹相处这么多年,只有妹妹不懂事顶撞姐姐的时候,没有姐姐对不住妹妹的地方。你如此言语,又叫我怎么样才好呢?”

    这时,袭人再也不能自已,便拿着晴雯的手朝自己脸上打去,边打边道:“妹妹!你该打我这嘴巴呀!打呀!打呀!”晴雯不知怎么办才好,拼死力气挣出自己的手,哭叫道:“姐姐在干些什么呀!你可是伤心糊涂了罢?别这样,别这样呀!”袭人拉不住晴雯的手,就又自己打自己的脸来,并呜咽着将她在王夫人面前为了宝玉而失口,说出晴雯给宝玉出主意装病经躲避考问工课,方激怒了王夫人之事,一一向晴雯道来,说完又要拉晴雯的手打自己的嘴巴。

    晴雯听着,再次挣开袭人的手,愣愣怔怔半日不语。渐渐的,她柔顺地依偎在袭人怀里,又仰起头来,慢慢地为袭人揩去泪花,娓娓说道:“姐姐,我的好姐姐,别哭啦,好吗?你要再这样,妹妹怎么能心安呢?要说起来,咱姐妹今生有缘一处侍候宝玉,两个人却是一心眼儿为宝玉好,想叫宝玉过得随心些,不是吗?只是因咱两个天性不同,你细致温柔,我则是暴躁粗放,火炮子脾气,因此免不了有时候说些难听话塞姐姐,做些过火事气姐姐。可姐姐却从不计较,常常是一伸脖子,把什么屈辱冤枉一古脑儿咽下肚里去,对宝玉,对我,对所有姐妹们还是一个心眼儿地体谅、关怀。你知道吗?有的时候,我竟把你为宝玉和我们大家操心看成你在巴结讨好太太、老太太,想往主人的位子上爬,也就的打心眼里忌妒你,怨恨你。如今想来,我都干了些什么呀!姐姐刚才说的话,我刚听时心里你多嘴多舌,可又一想,姐姐即使那样说了,也是为了护着宝玉,姐姐怎么会故意伤害妹妹呢?再说,在你前头,那些老不死的货们肯定没少在太太面前往我身上丢石头。其实,就是你不说那些话,她们也不会饶过我的。所以,姐姐原不必为此伤感的。你今既来了,看在咱们姐妹一场,求你答应妹妹一件事儿,如何?”袭人紧紧抱着晴雯,问道:“妹妹有什么事相托,尽管开口,就是拼掉性命,姐姐也会在所不辞的。”

    此时,那晴雯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双眼凝视着袭人的面庞,喃喃道:“从今以后,咱们既往不咎,谁也不许怨恨谁,行吗?”袭人听了,又叫了一声“我的好妹妹”便再次泣不成声,哭道:“妹妹,可你是原该恨我的呀!”晴雯道:“好姐姐,快不要哭啦!其实你原没有过错的。把眼泪擦掉罢,妹妹还有话没有问你呢。”袭人道:“妹妹要问什么,但说不妨。”晴雯此时两眼闪着亮光,柔声问道:“宝玉可好?”袭人点头道:“他还好,只是因你被赶出来之后,他哭了几场,整日郁郁不乐的。”

    晴雯又哭了,道:“姐姐回去千万告诉他,就说我在家很好,病也大轻了,等我好了,我还回去服侍他。”袭人洒泪点了点头。晴雯细细地看着袭人,看了半晌,竟破涕为笑,问道:“袭人姐姐,告诉我一件事行吗?”袭人道:“妹妹尽管说就是。”晴雯拉住了袭人的手,道:“姐姐,早听说太太、老太太有意让宝玉将你收房,可有此事?”袭人一听,脸颊猛的一红,想起自己与宝玉暗布云雨之事,又想起王夫人当面托付宝玉的弦外之音,竟不知如何回答晴雯才好,只好摇头道:“别听别人瞎诌,哪有此事呀!你瞧瞧姐姐的脸相,竟像有那么大福分的人吗?”晴雯也笑道:“一定是姐姐不好意思说出来。其实,看宝玉平日里对你看重的样子,妹妹虽然拙笨,也能猜得出来的,难怪姐妹们都在这样议论你。不过,咱说正经的,你要听妹妹一句话:你既已挣扎到这个地步,就该早日打个正经主意才是。可千万不要像我,原本与宝玉一清二白的,却落得个‘你这样轻狂给谁看’,被她们骂作勾引宝玉的狐狸精,你说冤也不冤?说心里话,我若早知落得这样下场,也早与宝玉”说到这里,晴雯紧闭双眼,挤出两行晶莹的泪珠来。

      袭人听罢晴雯这一番话,大吃一惊,心中越发慌乱起来,忽想起自己已坐了好大一会儿,忙站起来道:“哎哟!我得赶快赶回园子去。妹妹,姐姐改日再来看你,等你的病大愈了,姐姐亲自接你回去。”晴雯情知不好挽留,就哭着说:“告诉宝玉,不要担心我的。姐姐也多保重!”袭人又掏出一包碎银放在桌上,方拭泪告别晴雯而去。

    袭人回到怡红院,宝玉已经回来,因问她道:“这大半天你哪里去了?”袭人不好说实话,只掩饰道:“我去大奶奶那里学做鞋样,因耽搁了半天。家里有什么事儿吗?”宝玉道:“家里倒没什么事,只是记挂着你。你今回来了,我也就放心了。眼下我要去林妹妹那里取一册诗稿,你在家里料理着,好多着呢!”袭人忙说道:“让麝月跟你去呢,还是秋纹?”宝玉连连摆手道:“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袭人见宝玉面颊显红,早猜出了八九分,就听任他去了。

    待宝玉走后略一顿饭工夫,袭人又收拾一些衣物,包成一个包袱,吩咐柳五儿道:“五儿,你叫一下你母亲,一道把这个包袱给你晴雯姐姐送家去,并侍候宝玉一块回来。”柳五儿笑道:“宝二爷也在晴雯姐姐家?”袭人笑着点点头,道:“快去罢!”五儿答应着去了。

    谁料袭人这一安排,竟如及时雨一般,救助宝玉及时从晴雯嫂子那轻薄淫荡的手中逃脱出来,此事红楼梦第七十七回中有详尽描叙,不再赘言。

    当天夜里,袭人服侍宝玉睡下后,便躺在宝玉榻旁的外床上——以往夜间都是晴雯睡在此床上侍候宝玉,晴雯离开后,袭人就顶替晴雯睡在此床上值夜——歇息。她见宝玉翻来覆去,总睡不着,且长吁短叹的,就逗他道:“你呀,白日里压根儿就没去林姑娘那里,想我不知道呢!”宝玉又长叹一声,道:“你知道罢了,又能怎么样呢?”袭人正言说道:“我寻思着,我们不能这样眼瞅着晴雯死去。”宝玉一骨碌爬起来,问袭人道:“你道怎么样?”袭人忙起来将宝玉按下去躺好,笑道:“看你急的,四十不等五十的。依我说,明日你可暗中使人去请中用的郎中,好生为晴雯诊治,果真痊愈了,才是我们的造化呢!那时,你再去太太、老太太面前多为她说些好话,为她洗去不白之冤,再把她接进来与咱们一处,不是更好?”

    宝玉听了这话,双眼一亮,才露出了笑脸,遂要起茶来。袭人服侍宝玉吃了茶,才要去睡觉,不料倏然被宝玉搂抱住不放,要与她行云雨之欢。那袭人本来在这一二年中,因王夫人看重于她,越发知晓自重,总设法少与宝玉偷情,可此时见宝玉这样,本欲婉言拒绝,又想到他因晴雯之事几天来一直郁郁寡欢,难得有此刻的好心情,便不忍拒之,于是便依了宝玉。事毕,宝玉方安然如梦。哪知,五更时分,宝玉梦中连叫“晴雯”袭人忙上前连晃带叫,唤醒宝玉,道:“又做梦呢,晴雯怎么啦?”宝玉哭道:“晴雯她死了!”袭人只当是宝玉思念晴雯心切所至,答应宝玉天亮遣人去晴雯家探看,才止住宝玉啼哭,不提。

    及至天亮,袭人服侍宝玉刚盥洗罢,见王夫人房里的小丫头就来传话,说今日老爷要带宝玉去梅翰林府中赏菊。宝玉无法,只得闷闷跟去。宝玉一走,袭人便打发宋妈去晴雯家探问消息。约过了一个时辰,宋妈回来,见了袭人,没等发问便哭道:“老天不公啊!好端端一个姑娘,竟这样说去就去了。”袭人听了,知道晴雯果然已经死去,顿时惟觉天旋地转,站立不住,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串儿,滴滴洒落地上。

    宋妈又边哭边回道:“晴雯姑娘死得好可怜呀!听她那姑舅表兄吴贵说,她咽气前大瞪着眼睛,不停地呻吟着,一会儿叫几声宝玉,一会儿叫几声姐姐,她哪有姐姐呀?也真奇了。后来,她咽了气,眼也不曾闭上。唉,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命苦呢!”袭人越听越伤心,才叫一声:“我的苦命的妹妹呀!”便立时昏倒在地上。麝月、秋纹及众小丫头们纷纷上前哭叫,半日才醒过来,兀自呜呜哭泣不止。

    这时,宝钗拉着黛玉来找宝玉,得知晴雯死讯,也不免唏嘘连声;那黛玉似更悲恸,哭得哽哽咽咽,难以支持。宝钗见状,揩了揩满脸的泪水,劝黛玉、袭人道:“颦儿、袭人妹妹,咱们不要太伤悲了。像晴雯妹妹这样的人,吃亏就吃在太要强了,人一要强就会少了机智和城府,只能伸不能屈,关撞南墙不回头,哪有个不碰壁的?她今既然去了,人死难以复生,让咱们多为晴雯妹妹祈祷来世罢!”

    黛玉听了,仍泣不成声地说道:“姐姐所言极是。只是我和晴雯妹妹‘同是天涯沦落人’,都是早早失去了父母,无依无靠的,只因禀性要强,便不容于世,岂不悲哉!她去了,只怕我的下场还不如她呢。”袭人又怕二位姑娘因悲恸伤了身体,也不敢再哭了,忙命丫头们把宝钗和黛玉送出怡红院,服侍她们回房。由此又想到宝玉,那冤家回来若得知消息,准也又死又活的,因而袭人又吩咐大伙:“宝玉回来时,先不要急于告诉他晴雯的事;若他问起来,再慢慢讲给他,切记不要告诉他晴雯死时曾喊过他的名字。记住了吗?”众丫头皆唯唯连声。

    日近中午,袭人听说宝玉回来了,现在贾母房中,忙派麝月和秋纹并带两个小丫头前去迎候。一会儿,只见麝月、秋纹一个捧着一副文房四宝,一个捧着冠袍带履,说说笑笑进了院门,却不见宝玉的踪影。袭人问了,麝月笑道:“他呀,进了园子,说要走一走,我就叫那两个小丫头跟着,把这东西送回来再去追他们。”袭人又问道:“他没问什么事吗?”秋纹听了抢答道:“倒没冲问什么。只是,我看见宝玉还穿着晴雯做的那条红裤,因不禁叹道:‘真是物在人亡了!’就被麝月拉了一把,才知失言。幸亏宝玉在前头走着,没有反应,想是没有听见罢。”

    袭人听了,沉思良久,叹了口气,说道:“好了,你们去罢!好生伺候着,对这事儿一定要记住先不要告诉宝玉,免得吓坏了他。”她们三人哪知宝玉已经听见了“物在人亡”的话,并借麝月、秋纹回怡红院之机,又盘问了那两个小丫头。此时,麝月和秋纹一面答应着去了。

    不大一会儿,宝玉回来了。袭人观其脸色,似并无大悲气色,心儿稍为安顿。宝玉进了里间,又要袭人服侍他穿戴整齐,说是要去看黛玉,袭人只得任其自去。直到傍晚,宝玉方才回来,说没找着林姑娘,也没找着宝姑娘,却又被老爷召去论书赋诗,直混闹到现在,只隐去了他出去寻看晴雯灵柩未遂之事。那袭人不知底里,见宝玉闭口不问晴雯,心里颇有人走茶凉之感,不由为晴雯一阵难过;又一想,如此也好,人既已死,宝玉这样也免得因过于悲伤而损害了身子——因而也就不在乎宝玉对晴雯牵挂与否,只暗自为晴雯洒泪罢了。

    只说当晚,宝玉吃了晚饭便一声不响进了里间,叫秋纹寻来一幅冰鲛纱,摆开文房四宝,援笔疾书起来,也不知写的什么文章。写毕,又叫来袭人,命备四样吃食。袭人听得这四样吃食全是晴雯生前素喜吃的,便知道宝玉已经知晓晴雯的事,蓦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按照吩咐准备了那四样东西。

    宝玉在烛前愣愣坐着,只是不言一声。良久,宝玉一声喟叹,站起身来。袭人知趣地站起来慌忙收拾祭品,宝玉拦住道:“姐姐不用劳动了,只叫一个小丫头随我去也罢。”袭人也不好勉强,只得叫来白日里曾跟着宝玉在园里行走的那个小丫头,叫她捧着吃食,随宝玉出了怡红院。

    袭人不知宝玉要到哪里去祭奠可怜的晴雯,遂悄悄尾随而去。只见宝玉和那个丫头在园中没走多远,在一株芙蓉树前驻足,将祭品摆好,先行礼毕,又把那幅冰鲛纱挂在芙蓉枝上,宝玉便跪下哭了起来,边哭边念着纱上的文字——这便是宝玉为晴雯撰写的芙蓉女儿诔。那袭人自然是听不懂的,然而见宝玉声泪俱下的行状,方知晴雯在宝玉心中的位置竟如此珍重,不禁又为晴雯高兴起来,也随地跪下,含泪在心里对晴雯说道:“晴雯妹妹!你该知足了罢?宝玉对你如此一往情深,姐妹们又为你落泪悲痛,为人一世,草木一秋,果能如此,还奢求什么呢?妹妹你就放心地去罢,姐姐会代你服侍好咱们的宝玉的。如果人果真有来世,下辈子我们还做姐妹好吗?如果那样,姐姐会加倍爱你,偿还我曾对你的伤害的。”想到这里,袭人又已是泪流满面了。她就这样远远的站着,痴望着宝玉的一举一动,直到宝玉读毕诔文,焚帛奠茗,黛玉又突然出现,与宝玉笑而谈文,袭人才匆匆悄然离去。

    彼时,袭人从心里对晴雯的承诺是认真的。从脂砚斋的评语中可以推断出,尔后在贾府败落之后,宝玉决定遣散众婢,并授意袭人嫁给蒋玉菡,袭人自然忍泪遵从,但他仍然说服宝玉将麝月收房,来代替自己服侍宝玉,而且又确信蒋玉菡的家境供奉宝宝钗夫妇不成问题之后,才洒泪与宝玉、宝钗作别。故脂批称红楼梦后三十回有一回目叫花袭人有始有终,信不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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