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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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声门响,有人推开了房门,来到床边,他睁开眼睛,霜霜正含笑的立在床前,低头望着他。

    "哈!"霜霜叫着说:"真难得,大少爷这个星期六居然会在家里!"

    "唔,"魏如峰哼了一声:"同样难得,你居然也会在家里。"

    "你每个星期六下午都跑出去,你怎幺知道我星期六下午在不在家呢?"霜霜抢白的问:"其实,我近来最乖了,你问爸爸,我是不是很少跑出去了?"

    "是吗?"魏如峰问,望着霜霜。真的,霜霜好像有些改变。穿著件浅绿的秋装,头发上系了根同色的发带,安安静静的站在那儿,竟有股温柔沉静的味道。"不错!"他赞美似的说:"很有进步。"

    "别那幺老气横秋的!"霜霜说。在魏如峰床前蹲了下来,研究的审视着他说:"气色不太好,生病了吗?"

    "没有呀!"

    "看你近来魂不守舍的,怎幺回事?我会看相,知道你心情不好,为什幺?""没有呀!"

    "和谁生气了吗?"

    "没有呀!"

    "有心事吗?"

    "没有呀!"

    "没有呀,没有呀!"霜霜学着他说:"那幺,为什幺不高兴?可别再对我说没有呀,我看得出你不高兴。是为了公司里的事吗?爸爸昨天还在说,要把你的位置再提高呢!他说你对商业有天才。"

    "商业!"魏如峰感慨的说:"我正准备改行呢!"

    "改行?为什幺?公司里有人得罪了你吗?"

    "别胡思乱想了!"魏如峰坐起身来:"只是我对商业没兴趣,想去教书!""教书!好奇怪的想法!"霜霜站起来,走到魏如峰的书桌前面,桌上正有一张摊开的纸,上面潦草的写着字,她拿起来一看,字迹是魏如峰的,杂乱无章的写着些诗词中片段的句子,如:"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除了这些句子以外,还有两个希奇古怪的句子:"早上的一朵小小的红云,早上的一颗小小的孤星!"

    霜霜举起这张纸,挑着眉毛说:"表哥,这是一张什幺玩意?你那里跑出来这幺多闲愁呀?"

    魏如峰走过去,一把夺下那张纸来,揉成一团,往字纸篓一丢说:"我愁我的,你别管闲事!"

    "告诉我,"霜霜坐在书桌上,凝视着魏如峰说:"是不是想要个女朋友?爸爸那天在说,你该成家了!"

    "哦?"魏如峰望了霜霜一眼:"你想给我介绍吗?"

    "我试试看,把你的条件告诉我!"

    "算了,"魏如峰说:"你那些朋友,一个赛一个的野,没兴趣!"

    "怎幺样的就有兴趣?"

    魏如峰咧咧嘴,托起霜霜的下巴,开玩笑的说:"像你!"

    楼下电话铃又响了,何慕天在叫魏如峰听电话,魏如峰闪身出房,跑下楼梯,躲开了霜霜的掀眉瞪眼。电话机旁,何慕天正若有所思的望着听筒,微蹙着眉。这电话显然是何慕天接听的。魏如峰一看何慕天的神色,就猜到百分之八十又是杜妮打来的,握起听筒,他没好气的喊:"喂!什幺事?"

    对方一阵沉默,他不耐的连喊了两声"喂喂",对方才有个清脆而细嫩的声音,怯怯的问:"是──是──魏──如峰吗?"

    "我就是,你是哪一位?"魏如峰皱起了眉,惊异的问。

    "稳櫎─等了你好半天了,你不是说三点半吗?"

    "什幺?"他的心狂跳了起来,握紧了听筒,他紧张的喊:"你是──""杨晓彤。"

    "喂喂,"他嚷着说:"你在哪儿?"

    "铃兰。"

    魏如峰屏住了气,握着听筒的手竟有些发颤。霜霜已经下了楼,靠在茶几上看魏如峰接电话,一面玩着茶几上的一只玻璃小马。魏如峰还没有回过气来,对方又怯怯的开了口:"这几个星期,我都不能出来,先是该我办墙报,后来又考月考"

    "喂!你听着!"魏如峰已恢复了精神,他对着听筒大叫着说:"我三分钟之内就赶到,你千万别离开!"

    摔下了听筒,他顾不得再去换衣服,摸摸口袋,派司套里还有钱,就放心的向门口冲去。一面嚷了声:"姨夫,别等我吃晚饭!"

    霜霜一把拉住了魏如峰,急急的问:"什幺事?发生了什幺事吗?"

    魏如峰挣脱了霜霜的拉扯,笑着说:"什幺事都没有!只是要出去一会儿,"说着,他扬着眉毛,用手拧拧霜霜的面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说:"再见!好妹妹,别为我的闲愁担心了,现在什幺都好了。你要我晚上给你带什幺回来吗?巧克力?怎样?好,再见!"挥挥手,他迫不及待的冲出房去,奔下台阶。立即就响起喧嚣的摩托车马达声,呼啸着走远了。

    霜霜愣愣的站在客厅中央,一只手抚摩着被魏如峰拧痛了的面颊,眼睛呆呆的望着魏如峰跑出去的门口,心里布满了疑惑和不解。这是怎幺回事?从来没有看到魏如峰如此失常过,和如此兴奋过。他碰到什幺事了,刚刚还躺在床上无精打采的,现在一个电话就又精神大振,简直是发神经!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转过身子,她看到何慕天正坐在沙发里,默默的望着她,眼睛里有一抹深思而怅惘的神情。她耸耸肩,对何慕天说:"你看表哥是怎幺回事?大概是神经失常了,什幺事值得他那幺紧张?平常天塌下来他也爱管不管的。"

    何慕天没有说话,仍然望着霜霜出神。他在想着他接电话时所听到的那个细细的,嫩嫩的声音,清脆娇柔,还带着点儿软软的童音。一个女孩子,一个少女,不会比霜霜更大,却有力量使魏如峰摆脱掉杜妮的纠缠?这事有点不可思议而耐人寻味了。但是,事实摆在这儿,何慕天自己是过来人,他知道什幺事情发生在魏如峰的身上,这是不容人不相信的。

    "爸爸,你在想什幺?"

    霜霜打断了他的思潮,他看看霜霜,俏丽的浓眉,神采奕奕的大眼睛,难道不够美,不够可爱吗?但是,人生的事情并不是件件都能预先安排好的,更不是件件都能如人意的。

    他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说:"我在想如峰的事。"

    "他怎幺了?"霜霜问:"近来他不是挺奇怪的吗?一忽儿唉声叹气,一忽儿兴高彩烈,还写些怪里怪气的纸条,什幺这个愁,那个愁的"

    "奇怪?"何慕天摇摇头,有些怅惘的笑笑:"一点也不奇怪,这是陷入情网的青年男女都会害的病。"

    "爸爸,你说什幺?"

    "我说,如峰一定在恋爱。"

    "恋爱?"霜霜瞪着何慕天,不信任的张大了眼睛:"表哥在恋爱?和谁?""和刚刚打电话来的那个女孩子。"

    "那是谁?"

    "我怎幺知道?"何慕天抬了抬眉毛,燃起一支烟,望着烟头上缭绕的青烟,沉思的说:"听声音,年纪一定很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

    霜霜蹙起眉头,怔怔的望着父亲,脑子中是纷纷乱乱的一团,好像有人在她头脑里塞进许多棉花似的,胀得很满而又全是空白。魏如峰恋爱了?和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她随手摸了一张椅子,慢慢的坐了下去。凭着小几,用手托住下巴,她必须好好的想一想。想什幺?她又抓不住任何具体的东西,脑中只有一个比较成形的思想:魏如峰恋爱了!这是可能的吗?魏如峰?不,这并不可能。他曾和许多女人玩过,却从不动真情!这只是父亲的臆测而已,魏如峰不会如此容易堕入情网!不,不,绝不会,反正她不信

    有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她一惊,抬起头来,发现何慕天正站在她的面前,深深的望着她。

    "霜霜,"何慕天用一对了然一切的眼睛凝视她,低沉的说:"对付这种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看淡一点,你是个洒脱的孩子,自会处理自己。你要知道,在人生的路上,你总会遇到一些打击的。"

    "爸爸!"霜霜怔了一下,顿时带着一脸受伤的倔强喊了起来:"你说这些话是甚幺意思?你以为我爱上了表哥?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我的男朋友那幺多,他算得了什幺?而侨櫎─我也不相信他是在恋爱!"

    何慕天默默的摇摇头,说:"他是在恋爱,我可以肯定这一点。如峰这两天失魂落魄的,我早就怀疑了!"

    霜霜咬咬嘴唇,突然想起了魏如峰桌上的那张纸条,有些什幺句子?"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不是写明了吗?她瞪视着墙上的一幅画,手指发冷,心脏迅速的向地底下沉去。

    "霜霜,"何慕天眼望着脸色越来越苍白的女儿,心中隐隐作痛,女儿的失意比他自己失意更让他难过。这幺多年来,他一直期望着的事终成泡影,霜霜竟没有力量系住这个年轻人的心?面对着漂亮的霜霜,他为她不平!魏如峰太没有眼光了!又叹了口气,他无奈的说:"别难过,霜霜,如峰并不是天下唯一可爱的男孩子,而且,事情也不见得就绝了望"

    显然,何慕天安慰的方式太笨拙了,霜霜猛的跳了起来,双手紧握着拳,暴跳着对何慕天狂叫了起来:"爸爸!你说这些做什幺?谁告诉你我爱上了表哥?我根本不爱他,一丝一毫都不爱他!他爱上谁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为什幺要难过?为什幺要绝望?他爱娶谁就娶谁,我一点都不关心!不关心!不关心!你知不知道?我根本不关心!"

    喊着喊着,眼泪涌出了她的眼眶,她的脸色由白转红,呼吸急促,头发摇得零乱的披散了下来。终于,喉头哽住了,再也喊不出声音。她发狂的踢翻了一张椅子,掉头向楼上跑去,奔进了自己的房里,"砰"的碰上房门,就扑进床里,把头埋在枕头中,气塞喉堵的痛哭了起来。

    何慕天木立在客厅里,楼上,霜霜不可压抑的哭泣声透过了门,一直传到楼下。何慕天的心收紧了,绞痛了,他慢慢的扶起了那张被霜霜踢翻的椅子,呆呆的站了好一会儿。霜霜的哭声没有平定,反而越来越沉痛了,他无法忍受,慢慢的走上楼,走到霜霜的门口,推开了房门,他看到霜霜正发狂的撕咬着枕头,捶打床垫。他走过去,才把手放到霜霜的身上,就被她摔了开去,同时哭叫着说:"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管我!"

    何慕天默然的立在床边,无可奈何的望着痛哭的霜霜,然后,他叹了口气,走出霜霜的房间,带上了房门。疲乏的回到自己的房里,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他用手指揉了揉额角,喃喃的自语的说:"如果她有个母亲就好了!"

    母亲,一想起她的母亲,那些连锁着的回忆又一串串的浮到眼前,他闭上眼睛,仰靠在椅子里,脸上的肌肉全被痛苦的思潮所扭曲了。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然后,他听到霜霜有了动静,她的脚步穿过走廊,到楼下去了。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去张望,只一忽儿,他就看到他那辆灰色的小轿车如箭离弦般向街头狂驰而去。他叹息着坐回椅子里,他知道这以后会是什幺:闯红灯、超速、没有驾驶执照。他又该为她准备罚款和具保了。

    燃起一支烟,他按铃叫来了阿金,吩咐着说:"魏少爷回来的时候,让他到我房里来一趟!"

    无论如何,他要为霜霜做一番努力,他必须尽量挽回这件事,必要时,他不惜恩威并重,对如峰稍稍施一些压力,他深深了解,魏如峰对他这位姨夫,是十分敬爱和顺从的,为了霜霜,他顾不得其它了。

    魏如峰回来的时候并不太晚,只有九点多钟,他吹着口哨走上楼梯,阿金叫住了他,转告了何慕天的话。

    "!"他说。

    回到卧室,他先取了睡衣,到浴室去洗了一个澡,一面洗,一面不停的吹着口哨。晓彤,多幺惹人怜爱的孩子!那水盈盈的眼睛,那怯生生的表情,那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

    "喔,别碰我,记住,我们才是第四次见面!"

    "第四次!"他迷糊的问:"我觉得,我们已经认识四十年了。"

    她笑了。

    "你一定有很多的女朋友!"

    "不错,"他坦白承认:"我曾经有过很多的女朋友!"

    "是你眼光太高吗?"

    "或者是她们眼光太高。"

    "包括何霜霜在内?"

    "霜霜?"他一愣,盯着她问:"你听到些什幺流言?"

    她又笑了,黑眼珠生动而活泼。

    "是'流言'吗?"她问。

    "霜霜是我的小妹妹。"

    就这样,好像已经解释清楚了什幺,她不再把手从他手中抽出来,不再保持两人座位中那一尺宽的距离,当他用手揽住她的腰的时候,她也没有退缩,只抬起她那两排长长的睫毛,用那对黑蒙蒙的眼睛凝视他。这凝视使他那样心动,他竟想在众目昭彰的灯光下吻她,但他毕竟没有那样做。她的头倚在他的肩上,细细的发丝轻轻的拂着他的面颊,她低低诉说的声音像潺潺的流水般在他耳边轻响:"我骗了妈妈,我告诉她我是到顾德美家里去做功课,妈妈相信我一切的话,因为她永远把我看成一个小女孩,一个单纯得一无所知的小女孩。我本不长于说谎话,可是,在我向她说谎的时候,我说得那幺自然,就好像是真的一样,我不明白我怎幺会如此?这使我对自己怀疑。"她停下来,把一只手放在他手腕上,仰头注视着他:"你也曾对自己怀疑过吗?你觉不觉得每个人都有矛盾的性格?好的与坏的思想,坚强与懦弱的个性,常会集中在同一个人身上,于是你就没有办法清晰的分析你自己。"

    他凝视她那跳动的睫毛下藏着的黑眼珠。

    "你常常分析你自己吗?"

    "有时,我试着去分析。"她又笑了,用两只手交叉着枕在脑后,靠在沙发椅里,那股慵散劲儿更其动人。"可是,不分析还好,越分析就越糊涂。"

    "每个人都是如此,"他说:"分析自己和了解自己都是一件难事,"他凝望她:"你是不必分析自己的,一切最单纯,最完美的事物都集中在你身上"

    "你错了,"她的黑眼睛深深的回望着他:"世界上没有一件单纯的东西!"他沉默了,他们对望着,时间在双方恒久的注视下凝住了。半晌,他眩惑的托起她的下巴,迷茫的说:"我奇怪,在你这小小的脑袋里,怎幺容得下这幺多的思想?而我一直都认为,女人是最现实的动物,你这小脑袋里的东西,好像还非常复杂和丰富哩!"

    "你想发掘吗?"

    "你让我发掘吗?"

    "如果你是个好的发掘工人。"

    "我自信是个好工人,只要你给我发掘的机会和时间。"

    "你有发掘的工具吗?"

    "有。"

    "是什幺?"

    他捉住她的手,把那只手压在他激动而狂跳着的心脏上。

    "在这儿,"他紧紧的望着她:"行吗?"

    她的大眼珠在转动着,像电影上的特写镜头,慢慢的,将眼光在他的脸上来回巡逡,最后,那对转动的眼珠停住了,定定的直视着他的眼睛。小小的鼻翼微翕着,呼吸短而急促,温热的吹在他的脸上。他对她俯过头去,又中途停住了,他不敢碰她的唇,怕会是对她的亵渎。拿起了那只手,他把它贴在自己的面颊上,额头上,最后,紧贴在自己的嘴唇上。他无法再抬起眼睛来看她,因为,在自己充满幸福和激动的心怀里,他忽然觉得要流泪了。而当他终于能抬起眼睛来看她的时候,他只看到一张苍白而凝肃的小脸,隐现在一层庄严而圣洁的光圈里。

    怀着这些温馨如梦的回忆,他在浴盆中浸得已经太久了。

    洗过了澡,穿上睡衣,他走出浴室,直接来到何慕天的房间里。房里又是烟雾沉沉,何慕天正坐在他的安乐椅中,那神情看来又遭遇了问题。他对魏如峰仔细的审视了两眼,指指前面的椅子说:'坐下来,如峰。'

    魏如峰坐了下去,注视着何慕天,等着他开口。何慕天先燃上了一支烟,慢慢的抽了一口,然后从容的说:'昨天公司里开了董事会议,关于你那份增产计划,大致是通过了,预备明年一月份实施。至于在香港成立门市部一节,也预备明年春天再考虑。最近,胡董事说业务部的施主任有纰漏,我想要你去注意一下,必要时,就把施主任调到别的部门去。'

    '好,我尽量注意。'魏如峰说。其实,泰安纺织公司的股份百分之七十都在何慕天手中,其它的董事不过握着一些散股,所谓董事会议,也就是形式上的而已。事实上,只要何慕天有所决定,会议开不开都无所谓。

    何慕天喷了一口烟,沉思了一下,微笑着说:'公事交代清楚了,我们也该谈谈私事了。'

    '私事?'魏如峰愣了愣。

    '嗯,'何慕天点点头,亲切的说:'如峰,有没有出国的计划?'

    '怎幺?'魏如峰有些困惑。'公司里想派人出去吗?我并不合适,我学的不是纺织,又不是商业。'

    '我知道,我只是问你对未来的计划。你已经二十─六?还是二十七?'

    '二十七。'

    '对了,二十七岁,我像你这个年龄,已经有霜霜了。'

    '姨夫是在问我的终身大事?'

    '也有一点是,我听说你和一个交际花过从很密,有这回事吗?'

    '哦,'魏如峰笑了笑,这并不是他的秘密。'那大概指的是杜妮。她死缠住我,我可没对她动感情。'

    '虽然没有动真情,一定也有来往吧?'何慕天锐利的盯住魏如峰问。

    魏如峰点点头,笑着说:'假如我说和她没有关系,就未免太虚伪了,是吗?姨夫,你一定了解,和这种欢场女人来往,如同交易,谁都不会动真情的。而且,对于送上门来的女人,只要她长得不错,我也不会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

    '唔,'何慕天把烟从嘴里拿出来:'我喜欢你这股坦率劲儿。那幺,告诉我,为什幺最近一个月以来,你把这些女人全断绝了?'

    魏如峰一怔,接着就胀红了脸,他不安的在椅上蠕动了一下身子,伸了伸腿,说:'姨夫,你对我的事好像清楚得很呢!'

    '当然清楚,'何慕天微笑着,深思的说:'你想,你将来会继承泰安,这幺大的一个公司即将落在你的肩上,对你的事,我怎能不关心?'

    '什幺?'魏如峰吃了一惊。'我?继承泰安?为什幺?'

    '你是我的亲人,又有商业天才,公司在你手里,比在我手里更安全。而且,近来我对商场中的追逐倾轧,已经觉得疲倦了,很想把这个重担交卸下来,然后过几天清静日子。假如你没有什幺出国读书的计划,我就希望你把时间多放在公司里一些,工厂里也去跑跑。两三年后,你就可以变成实际的负责人了。'

    '姨夫,'魏如峰皱皱眉头,深深的望了何慕天一眼:'你要把公司给我,我应该感激你,可是,说实话,姨夫,我并不想负责泰安。'

    '为什幺?'

    '我和你一样,我厌倦商场的这些竞争和欺诈。我自己是学文的,商业和纺织都不是我的兴趣,也不是我的本行,我之所以留在公司里,完全是因为你需要我。有一天,霜霜会结婚,那时候'

    '慢慢来,如峰,'何慕天打断了他。'你对这笔财产一点不动心吗?'

    魏如峰苦笑了。

    '当然动心,'他说:'如果我说对财产金钱不动心,我就太矫情了。但是,我不愿继承泰安,这应该属于霜霜'

    '属于霜霜──'何慕天沉吟着说:'和属于你,这不是一样吗?'

    '什幺意思?'

    '我是说──'何慕天喷了一口浓烟:'如果你和霜霜结婚的话。'

    魏如峰陡的愣住了,他瞠目结舌的望着何慕天,后者正平静而从容的吐着烟雾。他站了起来,盯着何慕天的脸,诧异的说:'你开玩笑吗?姨夫?'

    '一点也不开玩笑,你们是表兄妹,从小在一块儿长大,彼此了解,又彼此亲爱'

    '但是,我不爱霜霜,霜霜也不爱我!'

    '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我觉得你的想法有些荒谬,这是不可能的!'

    '为什幺不可能?'

    '因为──'魏如峰深吸了口气说:'我一直把霜霜当亲妹妹看,而且,我现在也正在恋爱。'

    何慕天震动了一下,在烟灰缸里揉灭了烟蒂,故意轻描淡写的问:'是吗?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像杜妮那样的吗?你预备和这女人'恋爱'多久?'

    魏如峰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他做梦也没想到何慕天会用这样的语气来侮辱他的恋爱,而且还连带侮辱了晓彤。这使他无法忍耐,他用手指抓紧了椅背,竭力控制自己沸腾的怒火。半天后,才颤抖着嘴唇,冷冰冰的说:'姨夫,我明白了,你想用泰安去给霜霜买一个丈夫?你找错了对象了,街上的男人多得很,你随便去拉一个,告诉他你那优厚的条件,他们一定会趋之若鹜的!至于我,你骂我不识好歹吧!'

    说完这几句极不礼貌的话,他掉头就向门口走,何慕天呆了几秒钟,然后猛然恼怒的大声喊:'站住!如峰!'

    魏如峰站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何慕天面对着一张倔强而坚定的脸。他逐渐泄了气,怒容从他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切的落寞和失意,怎样的一个青年!霜霜何其无缘!他叹了口气,对魏如峰摆摆手,乏力的说:'好,你去吧!'

    魏如峰迟疑了一下,向门口走去,何慕天又叫住了他:'等一下,如峰!'

    魏如峰再度站住,何慕天凝视着他,慢吞吞的问:'告诉我,你的女朋友叫什幺名字?'

    '杨晓彤。早晨的那个晓字,彤云的彤。'

    '很漂亮吗?'

    '哦,'魏如峰怒火已消,热心的说:'不是漂亮,而是可爱,漂亮这两个字多少有点人工美的成分在内,晓彤是完全自然的美,真实的美,由内在到外表,无一处不美。'

    何慕天凄苦的一笑。

    '好,你去吧,如峰,希望有机会能见到这个神奇的女孩子。'

    魏如峰也笑了。

    '你一定很快就会见到她,我会带她到家里来玩。'他说,望着何慕天,他知道,他们之间的不快已经过去了。

    楼下,突然间,尖锐的喇叭声又划破了寂静的长空,在夜色中锐利的狂鸣起来。

    明远面对着自己那张'浣纱图',看了又看,越看越心烦,这已经是今晚画的第三张了,竟连个美人脸都画不好!'天才'早已是过去的东西了,他在自己的画里找不到一丝才气,别说才气,连最起码的工力都看不出来。他皱皱眉,'重拾画笔',多荒谬的想法,徒然浪费时间精力和金钱!一阵烦乱之下,他抓起那张纸,揉成一团,用力的对墙角扔过去,纸团击中了正坐在墙角补衣服的梦竹身上,她一惊,抬起头来,接触到明远的一对怒目。

    '又画坏了?'梦竹柔声问,小心翼翼的。'慢慢来,别烦躁,现在就算是练练笔,笔练顺了,就可以画好了!'

    '废话!'明远叫:'我告诉你,我根本就不该听王孝城的话,画画!他以为我还是以前的明远呢!殊不知我早已变了一个人,艺朮家的梦只有留到下辈子去做了!从明天起,我发誓不再画了!把这些画笔颜料全给我丢进垃圾箱去!'

    梦竹带着几分怯意站起身来,她实在怕极了明远的砸颜色碟子和摔笔摔东西。她走过去,代他把颜料收拾好,笑着说:'今晚别画了,明远。你也太累了,白天要上班,晚上又要画画,休息一晚吧!明远,我们也好久没出去走走了,干脆今晚去看看朋友好不好?'

    '看朋友?去看王孝城吗?看他有多成功,弟子满天下,一小张横幅卖个两三千,大家还求爹爹告奶奶似的去求他的画'

    '明远,'梦竹锁紧了眉:'你变了!孝城是我们多年的老朋友,但是,你说起他来口气中充满了嫉妒和刻薄,他待我们不错'

    '是的,他待我们不错!'明远干脆大叫了起来:'每隔两三天,他就送奶粉衣料罐头什幺的来,他现在阔了,他送得起东西,他的东西使你对他五体投地'

    '明远!'梦竹叫。

    '他对我们施舍,表示他的慷慨!我呢?我就得受着!他阔了,他不在乎,但是,我杨明远的一家子就在接受他的救济,我告诉你,梦竹!你不许再接受他的礼物'

    '我并没有要他的礼物,只是他的诚意使人难以拒绝,每次提了东西来,还陪尽笑脸,又怕给我们难堪,又怕我们拒绝!人家是一片好心。'

    '好心!'明远咆哮着:'我杨明远就要靠别人的好心生活吗?是的,我穷,你嫁给我了,你就要跟我过苦日子!我的运气不好,我倒霉,你就只好跟了我倒霉!'

    '明远,你别把话扯得太远好不好?难道我嫌你穷了吗?收孝城的礼是不得已,你为什幺一定要把别人的好意当恶意呢?人家又没有嘲笑你或看不起你的意思!'

    '他没有恶意,可是我受不了!他使我觉得压迫,你懂不懂?无时无刻,他都用他的成功,他的富裕的生活,他的身分地位来压迫我!而以前,任何教授对我的评价都比他高!现在呢?他成功了,他用礼物,用那些同情的怜悯的眼光来堆积在我身上,他使我受不了,你懂吗?我受不了他那种把我当作病人膏盲的人的那副样子'

    '他成功了,这并不就是他的过失,是不是?'梦竹问。

    '你不能因为他的成功,就抹煞掉你们的友谊呀!'

    '友谊!'明远嗤之以鼻:'这是世界上最不值钱的东西!'

    梦竹呆呆的站着,沉痛的望着明远,好半天,才幽幽的说:'明远,你变得太多了。'

    '是吗?我变得太多了?'梦竹的话更加勾起了明远的怒火,他逼视着梦竹说:'是的,我变了,你知道是什幺让我变?你知道我一点都不爱这份生活吗?你知道我厌倦得想死吗?你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什幺都知道!'梦竹叫着说,被明远逼迫得忍无可忍:'就因为我知道得太清楚,所以我忍受你一切的坏脾气,忍受你的嚣张和无理,忍受你的怪僻!你还要我怎幺样呢?'

    '你后悔了吗?后悔嫁我了吗?'

    '我有什幺资格后悔!'梦竹神经紧张的大叫了起来:'你娶我是你对我的恩惠,我还有什幺资格后悔!十几年来,我必须时时记住这一点,杨明远,你是个伟人!你伟大!你在我落魄的时候──'猛然间,她缩住了口,瞪视着房门。在门口,晓彤正张皇的站在那儿,恐惧的望着争吵中的父母。梦竹泄了气,她费力的把溢出眼眶的泪水逼了回去,用手摸了摸自己激动得发烫的面颊,低低的对明远说:'对不起,我,我是太激动了!'

    明远没说话,沉默了片刻,才用阴沉的眼光,扫了晓彤一眼,冷冰冰的说:'你下了课,怎幺到现在才回家?'

    '我,我,我在学校做功课。'晓彤嗫嗫嚅嚅的说。

    '晓白呢?'明远又问。

    '我,我没有看到。'

    明远调回眼光来,冷漠的看了梦竹一眼,说:'我们的两个孩子,都连家都不要了!放了学不回家,吃晚饭也不回家!'

    他的口气,好像孩子们不回家,都应该是梦竹的责任似的,梦竹想说什幺,又忍耐的咽了回去。孩子们是最敏感的小动物,家里的气氛一不对,他们就会最先领略到。近来,明远的坏脾气笼罩着全家,动不动就要咆哮骂人,连小鸟都知道巢里是否温暖,又怎能怪孩子不愿回家呢?家系不住孩子,这不是孩子的过失,而是父母的过失。怎幺能让正在求学的孩子在一个充满火葯味的家中做功课?准备考大学?

    在梦竹的沉默中,明远换了一件衬衫,准备出门。

    '你到哪里去?'梦竹问。

    '看电影去!'明远没好气的说。

    梦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只睁大了眼睛,目送明远走出房门。

    听到大门阖上的声音后,梦竹浑身无力的坐回椅子里,用手支撑着疼痛的头。疲倦、懊丧,和绝望的情绪像潮水般对她涌了过来,她感到自己像只无主的小船,正眩晕的飘荡在这潮水之中。晓彤远远的望着母亲,看到梦竹一直不动也不说话,她走了过去,把手放在梦竹的手腕上,怯怯的喊了一声:'妈妈!'

    梦竹抬起头来,接触到晓彤一对不安的、关怀的眼睛。她不愿让女儿分担她的烦恼,勉强提起精神,她坐正了身子,深吸了口气说:'你吃过饭没有?'

    '吃,吃过了。'

    '在那里吃的?'

    '学校?纭?晓彤说着,脸微微的发起烧来,由于说了谎话而不安。?纾磕切┑胤胶透#缂蛑辈盍耸虬饲Ю铮敫鲈吕矗喝绶宕潘负跖鼙榱巳u笔械男〕缘辏刻欤嵌家灰桓鲂碌牡胤剑苁切ψ潘担?我要让你见识见识台北市,领略各种不同的情调!'

    有时,她的一袭学生制服,出现在比较大的餐厅里,显得那幺不伦不类。而他却豪放如故,骄傲得如同伴着他的是天下绝无仅有的贵妇人,这种种作风,使晓彤既感动又心折。

    她常常想,魏如峰是个最懂得美化生活和享受生活的人。今天的晚餐,在一家不知名的餐厅里,傍着一个大的热带鱼的玻璃柜子,他告诉她每种鱼的名称:电光、孔雀、黑裙、红剑、神仙他笑了,亮晶晶的眼睛深深的盯着她,一股调皮的神情,说:'神仙鱼是取神仙伴侣的意思,因为这种鱼总是捉对儿来来往往,不肯分离。有一天,我们也会像她们一样吗?'

    '晓彤,在想什幺?'梦竹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路。

    晓彤吃了一惊,惶恐的说:'没,没有什幺呀!'

    '晓彤,'梦竹叹了口气:'从明天起,回家来做功课吧,不要在外面逗留,也别三天两头的往顾德美家跑。而且,天天晚上在?绯苑棺懿皇前旆ād惆职值男那椴缓茫忝蔷捅鹪偃撬桓咝肆恕?

    '噢!'晓彤怅怅的应了一声,顿感若有所失。下了课就回家,放弃那两小时的欢聚?两小时,每次都是一眨眼就过去了,但,这两小时却是她每日生活的中心!早上起床,睁开眼睛迎接新的一天,因为想到有放学后的那两小时,而觉得欢欣鼓舞。坐在教室里,听着老师冗长而乏味的讲述,因想起不久之后,就可以有那两小时而心情振奋。放学前的清洁扫除,握着扫把,在扬起的灰尘中,看到的是他扶着摩托车,倚在路口转弯处的电线杆下的神情!背着书包,和顾德美跨出校门,一声'再见',难得会有那幺轻快的口吻!向路口走去,脚底下踏着的是云是雾,整个身子都那幺轻飘飘的。

    心里面怀着的是梦是情,全心灵都那样荡悠悠的。然后,一张充斥着生气的脸,一对期待而狂热的眸子,一声从心灵深处窜出来的呼唤:'嗨!'这就是一切!这就是每日生活的重心所在!而现在,必须放弃这两小时?生活将变得何等空虚和乏味!

    '晓彤,你怎幺了?发什幺呆?'梦竹诧异的望着冥想中的晓彤。

    '哦,没──没有怎幺。'晓彤一惊,回复过心神来。

    梦竹凝视着晓彤,这孩子有些不对劲,那对眼睛朦胧得奇怪,那张小小的脸庞上有些什幺崭新的东西,使她看起来那样焕发着梦似的光彩──这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她无法确定──但她能确定一点,这孩子浑身都散放着青春的气息。

    她有些眩惑,一个小小的女孩子,怎幺会忽然在一夜间就长大了?除了眩惑外,还有更多的,类似感动的情绪:晓彤,一个多幺美丽而可爱的女孩!母性保护及爱惜的本能,使她又叮咛了几句:'以后,还是一下课就回家的好,一个女孩子,回来太晚,让人担心。现在社会风气越来越坏,晚上摸着黑回家,如果遇到坏人怎幺办?'

    '噢,不会的,妈妈顾虑太多了。'晓彤说,有些不安。

    '唉,'梦竹又叹了口气:'所有的妈妈都是噜苏的,所有的女儿也都厌倦听这些话。在你做女儿的时候厌倦听,等你做了母亲却又不厌其烦的去说了。如果每一个母亲,都能知道她孩子的未来是怎样的,那不知道可以少操多少心'

    有人在敲门,梦竹停止了说了一半的话,说:'去看看,大概晓白又把他那份钥匙弄丢了!'

    晓彤高兴这敲门声打断了母亲长篇的感慨。走下榻榻米,开了大门,出乎意料之外的竟是王孝城,晓彤叫了声'王伯伯',一面扬着声音喊:'妈,王伯伯来了!'

    王孝城提着一大堆奶粉牛油罐头等东西,走上了榻榻米,梦竹迎上来,一看到孝城手里的东西,就皱起眉头,埋怨的说:'孝城,你怎幺又带东西来?你这样子实在让人不安,我说过'

    '好了好了,梦竹,'王孝城打断她说:'以前在重庆的时候,你也和我这幺见外吗?我常在你们家一住多日,也不在乎,现在我给孩子们带点东西,你就叫得像什幺似的,时间没有加深彼此的友谊,倒好像弄得更生疏了──咦,明远呢?''出去了。'梦竹说,一面接过王孝城手里的东西,拿到后面交给晓彤,低声对晓彤说:'找个地方藏起来,别给你爸爸看到。'再走出来,王孝城已经坐在藤椅中,正在看墙上用图钉揿着的一张明远画了一半的画,看到梦竹,他问:'明远最近怎幺样?画得很多?'

    梦竹默默的摇摇头,递给王孝城一杯茶。

    '没完成过一张,都是画了一半就撕了。'

    '脾气好些了吗?'

    梦竹苦笑了一下,又摇摇头。

    王孝城深深的看着梦竹,想说什幺,又没说出口。把眼光在室内转了一圈,啜了两口茶,终于,忍不住的开了口:'梦竹,你无法改善你们的生活吗?'

    '改善?'梦竹迷惘的抬起眼睛来:'都是你建议他画画,想改善。结果,更弄得合家不安,画没画出来,整天听他发脾气,最近,连孩子们都往外面躲,改善!又谈何容易!明远的个性是'

    '我觉得,'王孝城插嘴说:'你有点过份对明远让步了,才会弄得他要发脾气就发脾气,他以前也不是这样不近情理的,你处处让他,他就会越来越跋扈'

    '这都是因为──'梦竹顿了顿,才又轻声说:'你是知道的,这幺多年来,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何况,他又一直不得意,他学了艺朮,却当了十几年的公务员。这些,好像都是我?哿怂?

    '你的思想就不对!'王孝城说:'你想,当初──''嘘!'梦竹警告的把手指压在嘴唇上,指了指后面的房间低声说:'别谈了,当心给晓彤听见。'

    王孝城咽回了那句已冲到嘴边的话,却仍然默默的望着梦竹发呆。好半天,梦竹抬起头来问:'你第一次来的时候,曾经提起有个人在台湾,是──谁?'

    '哦,'王孝城一怔,接着,就有点惶然和不安,咬了咬嘴唇,他偷偷看了梦竹好几眼,才吞吞吐吐的说:'没,没有谁。只是听──听人说,小罗现在在南部,不知是屏东还是嘉义,在做生意。'

    '哦──'梦竹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几个月来压在心上的一副重担突然卸下了,于是一种解脱感和轻松感包围住了她,扬起头来笑笑,用近乎愉快的声音说:'是小罗?他好吗?在做什幺生意?'

    '唔,大概──大概是五金生意吧,'王孝城支吾着:'我也不太清楚,有机会可以托人打听一下看。'

    '噢,如果他也在台湾,那真不错,是不是?应该找机会大家聚聚。他怎幺会做起五金生意来的?'

    '唔,唔,这个'王孝城有些出汗了,站起身来,他看看手表,大发现似的说:'哦!差点忘了,我八点钟还有一个约会,不多坐了,你代我问候明远!'梦竹有些诧异,但她也没有久留王孝城,王孝城走了之后,她在椅子中坐了下来,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用手托着下巴,她默默沉思,多傻!她一直以为王孝城说的是另外一个人,原来是小罗,只怪自己太容易胡思乱想,什幺都要和那件事缠在一起。她坐了许久,才惊觉的站起身来,八点半了,晓白怎幺还不回家?她推开晓彤的纸门,晓彤正在书桌前做功课,听到门响,她似乎猛吃了一惊,迅速的拖过一本书来,盖在自己的练习本上。梦竹并没有注意她这个小动作,只担心的问:'晓彤,你知道晓白这两天在搞什幺鬼?每天都弄得那幺晚回家?'

    晓彤定了定心,说:'不清楚,大概在练篮球吧,他好像被选进校队了。'

    '篮球!篮球!'梦竹不满的说:'只知道打篮球,功课怎幺办?靠篮球来考大学吗?'说着,她愤愤的拉上纸门,回进自己的房中。

    晓彤目送母亲的影子消失,才又悄悄的推开盖在练习本上的书,看了看写了一半的那页,就不满的撕掉了,提起笔来,她重新写:'如峰:告诉你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我们的'黄昏聚会'要结束了。今天,妈妈限制我放学就回家,不许在外多事停留,我'

    信又只写了一半,一声巨大的门响使她吓了一跳,准是晓白!她想。预备继续写信,可是,梦竹的惊呼声就传了过来:'明远!你怎幺了?你从哪儿回来?谁灌你喝酒了?'

    再拖过一本书来,遮在笔记本上。她打开纸门跑出去,一眼看到明远正摇摇晃晃的走上榻榻米,衬衫扣子散着,满头乱发,脸红得像猪肝,酒气逼人。他一面打着酒噎,一面扶着墙,跌跌冲冲的向前走,在门口的榻榻米上,他差点被纸门绊倒,梦竹慌忙扶住了他,同时叫晓彤:'晓彤!快来帮我扶扶爸爸!'

    晓彤跑上前去,和梦竹一边一个搀住了明远。明远醉眼迷糊的看着梦竹,又转头看着晓彤,露出一脸神秘兮兮的表情,接着,就傻傻的笑了起来。晓彤被父亲的样子吓住了,她知道父亲向来是滴酒不沾的,今天是怎幺回事?梦竹满脸的惶惑和紧张,焦急的说:'你到哪儿去喝了酒?明明不会喝,你这是何苦嘛?'

    明远瞪着梦竹,不停的傻笑,等梦竹说完,他就摔摔头,用手托起梦竹的下巴来,斜睨着梦竹的脸,笑嘻嘻的说:'别多说话,小粉蝶儿!哈哈,小粉蝶儿,沙坪坝之花,我杨明远何等运气!穷书生一个,却娶到了著名的小粉蝶儿!'

    '明远,你怎幺醉成这样子?'梦竹皱紧了眉头,和晓彤合力把明远扶到椅子上坐下。明远倒进椅子里,却一伸手抓住了梦竹的胳膊,乜斜着醉眼,盯着梦竹说:'那幺美,那幺沉静,那幺温柔,追求的人起码有一打,我杨明远是走了什幺运?桃花运!哈哈!桃花运!他们告诉我:'那是个小妖精,你娶了她一定会倒霉!'哈哈,小妖精,现在已经变成老妖精了'

    梦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晓彤惶恐的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明远一转头发现了晓彤,就伸手把她拉了过来,一只手抓一个,瞪着眼睛轮流在她们脸上看,然后就点头晃脑的说:'反正女人都是妖精,老妖精和小妖精!'他纵声大笑了起来,拉住晓彤说:'你是个小妖精,是不是?有一天,总会有一个男人为你着迷,记住!小妖精小姐,抓一个有钱的,要抓牢一点,别上了当,富人没嫁着,嫁一个穷人来试凄'

    '明远!'梦竹喊:'你说些什幺?你醒一醒好不好?'

    '醒一醒?'明远打了个酒呃,点点头说:'该醒一醒了,我杨明远该醒时不醒,该睡时不睡!呃!'又是一个酒呃。

    '你为什幺要喝醉嘛?'梦竹说,试着想走开去给明远弄一个冷毛巾来,但明远抓着她不放。

    '醉?我才没有醉呢!'明远打着酒呃说:'是那一个作家说过的话?'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叫人醉,除非人自愿用痛苦来醉自己!世界上没有一种酒能让人糊涂,除非人自愿糊涂!一个真正糊涂的人,就是一个真正清楚明白的人!'我不醉,我不糊涂,所以我也不清楚明白!'

    梦竹凝视着明远,听着他这几句似糊涂却清楚的话,她有些怀疑他的酒醉是装出来的,怀疑他在借酒装疯来骂人。但是,明远才说完这几句话,就直僵僵的,像根木棍似的从椅子里向前扑倒下来。梦竹伸手没扶住,他已经躺倒在榻榻米上了,立即,就响亮的打起鼾来。梦竹蹲下去,喊了两声,又推推他,他却纹风不动。无可奈何的,梦竹叹了口长气,从床上拿一条毯子盖住了他,对站在一边发愣的晓彤说:'你去做功课吧,爸爸没什幺,只是喝醉了,让他就这样睡睡好了。'

    晓彤'嗯'了一声,迷惑而不解的望了望地上的父亲,转身回进了自己的房里。

    梦竹望着通晓彤屋里的纸门拉拢了,就跌坐在榻榻米上,用手蒙住了脸,喃喃的说:'天哪!这是什幺生活?什幺日子?'

    把头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臂弯里,她有一份强烈的,想大哭一场的冲动,好半天才又低低的自语了一句:'但愿我也有一杯酒,可以醉得人事不知!但是,是真的没有一种酒能让人醉吗?'

    晓彤回到房里,再也写不下信,更做不下功课,面对着台灯,她怔忡的发着呆。父亲喝醉酒的样子使她受惊不小,尤其是那些醉话,老妖精与小妖精!这是什幺话?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有人在轻敲后门,竖起了耳朵,她侧耳倾听,于是,她听到晓白在低声的叫:'姐,姐!傍我开一下后门!'

    她诧异的站起身来,走到厨房里去,打开了后门。晓白一闪而入,立即,晓彤差一点惊叫起来,晓白的左眼下肿了一大块,又青又紫,制服上全是污泥,袖子从袖口一直撕破到肩膀上,手腕上也是伤痕累累。晓彤正要叫,晓白就一把蒙住了晓彤的嘴,低声说:'别叫!不要给爸爸妈妈知道!'

    '你,你是怎幺弄的?'晓彤瞪大了眼睛,低低的问。

    '和人打了一架。'

    '为什幺?'

    '那个人欺侮我们的小兄弟。'

    '小兄弟?'晓彤皱着眉说:'什幺小兄弟?'

    '结拜的。'晓白简单的说:'我们有十二个人,结拜为兄弟,我是老三。''啊呀,'晓彤变了色:'你是不是加入什幺太保组织了?'

    '胡扯八道!'晓白说:'我们正派极了,就是看不惯那些太保,才组织的。我们就专打那些太保,那些无事生非的人,看他们还敢不敢飞扬跋扈!'

    '可是'晓彤觉得这事总不大对劲,又讲不出来不对劲的地方,看了看晓白,她暂时无法管那些事,而回到现实的问题上来了:'你受伤没有?'

    '才没有呢!我的身体那幺棒,怎幺会受伤!那小子又不经打,才那幺两拳,就躺在地下直哼哼'

    '你没有打出人命来吧?'晓彤提心吊胆的问。

    '没有,我只是要小小的惩戒他一下!'

    '你的衣服──'晓彤看看那撕破的袖子,咬着嘴唇考虑了半天说:'怎幺办呢?给妈妈看到怎幺说呢?一定要骂死──这样吧,脱下来给我,晚上我悄悄的补好,洗干净晾起来,下次妈妈发现的时候,就说打球的时候撕的,妈妈看到已经补好了,一定不会太怎幺样。'

    晓白立即把制服脱了下来,交给晓彤,一面悄悄的在晓彤耳边问:'姐,带你骑摩托车的那个男人是谁?'

    晓彤迅速的抬起头来。

    '你怎幺知道?'她盯住他问。

    '我看到你们的!在西门町。那人挺帅的,是你的男朋友吗?比顾德美那个哥哥漂亮多了。'

    '嘘!说低一点,'晓彤说:'你可要保密哦!'

    '你放心好了。'晓白说着,对晓彤会心的笑笑。一面向自己的房间溜去。晓彤抓住了他叮嘱的说:'记住,一进房间就蒙头大睡。今天爸爸喝醉了酒,妈妈如果问起你来,我就说你是在爸爸说醉话的时候回来的,反正我会应付。明天见着爸爸,别忘了说你脸上的伤痕是打球摔的。'

    晓白一个劲的点头,又问:'爸爸怎幺会喝醉酒?'

    '我不知道,'晓彤摇摇头。'都是王伯伯不好,提议他画画,从他画画以来,就天下不太平了。'

    晓白轻轻的溜进了他的房间。晓彤眼望着他回房了,就关好了后门,帮母亲把煤球炉接上一个新煤球,再关掉厨房里的灯,蹑手蹑脚的向自己房间走去。经过晓白的房间时,想来想去,觉得有件事还是不对头。轻轻拉开晓白的房门,她伸进头去,对正在钻被窝的晓白警告的说:'晓白!你以后不可以再和人打架,真受了伤怎幺办?要是再打架哦,我就要告诉妈妈了。'

    晓白挑挑眉毛,望着晓彤走开了,耸耸肩,对自己满不在乎的一笑,自语的说:'女孩子!总是胆小一些。'

    翻开床垫,取出一本薄薄的武侠小说'原野侠踪',他躺在床上全神贯注的看了起来。

    晓彤拿着晓白撕破的衣服,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书桌前面,对着一灯荧然,她忽然感到心中充满了各种复杂的问题:爸爸的、妈妈的、晓白的,和她的。人生!何等的不简单!她愣愣的陷入了沉思之中。

    王孝城从明远家出来,迎着秋夜凉爽的晚风,心头似乎轻松了不少。梦竹的几个问题,差点使他泄了底,生平,他最怕的是撒谎,每次撒一点小谎都会弄得自己面河邡赤,冷汗淋淋。尤其在梦竹面前撒谎,他总觉得,梦竹那整个的人,由内在到外表,都使人联想到最纯洁最干净的东西,二十年前是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可是,命运对梦竹,却未免太残忍了!他眼前浮起明远家中那份寒伧贫苦的陈设,浮起梦竹忍耐和沉默的眼光。又浮起二十年前梦竹模样﹔大而无邪的眼睛,乌黑的两条长发辫,和那轻快的跳蹦的小身子,以及经常如流水般轻泄出来的笑声。如今呢,只有在晓彤的身上,还可以发现当年梦竹的影子,梦竹自己已经浑身都刻满了困苦、悲怆的痕迹。他摇摇头,自语的说:'不应该是这样的!谤本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嫁给明远就是个错误,假如当初'

    假如当初怎幺样?他站在巷口,瞪视着街头来往的车辆。

    假如当初是他娶了梦竹呢?会有怎样的结果?又摇了摇头,他喃喃的说了声:'荒谬!'

    真的有些荒谬,这幺多年前的事情了,还想它做什幺呢?

    可是,那另一个人呢?这世界实在有些不公平,为什幺梦竹该独自承担一切痛苦,而梦竹又是那样一个善良而无辜的人!

    另一个人呢?生活得那幺舒适,事业那幺成功,这世界上的事简直无法可解释!

    一辆流动三轮车从他面前经过,他挥手叫住了,跨上车子,凭着一时的激动,大声的说:'中山北路!'

    何慕天靠在沙发里,深深的吸了一口烟,望着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霜霜。霜霜穿著件黑红相间的条子衬衫,和一条紧身的牛仔裤,头发烫过了,乱蓬蓬的拂在额前。下了楼,她走到何慕天身边,从何慕天嘴里,把香烟拿了下来,摆出一副电影中学来的派头,吸了一口烟,再对着何慕天的脸喷出去。何慕天皱皱眉,躲开了一些说:'好,烟也学会抽了,什幺时候学的?'

    '哼!'霜霜哼了一声,老练的吐出一个大烟圈,又吐出一连串的小烟圈,笑笑说:'大概所有的父母,都对于孩子的长大感到奇怪,是不是?'

    '这叫做'长大'吗?'何慕天问。

    '这叫做'成熟'。'霜霜说。

    '成熟?'何慕天摇摇头:'你下错定义了!'

    '别说教,爸爸!'霜霜再喷出一口烟:'如果你觉得抽烟不好,你自己为什幺要抽?'

    '我是男人'

    '那幺,我是女人!'霜霜抢白着说,对何慕天摆了摆手向门口走去:'再见,爸爸!'

    '霜霜!'何慕天叫:'你又要出去?'

    '不出去,做什幺呢?'霜霜站住问:'和你一样,坐在沙发椅子里吐烟圈?或者,你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事情,所以你可以仅仅靠思想来打发空余的时间,我不行!爸爸,我年轻,我必须及时行乐!'

    '及时行乐?'何慕天怔了一下说:'霜霜,这四个字太重了,你可能要为这四个字付出极大的代价!'

    '别──说──教!'霜霜一个字一个字的说,走到了大门口,扶着玻璃门,她又停住了,慢慢的回过头来望着父亲,大眼睛里逐渐升起一抹困惑和痛楚之色,幽幽的问了一句:'爸爸,告诉我,如何可以找到快乐?'

    何慕天愣住了,呆呆的凝视着霜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霜霜似乎也并不真想获得答案,转过身子,她走下了台阶,只一会儿,一阵汽车喇叭响,她又驾车出去开始了每晚定时的夜游。

    何慕天用手支着颐,沉坐在沙发深处。'如何可以找到快乐?'谁能回答这问题?燃上一支烟,他在烟雾中寻找答案,快乐,他曾有过,但是,已失落得太久了。

    一阵门铃响,阿金带进一个意外的客人──王孝城。何慕天站起身来,有些诧异,也有份薄薄的惊喜,无论如何,在台湾,老朋友并不多。虽然他不喜欢'话旧',但他却欣赏王孝城──一个热情而洒脱的艺朮家,丝毫不沾染时下的市侩气息。又不是一个喜欢沉湎于旧日生活中的人,应该属于半现实半梦想的人物,时而洒脱不羁,时而又深沉含蓄。但,不管怎样,听他豪放的谈谈艺朮界的趣事,或默坐片刻,抽上两支烟都是很愉快的事。

    '是你?孝城,好久没看到你了。'何慕天说,招呼王孝城坐下,一面递上一支烟。

    '是有好久没来了,让我想看看,大概三个多月吧。'王孝城说着,燃上了烟。最后一次来,还是和明远重逢之前,不是已有三个月了吗?透过烟雾笼罩的空间,他下意识的打量着何慕天﹔英挺的眉毛,深邃而朦胧的眼睛,清瘦的脸庞,其漂亮和神韵一如往年!只是,当年的他豪放热情,爱喝酒,几杯下肚,则击筑高歌,诗思泉涌,经常即席为诗。所以,那时大家称他作'小李白'。而现在的他,神情举止,已经完全是中年人的沉稳持重了。将近二十年来,他的改变也相当的大,那时是世家才子,现在是商业巨子,他不知道如今的他还作不作诗?面对着他,王孝城又不由自主的想起明远和梦竹。时间,无情的践踏着一切,每一个人,都已不再是往日的那个人了。

    '你最近忙些什幺?想开画展?'何慕天问。

    '画展,没兴趣了。'王孝城摇摇头,又陷入沉思中。

    何慕天看了王孝城一眼:'你今天有点特别,有心事吗?'

    '没有。'王孝城深思的说:'刚刚从一个老朋友家里出来,颇生感触。'

    '老朋友?'

    '唔,二十年的交情了,'王孝城深深的看了何慕天一眼,'三个月前在街上碰到的,世界真小!'

    何慕天没说话,他对于王孝城的朋友不感兴趣,世界真小!本来吗,转来转去也转不出天地之间。

    '人生最可悲的事,莫过于做一个落魄的艺朮家!'王孝城顿了一下说:'凡艺朮家,都有太多的梦想,和太敏锐的感性,假如这份梦想硬被现实毫不留情的打破,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情!'

    何慕天再度沉默的望了望王孝城,今天是怎幺回事?为什幺王孝城会有这幺多的牢騒?

    '无论如何,'何慕天笑笑说:'你总不是一个落魄的艺朮家!'

    '我不同,我原不是个完全的艺朮家,所以,我真落魄,也不会像──'他猛的缩住了口,望着何慕天发呆,半天后,才没来由的长叹了一声,说:'抚今追昔,总给人一种不胜沧桑之感。'

    '你吗?'何慕天不解的问:'你还有什幺感慨?'

    '我怀念重庆。'王孝城幽幽的说:'和那一段虽贫困却有欢笑的日子。我还记得你在沙坪坝的小茶馆中喝醉了酒,然后拿筷子敲着茶壶,大念那首罗贯中的词:'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然在,几度夕阳红!'现在,才真是青山依然在,而几度夕阳红了!'

    何慕天凝视着王孝城,两缕烟蒂上的青烟在袅袅上升,依依缭绕。他微微的病捌鹧劬Γ荷称喊樱〔韫荩啤9献印11ㄉ住10δ肿诺囊蝗海褂些ぉせ褂些ぉつ嵌院诎追置鞯拇笱劬Γ簿睬那牡母僮潘人砸蛔14猓庋劬脱杆俚谋涣脚懦そ廾诟恰痰偕系幕鹕胀戳怂氖种福痪蚜斯础0蜒痰俣袒腋桌铮闱康男πΓ担?那幺久以前的事了,提它做什幺?那还是寻梦的年龄。'

    是的,寻梦的年龄!现在呢?已经是梦想幻灭的年龄了。

    而今,'梦'该属于霜霜和魏如峰那一群了!霜霜和魏如峰!

    何慕天咬咬牙,站了起来,在室内无意义的兜了一个圈子,再走回到沙发旁边,重新燃起一支烟。有门铃响,然后是摩托车驶进院子的声音,'寻梦者'之一回来了,另一个还不知在何处疯狂呢!

    '慕天,'沉思中的王孝城又犹豫的开了口,吞吞吐吐的说:'有个人──你──你还记得吗?'

    '谁?'何慕天不经心的问。

    '杨──'王孝城刚吐出一个字,魏如峰吹着口哨,轻快的跑了进来,一看到王孝城和何慕天,他立即展开了个愉快的笑容,叫着说:'嗨!王伯伯,好久没看到你!你好像又重了两公斤!'

    王孝城也笑了,说:'就是你!专挑人忌讳的说!你怎幺知道我又重了两公斤?你称过我吗?'

    '用不着称,我的眼睛最准!'魏如峰笑着说,吸了吸鼻子:'当心点儿,你和姨夫碰到一起,香烟店就开心了,今天报上才登的,抽烟会使人害癌症'

    '得了,如峰,你一回来就给人精神威胁,'王孝城说:'挑人爱听的说说行不行?你有女朋友了?'

    '哈!'魏如峰笑了一声,向楼梯口跑去,一连冲上了三四级楼梯,才又回过头来。笑着说了一句:'姨夫,你不是想见晓彤吗?我已经约了她下个星期天来玩!'说着,他径自吹着口哨,隐没在楼梯尽处了。

    何慕天吐出一口烟,带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摇摇头说:'说实话,我欣赏这孩子,多年以来,我一直希望他和霜霜会'耸了耸肩,他叹了口气:'唉!反正儿女的事,父母也操不了心!'

    '他──他──'王孝城发怔的说:'他刚刚说──有谁星期天要来?'

    '杨晓彤,一个女孩子,他的女朋友。'

    '什幺?你──再说一遍。'王孝城跳了起来。

    '怎幺了?这有什幺希奇?'何慕天诧异的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听说是x女中高三的学生,如峰似乎非常为她倾倒。这并没有什幺奇怪呀,你干嘛那幺紧张?'

    '一个女孩子?杨──''是的,杨晓彤。'

    王孝城愣愣的瞪着何慕天,半晌,才以一副古怪的神情慢吞吞的说:'晓──当早晨解释的那个晓字,彤──是彤云的彤,是这两个字吗?'

    '大概是吧,'何慕天说:'你认识这个女孩子?'

    '可能──可能──是一个朋友的女儿。'王孝城口吃的说,猝然的站了起来:'我还有点事,要告辞了。'

    '那幺忙干什幺?再坐坐。'

    '不,不,不,'王孝城一叠连声的说,逃难似的向门口走去。'我要──我有──我还有事。'

    何慕天把王孝城送到门口,目送王孝城的影子急急的穿过院子,走出大门。他迷惑的默立了片刻,才转回身子来,带着几分错愕,自语的问了一句:'这人是怎幺回事?'

    晚上,窗外有很好的月亮。

    晓彤靠着窗子站着,胳膊支在窗台上,双手托着下巴,默默的凝视着挂在椰树梢头的那轮明月。柔和的夜风正轻拂过来,椰树上阔大的叶片在风中摇摆。窗口近处,有一棵凤凰木,细碎的小叶子合成一片片云状的大叶,筛落了风,也筛落了夜。她几乎可以听到树叶在风中的低吟,那样柔和,那样旖旎。似乎是他的声音,在反复的轻唤:'晓彤,你在哪儿?'

    '四天没有见面了,你知道吗?晓彤,晓彤?'

    四天?是的,好漫长的四天!为了妈妈苛刻的命令,她就只有停止那黄昏的约会。现在,在等待星期六的'铃兰'之约的过程中,时间变得多幺缓慢和冗长!

    秋天的夜风,夹带着凉意,片刻伫立,已有瑟缩之感。她恋恋的离开窗子,回到书桌前面坐下。桌上摊着数学练习簿,一本大代数横放在台灯之前,用手托着头,她又对着灯闷闷沉思,好久好久,才无情无绪的叹息一声,勉强振作着把那本大代数拉到面前来?晾恋姆橐常诮裉旖痰降哪且成希兴峡问毙牟辉谘傻男瓷先サ牧礁鼍渥樱?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

    这两个句子旁边,她发现不知何时,顾德美在上面写了一个英文字:'h?'面对着这个英文字,她微微的失笑了。

    彼德美,她是她和魏如峰认识的关键!但她还蒙在鼓里呢!有好几次,她都考虑要把这个秘密告诉顾德美,但终于缺乏勇气,而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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