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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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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你会笑嘛。”

    池面上,本仅有曦月的倒影,她陷入回忆中,不由自主牵动浅笑。

    蓦地,勾陈在她身侧出现,两人身影同映在水面上。

    曦月怔忡觑他:“你怎没在饭厅?”

    “喝太多,出来醒醒酒。”他慵懒笑答。

    明明没有喝多的迹象,脸色还不及发色红。

    “刚在想什么?神情很温柔。”他问。

    “”连习威卿都不曾提及的往事,她当然不可能告诉勾陈。

    “秘密?”他眼神促狭。

    “与你无关。”曦月突然惊觉,他那双红眸,带给她的“似曾相识”感,从何而来。

    是“红宝”

    红宝,是后来他替狐取的名。

    相处数日之后,她与它也算有了交情——扣除过程中,偶尔的摩擦,例如:

    它为她取来食物,最初他不想吃,任凭它摆在面前——她在闹别扭。

    尤其,当她醒来发现,抱在自己怀中的是蓬松的狐尾,毛茸柔软。

    她半张脸几乎深陷其中,蜷靠在狐身上,连日来,睡得最最安心的一次

    她有点气恼,自己对一只野兽的信任,在它面前毫无戒心。

    也因气恼,她与它,相隔着食物,谁都没有动。

    同样,只有狐尾阜扫着地面,发出轻巧的唰唰声。

    然后,狐尾动作一变,不再只是轻唰,而是一记又一记的拍地。

    一、二、三

    它箭步上前,将食物吞食精光,连半片果皮也不留。

    她呆然看它,它回以一记冷睨,红瞳闪着寒光,接下来数顿,情况皆然。

    食物摆上,狐尾拍地三下,只要她不动,它也不会客气,叼走吃食,大快朵颐。

    她终于明白,这只狐有副坏脾气,它的耐心仅止“一二三”若她不想饿肚子,最好赶在“三”落下之前,伸手去抢。

    她浑身带伤,要去寻找食物不如它利落,她是有骨气,可肚子一饿,骨气这玩意儿,值几斤几两?!

    之后,她不再啰嗦,它取回食物,生的,她立刻抢过,切割,火烤;果物,她负责清洗削皮。

    产生这番契分,一人一狐,也算相处融洽。

    那时,她想替它取蚌名,方便称呼。“红宝”二字,瞬间闪入脑海,脱口而出。

    它毛色偏红,珍稀如宝,狐眸更是漂亮,这名字好适合它。

    显然只有她如此认为,它听见那名儿,一脸嫌恶不说,狐尾更是直接甩过来“鞭打”她。

    但改变不了她的初衷,她开始用“红宝”叫它,即使挨狐尾教训,也绝不改口。

    红宝

    如红色宝玉一般,美丽的狐儿。

    “神游到哪儿去了?”火亮的眼凑抵她面前,吓得她往后倾,力道太猛,险些栽进池里。

    险些——就是没有。

    因为勾陈长臂探来,扣牢她的腰后,她才幸免此难。

    “放开我!”她动口,也动手,拍打他的臂膀。

    “我一放,你就会掉下去啰,真要我放?”

    “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她逞强回呛。

    “好,恭敬不如从命。”勾陈当真收手,任由她哗啦落水。

    池水很浅,不过及膝,但曦月太错愕,没料到他说到做到,连一丝丝转圜,一点点变通都没有。

    他可以将她扶离池畔之后,再行放手,而不是任由她这般狼狈!

    “是你要我放手,而且你说‘掉下去也不用你管’。”勾陈面露无辜,只是那双眼——笑意太浓!

    曦月凛颜,拖着下半身水湿,由池里爬起,无视他伸来的援手。

    是,她说过,所以无从反驳,也无从苛责。

    她认了!

    “快点回屋去更衣,受了凉可就不好。”勾陈很关心。

    好似忘了是谁,害她成这幅惨样?

    曦月睨也不睨他,不用他提醒,她正准备这么做。

    “换完衣裳,去饭厅走一趟,如果你还记挂‘习威卿’这名未婚夫。”他好意点醒。

    她顿步,回首,投以不解眼光。

    “我若说太明,你又要骂我龌龊了。”他无辜眨眼,神情太可爱。

    曦月听懂了,却恍若未闻,脸上表情淡淡,像在说:我不会随你起舞。

    “怪哉,你方才伫畔静思,比你听见习威卿之事,还来得有情绪,我不得不怀疑,你望月思情郎,将未婚夫抛脑后。”

    “胡言乱语!”她一斥。

    “恼羞成怒?”他好整以暇。

    本不想理睬他,被他一激,她忍不住又回:“当然不是!你真是无礼!”

    “这样也叫无礼?不过聊聊嘛”声音转小,他嘀咕:“我还以为,所谓‘无礼’,是毛手毛脚,又搂又抱,啧人类的标准,每年都在变。”

    “你在说些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本咕哝哝的,定没安好心眼!”

    勾陈挠梳红发,觉得她的指控好冤枉。

    “见不得人?此时发生在饭厅里才见不得人吧。”

    他已经嗅到那儿传出来yin靡的气味。

    果然,来不及阻止了?

    现在叫曦月赶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吧,只是让她亲眼目睹,双重的背叛。

    “你很爱习威卿吗?有没有爱到失去他,就活不下去的程度?”

    曦月连回答都不愿意。

    不回答,是默认?亦或答案太狠?

    曦月不想深究这些,她急于离开,离勾陈远点。

    “不要太爱一个人,失去了才不会痛。”他的声音,随她奔走,紧紧相随。

    她以为他有阴魂不散,尾随而来,想回首斥他,才发现勾陈停在原地,伫足不动,只有火红色长发,在夜风中吹拂,舞动,美若流瀑。

    她竟有股不敢多瞧的窝囊。

    他,给她一种与红宝相同,热暖的安心。

    是因为,他一身仿似的红吗?

    不,她讨厌他,讨厌他看穿一切的眼神,讨厌他看人的目光,讨厌他嗓若浅笑,讨厌他无礼调侃,讨厌那么美丽的眸色——

    就像她一开始,也讨厌傲慢的红宝。

    曦月的身影,消失于转角。

    “伤势看来复原良好,只是怎么一脸不开心呢?”

    勾陈轻喃细语,径自说着,笑叹,红眸依旧落向她离去的方向。

    “比起在山林那段时日,少了太多笑容”

    几句浅声话语,随微风轻轻拂拭,飘渺隐约。

    听得,不甚真切。

    勾陈仅在习家庄暂住四日。

    曦月也躲了他四日,不愿与他打上照面。

    兴许勾陈感觉到她的排斥,这几天里,他并未企图攀谈,亦和她保持距离,连离开习家庄,都没向她辞别。

    她不由得想起,与红宝分离的那一日

    真是怪了,他是他,红宝是红宝,怎会产生联想呢?

    和红宝分开,她舍不得,曾想带红宝下山,又担心它过不惯,怕它在城镇中受人侧目,另一方面,山里有没有它的家人

    几经考虑,她只能放弃,而红宝也没有想追上来的迹象,仅止她一人,哭得稀里哗啦,仿佛失去一名亲人。

    一名,她曾埋入其浓密毛发间,为双亲之死痛苦失声,静静以狐尾拍抚她的背,无声相伴的亲人

    勾陈算什么?一个不懂礼数,思想污漫之徒,来与去,皆无预警。

    说不上来是大松口气,还是想轻声一叹。

    是倦怠?或是失望了?

    数个月之后,勾陈再度踏入习家庄。

    这一回,来的太巧。

    就在曦月整个人浑噩、震惊、乍闻温琦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说,她坏了习威卿的孩子,而习威卿羞愧低头,不知如何是好时

    勾陈回来了。

    双手扶在曦月肩上,传递着体温,泛冷的肤。汲取一丝丝炙暖。

    “曦月姊,求你成全我们别让我肚中孩子一生下来,就受人指指点点”温琦如说的如泣如诉,小媳妇般委屈。

    什么时候的事她应该这么问,但完全提不起劲想问。

    连孩子都已怀上,这样的关系,何时开始,知或不知,有何差异?

    她是很震惊没错,因为她未曾想过,自己会面临这样荒谬的状况。

    曦月姐,你说句话呀!不要闷声不吭,不要折磨我们!

    “琦如,你别说这种话!”习威卿阻止她,明明是他们两人的错呀!

    一个酒后乱性,一个藉酒意献身,在那一夜,火热燃烧。

    “本来,我以为曦月姊已经过世,我终于能和卿哥光明正大,我喜欢他好久,好久了,却只因曦月姊与他指腹为婚,就占走我所有希望听见她和叔叔婶婶的死讯,我心里还开心了一下,谁知道,她竟又活着回来——”

    温琦如口不择言,埋首于双掌间,低低啜泣着。

    一番话,毒胜蛇蝎。

    “琦如!”习威卿从来不知温琦如有此可怕且自私的想法。

    这么狠、这么无情的话,从她自小一块儿长大的堂妹口中倾吐而出,远比方才她哭着说有孕时,更让曦月心凉。

    “走吧,曦月。”勾陈轻轻在她耳畔说。

    能走去哪?

    这世上,她已经无亲无故,才来投靠习威卿这未婚夫

    曦月茫然的眸,几乎看不清习威卿和温琦如的脸,却在回首望向勾陈时,他的轮廓、他的眼神,是那般清晰。

    她跟着勾陈走了,任由他牵着,去哪儿都好,就是不想留在习家庄。

    行经途中,她干呕不止,温琦如的话,令她想吐!

    幸好你平安回来,没、没跟叔叔婶婶一块儿去

    温琦如曾抱紧她,开心哭着。

    听见她和叔叔婶婶的死讯,我心里还开心了一下,谁知道,她竟又活着回来——

    事情确是如此。

    翻腾的胃揪绞着,她吐不出任何东西,呕意竟也止不住

    “来,漱漱口。”

    勾陈递给她一小细瓶,已开栓的瓶口,窜出淡淡酒香。

    这可是上好的百花玉酿,天上仙酒,凡间有钱也买不到。

    用酒漱口?管他的,能止住呕意就好。

    曦月仰首牛饮,前两口还漱吐到沟渠内,第三口,便咕噜噜咽下。

    没有酒的呛辣,只有香与甜,口感滑顺,她不由得多喝几口。

    “会醉哦。”他好意提醒。

    细瓶看似小,实际盛量比缸还大,她一口接一口,会超量的。

    “无所谓!”醉了,才好!

    果然,她的灌法,醉,只是必然。

    很快的,醉鬼上身。

    “你要带我去哪里?”

    勾陈横抱起她,省得她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

    “去一个你大发酒疯,也不会惹人注目的地方。”

    否则大街上,人来人往,她又哭又笑,别人会当她是疯子。

    曦月嘻嘻笑着,双腮酡红,一脸迷蒙,腾在半空的赤luo脚丫子,不停地踢蹭,玩得不亦乐乎。

    “你要带我回山、山上去吗?耶!好呀,我想回山里去、去找红宝”

    踢飞的鞋子,正提在勾陈指尖,鹅黄小巧。

    她的酒品颇遭呀,与方才判若两人。

    “我有没有说过——红宝它呀,是只漂亮的狐,比虎大、比马高、比熊壮嗝!”她双手比画着无比巨大的形状,边打了个酒嗝。

    “最好我比马高、比熊壮。”勾陈失笑。

    她没听见他的低语,欢快醉言,字句含糊:“红宝它呀,又聪明!邮通人性!虽、虽然有时脾气坏嗝!又傲慢、又狗眼看不对!祂不是狗,是狐所以是狐眼看人低!”

    忙碌的手,这回抵上双眉,故作凶恶貌,想揣摩红宝的眼神。

    醉鬼曦月滔滔不绝,平日的寡言,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可是,祂救了我唷!从好——大——一群山豺口中,救了我唷!替我敷药,找好多食物给我我好想它好想看它,嗝!红宝红”

    勾陈将她带至镇街外,幽静的川边小亭,相隔一条河,与市集的热闹,遥遥对望。

    甫放她坐下,她又挨过来,缠着他说话。

    内容不外乎红宝怎样怎样、红宝它那样那样

    “明明很讨厌这名字,听一次,爪子就痒一次,怎么听久了,也顺耳了?糟糕,该不会是麻木了?”勾陈笑容中带着无奈、自嘲。

    “我现在回去,会不会找不到红宝?它还在那儿吗?我、我好怕它遇上猎人它毛色好美,红红亮亮的,猎人若看见,一定不会放过”

    “它呀,好得很,区区几个猎人,它不看在眼里。”勾陈地笑。

    被人记挂在心上,原来感觉不坏嘛。

    把小醉鬼的螓首,往自己膝上按去,她看起来一副昏昏欲睡样。

    曦月枕上他的膝,没有挣扎,双眸眯的细细的,不知意识有几分清醒。

    勾陈抚上她的颊,两腮通红,色泽很是漂亮,他不禁又笑。

    “它现在只是有点苦恼,小醉鬼还要醉言醉语多久?”

    “红宝它呀,有条好软的狐尾,抱起来好舒服,我喜欢把脸埋在里头我跟你说,狐,一点都不臭红宝好香的”

    “是是是”他应着,虽敷衍,但笑意真诚。

    喝醉的她只说快乐的事,对习威卿与温琦如只字不提。

    “入夜的山林好冷,嗝!抱着红宝就不冷了”

    她的笑容很傻气,眼帘终于弃守,完全闭合,只剩嘴角噙笑,兀自咕哝:“最喜欢它用狐尾把我包起来,暖呼呼的”

    “像这样?”勾陈嗓音转轻。

    一条毛茸狐尾,赤红似火,悄然窜出,将曦月裹绕,尖尖尾端挠在她脸上,力道轻如羽毛,惹她发笑。

    “好痒红宝不要闹不要”呼吸趋于平缓,尾音渐软,完全无声。

    她跌入黑甜梦里,磨蹭柔软狐毛,发出细微呼声。

    勾陈瞧着,无法忍住笑,她的睡颜还是那么可爱。

    他曲起指,轻触她酣醉的红腮。

    “你当真以为,自己遇见一只寻常的狐吗?有眼不识泰山,那只被你取了俗名的‘红宝’,可是狐神哪。”

    不是精、不是妖,而是更高一阶,狐类的顶端。

    呵呵。现在说什么,她也听不见半句吧。

    “只因狐神不愿接受千羽天女的逼亲,惹怒了圣母娘娘,在‘五年不许现人形、不许用法术’,与‘立刻迎娶千羽天女’之间,选择了前者。”

    狐神可不容人捏圆搓扁,不是谁爱上他,他就得照单全收!

    “正因如此,你才有机会,在山林中遇上了我。”

    当时,他熬完大半时间,即将达成圣母娘娘的“刁难”再差数月便能成功解脱,却在途中救了她。

    反正也闲着,难得善心大发,就她、治她、养她,更陪伴她走到习家庄外。

    他可没忘,分离之际,她哭得多凄惨。

    比起某一晚,她伏枕在他身上,泣诉双亲遇妖,遭到杀害时,失控大哭,完全不遑多让。

    她不断反复问着他:“红宝,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我养你好不好?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然后,她自己又摇了头,说:“你在这山里才有同族,说不定还有自己的一窝小狐儿跟着我下山,对你不见得好”双臂环抱他的颈,湿意热濡这软毛。

    “红宝,你要来吗?”在分别的绿径上,她频频回首。

    当然不要,他偶尔是会去人界玩玩,但被豢养?绝无可能。

    就算她会是个好饲主,也养不起他这只狐神。

    所以,他转身,走得不拖泥带水。

    “红宝!红宝——”

    她在他身后,哭声嘹亮,却没有追上来。

    她只是伫立原地,像个迷途孩子哭着,等待父母来寻回

    视“离别”为习惯的他,竟也有丝不忍。

    不忍,进而才有踏入习家庄的机缘。

    “本想瞧瞧小丫头日子过得可好,现在看来,不怎么好。”

    狐尾轻拍她的背,一如在山林夜深中,安抚恶梦连连的女娃儿。

    “这样叫我如何当心哪?”

    不想牵扯,却避免不了,牵扯,纠缠。

    一点点关心、一点点担心、一点点挂心,加总起来,这“心”无论如何,是为她,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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