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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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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死!

    带着一身受辱的伤痛和狼狈,麻木站在爹爹挺立的尸身前。

    她已经流不出泪、也说不出话来了。

    她不知道她为何得以不死?

    是爹爹那原是紧闭的双目,如今陡然不瞑目的暴睁,而救了她一命?

    她无力思考,也不想思考。

    只能木然的从爹爹、到山庄里的每一个人,一一抚闭他们死不瞑目的双眼。

    拖着伤痛到无感的身心,将所有爱她、和她爱的每一个人拖放在山庄大厅之中。

    最后点起一把火,让那血红般的赤焰吞噬掉她所有的悲欢,也炽燃着她脑中仅存、唯一的心念复仇!

    “爹!”

    在凄厉的狂唤声中,水舞妍猛然惊醒。

    她余惊未退的不住喘息,双眼茫然的凝睇眼前这个陌生的空间,也对上两三双骇然中又带着忧心的双眼。

    “姑娘你还好吧?”其中一名衙役忧心的问着。

    对了,她在牢里

    在属于唐谦君所辖衙门的大牢里是她自己进来的。

    谦君她愀然心痛的闭起双眼。

    她对不起他!这是她心中唯一的憾恨,也是她之所以来此的缘由。

    当她以玲珑剑法痛快斩下仇狂剑那犹难置信的首级之际,她多年来的血海深仇业已得报,苟且偷生于世间的唯一理由也已经失去。

    本欲在已成灰烬的水云山庄祭慰过四十余口的亡灵之后,引剑自刎以赴黄泉随伴亲侧,但在剑刀吻颈的前一霎,一对教她割舍不下的大小身影陡然涌现脑海。

    忏无,她那甫出世就注定没娘的可怜儿子

    谦君,她心底最深的眷恋、最爱的男人

    想再见他们一面在她死前。

    但她害怕,怕自己一旦再见他们父子的面,就再也没有自我了断的勇气;更怕自己会恬不知耻的想要留在她最依恋的他的身边。

    她不配,更没那个资格。

    别说她的自惭形秽让她不配留在他身边,就算她是冰清玉洁的只属于他一人,从她一步错、步步错,带给他不断的痛苦和伤害,她就没有任何留在他身边的资格!

    不能留在他身边,那么活着对她来说,又有任何意义?

    于是,她前来投案,为的是再次见到她此生唯一的眷恋,也甘愿死在她最爱的男人手中。

    她欠他的,不是吗?

    从初见他的第一面开始,她就不断欠下对他永世难报的恩情与感情

    不需回想,她就能清楚在脑中看见初见他的第一面

    记不得从她一把火烧掉水云山庄之后,心中只有复仇之念,却苦无复仇之力的她,究竟麻木的在各处游走了多久

    孜然无依的她,曾安慰自己:水玲珑在她身上、玲珑行经在她脑中、奶娘送给她的两块简单的易容面皮,就紧密的贴在她脸上

    所以,爹、娘和奶娘是时时刻刻陪伴着她,不曾远离

    但随着看不到、听不到、摸不着至亲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再也无力自欺,也只能让麻木无感的空洞,来掩盖她日痛过一日的欲绝伤痛。

    “小姑娘,你过来这里坐下,让王大叔给你拿碗豆腐脑吃。”

    为她在麻木之中注入感觉的,是一个如沐春风的和煦嗓音,和一张有着如爹爹那般温暖的笑容,让她不自觉的向他走去,不自觉的渴望起那温暖了她寒冻心肺的笑容和嗓音。

    所以她不敢惊扰他,深怕他那笑容和那如同爹爹般温煦的丰姿,会因为她的惊动而消失不见就像再也见不着爹爹那般。

    而他,一手好字之下挥洒出的词句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身,世上如侬有几人?

    那也是爹爹最爱喃诵的词句。

    “你叫什么名字?”

    水舞妍,她在心里回答着,但她说不出口,因为不知多久未曾开口说话的她,张不了口,也吐不出话来。

    所以,她指着那词句中的“无言”二字。

    舞妍和无言,音韵雷同。

    而他误以为她不会说话。无妨,她只想多看几眼他的笑,多感觉一会那宛若爹爹在她身边那般,令她心安的沉稳气质。

    所以,她何需多言,也不想多言,不希望由他口中提醒着她,爹爹已经永不存在她身边的事实。

    但,当他离开时,那曾经习惯了的空虚却令她难受到难忍,因此地忍不住的跟在他身后,跟随着他的脚步

    “走吧,我带你回家。”

    回家她还可以有家回去吗?还有那好像爹爹在时那般温暖的家可回去?

    他没有骗她,他真的给她一个家,给她一个虽然简陋、却丝毫不亚于爹爹和奶娘呵护关怀的家

    所以,她哭了!

    自从水云山庄一夜成灰之后,她第一次掉下泪来。

    唐谦君他的人向来如同他的名字那般,谦和、体贴,犹若泱泱大度的君子。

    虽然她无所言语,但他却懂得她的念转和心意

    “无言,你的眼睛会说话的。”

    他是那么的懂她,甚至比爹爹还要懂她!

    待在他的身边,哪怕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的陪着他读书,都让她感到无比的安心。

    甚至每每自他床榻上醒来,发现自己竟是握着他暖温的大掌,得了一夜无梦的好眠,看着他就坐在床沿的安详睡容,那感觉是幸福的!

    为留住这份安心和幸福的感觉,她为他、为那比奶娘还要疼爱她的唐大娘,全心全意的尽己所能来照料他们的生活,也守护着那得来不易的幸福感。

    那段近半年的幸福日子,让她忘却了心中伤痛,忘却了血海深仇。

    她不言语,只为了逃避那被她忘却的记忆重新挑起。

    奈何好梦向来容易醒。

    当唐大娘有意无意的在她面前提及,对谦君的婚姻大事和对唐家血脉未继的忧心时,唐大娘的用心她是明白的,却也同时敲醒了她这段自欺欺人的幸福美梦。

    只因那犹若天高不可攀的他,断然不会有那个意的。

    而她怎么能眷恋着他们所给予的幸福,而忘了爹、忘了水云山庄惨死的四十余口、忘了自己身负的血海深仇!

    她又怎么能因他的笑容、他的温柔,而忘了自己的污秽、眷恋着他的高洁清华!

    懊是从无言的梦中清醒,回到她水舞妍的残污现实的时候了吧?

    但对他、对那幸福的不舍实在太深,让她每每思及,却又贪恋的抽不了身。

    直到那个夜晚

    “这个家有你在真的很好。”

    当他忽然这么说时,她的心头很暖,却也酸楚到泛着苦涩。

    那是他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对于唐家、对于他,她的存在并不多余,甚至是被需要的。

    她是多么的希望能永远被他所需要

    “你愿意一辈子留在我身边吗?”

    她无法形容,当听到他这句几近是诉情言语时的心中激动至今仍不能。

    风雅翩翩、气度泱然的他,怎么能不在意她脸上伪装的恶疤、不在意她不言不语的淡漠,而愿意留她在他身边一辈子?

    一个不在乎丑恶外表,却仍愿终身以许的男人,他的心有多么的清亮高洁?他的情有多么的真切无伪?

    那时,她几乎要对他说她愿意。

    但她不能,也不配啊!

    她第一次对他开了口、说出的话,竟然只能是一个字不。

    或许她伤了他的心、负了他的情,但她更是心碎!

    真的该走了。

    当天夜里,她对自己狠下心的离开唐家、离开他

    不忍只字片语未留,但千愁万绪,只能让她化为无奈万千的六个字

    水空流,几时休?

    他会懂吗?会懂得她有多无奈吗?

    她的人虽离开,但她的心却从不曾别离。所以,她选择避在离他最近的山林里。

    一如以往,她悄悄的仍为唐家挑水补柴、捕猎野味,为的是弥补那份亏欠唐大娘的恩和愧对他的情。

    但她明白,她不能再眷恋着那份恩和情,此后的余生,她该只有一个心念复仇!

    于是在那段隐遁山林的日子里,白天,她专心致志的勤练玲珑剑法,但到了夜里,却每每让对他的思念揪扯着心。

    多没出息啊!离开他才不过半个多月,对他的极度思念已经让她到了难以承受的地步。

    她想见他!

    在那股强烈相思的驱使下,她给了自己一个与他相见的最好理由为报答大娘的恩、他的情,她要为他生一个儿子,为唐家留下一个血脉!

    所以,她对他说了个乡野传奇里常用的藉口偿宿世姻缘。虽是藉口,却也是她心底的真正所愿。

    想真正拥有他,哪怕只是短暂也好正清楚这份情缘只能短暂,所以她选择不留名姓,选择在黑暗中与他相欢却不相见,不让他有太多的罪恶和留恋。

    但她还是错了!当她发现这种不合礼教的欢爱关系,对清高自守却又多情痴心的他是种莫大痛苦时,她已经因她的自私和自以为是又重重伤了他一次!

    于是她再次逃开,不忍续见他纠缠在矛盾的痛苦之间。

    是应了原本的期待,当她决定彻底离开他时,发现自己已怀有他的孩子,于是她生下那孩子,期望这孩子能代她偿还对他过多的深情和伤害。

    当为他生下了个儿子、并交还给唐家时,他已赴京赶考,也料想他定能功成名就而回至此,她应该要彻底的离开,莫要继续留在那与他咫尺的山林里才是

    然而,她却还是走不开

    她告诉自己之所以不离开的理由,是她的玲珑剑法尚未练就,且他不可能会知道她就躲在这里,所以离不离开亦无妨,而不是仍留恋着探闻关于他的任何消息,聊慰对他无尽的相思。

    怎知,他竟会往山林里漫步,竟见到了她就在他高中状元、载誉而归的那日。

    无预警的再次相逢,让她不知该如何面对,更不敢刺探她留在他心里的伤口是否已痊愈?

    “我把你当妹妹”

    这句话,该是代表着他已释怀,她听得欣慰却也心碎

    欣慰的是他终能淡然面对她带给他的伤;心碎的是她是为他生了个儿子的女人,怎堪他把她当妹妹?

    唉当时,她真该狠心断情的离开才是,怎么能又为了对孩子的心疼、对留在他身边的依恋而跟着他重回唐家?

    她还是又做了个错误的决定!

    为何她总是不断在他心里残忍的划下一道道伤痕?

    原以为只要避着他,不让自己对他的浓情稍有流露,她就可以相安无事的留在他身边,以他的妹妹、儿子姑姑的身分,默默守着他、也守着自己的儿子。

    怎知道他从未忘情的,不止是无名为他生子的她,更同样亦是无言相守的她?那日在院里的亭台边,抱着忏无回房安睡后去而复返的她,无意听见了他们母子的相谈。

    直至那时,她才知道他情痴的心,已无意再另娶妻室,而为她两个分身所苦,浓得始终化不开的愁郁,就是他终日叹息,连笑容都不再愉悦的主要原因。

    “若当初没收留无言,我的儿子今日会快乐些吧?”

    唐大娘的低语让她痛苦领悟到自己的存在,对他是多么大的一种伤害。

    打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因眷恋他的笑、他的温柔而不断招惹他。

    造成他今日的痛苦是她的过错,全是她的过错!

    “娘,千万别怪无言,她没有错”

    他无怨尤的轻叹自语,更让她无力再面对他,也面对自己

    他怎么能仍不怪她?在她伤他如此深之后!

    于是,她决定再次离开。

    这次她告诉自己:绝对、绝对不能再回头,不能再无止境的伤他的心!

    因此她最后一次,以他所以为的无名身分,抱着去见他最后一面的心情,只求斩断这一切难解的情丝。

    问他恨不恨?

    “对你,始终无恨只是怨。”

    他是该怨她的,甚至不该只是怨,他应该要恨她的才是但他的无恨,更教她心痛不已!

    她只能祈求他早日彻底忘了她无名或无言。

    别再为她而苦了他自己,她不值得他如此的真情相待啊!

    初识浪花无言意,身非身,空蹉跎;

    奈君多情,为奴挚情浓。

    流水无止情欲断,舞不尽,相思愁。

    有情怎堪作无情?

    睹君愁,泪暗流,水舞君怀,终是错错错!

    早知恁地难驻留,妍有悔,恨难休!

    她以无言身分留下的词句,只想让他知道,他的痴心真情,并非如石沉大海的全无回应。

    只恨他与她有缘无份。

    懊悔她对他总是伤害。

    “姑娘你别哭啊!”衙役见水舞妍怔然失神的默默垂泪,很是心疼的劝着她。

    实在很难想像,看起来这么娇弱、美丽的姑娘,竟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女?

    然而江湖之中的打打杀杀本就是家常便饭,官府不管,也无力管,她又何需明知真要办起来是唯一死罪,还要来自投罗网呢?

    大人温仁宽厚,想是体念她一家四十余口全被杀害,所以虽有确凿证据,却宁愿放了她不办,谁知道她非但不肯走,还自己跑到牢里来蹲着?

    说真的,她的功夫那么好,她不肯走,谁也拿她没办法!

    但已经第三天了,她不吃不喝,不是发呆,就是流泪,真的是很教人心疼啊!

    “姑娘,大人明明要放你走的,你怎么偏偏还要留在这里呢?”衙役又劝着。

    水舞妍幽怨的叹息,终于开口为衙役们解惑:“我有万死之罪,就算谦唐大人不杀我,我也难以苟活下去。”

    她凄然的闭上双眼,脑中深印着的是那依然风采翩翩、俊逸如昔的唐谦君。

    看来,经过了这两年,他已经能够走出她对他造成的伤害她死而无憾了。

    他应该没认出她来吧?

    从他始终冷静而沉稳的脸上,她想,他应该不可能认出她来,毕竟她是以他全然陌生、却最真实的自己来面对他。

    呵,爱他之深、伤他之重,却直至今日此时,她才以最真实的面目来面对他?

    她极为无奈的苦苦笑着,却庆幸着他不曾认出她来。

    既然他宽厚的不愿判她死罪,那么她就该自我了断,莫再多做留恋了

    已见过他的面,且决意要了断此生,她当然不愿意再为他终至平静的心头,再次为她添下任何伤痕。

    只可惜,她还没能见到忏无的面,不知道两年不见,忏无现在长成什么模样

    唉,她从头至尾都是个不负责任的娘,何来面目见他呢?

    所以,她不该有憾,该放心的走了。

    她缓缓抽出系在腰间的水玲珑,让那发散着银芒的剑尖直指着自己的心口。

    “啊!姑娘,你想做什么!”衙役慌乱的大声惊呼,连忙冲进那从未闭过的牢门之内。

    “别过来。”水舞妍冷然说着“谁想当我剑下亡魂,就尽痹瓶过来没关系,反正我就要死了,不在乎多找几个人作伴!”

    听得水舞妍这么一说,还有哪个衙役敢不要命的靠近她?

    “把剑放下。”突然自牢外响起一声沉稳内敛的嗓音,令得水舞妍陡然一震!

    谦君!他怎么会来?

    “大人”衙役们看见唐谦君突然出现,就像看到救星那般的兴高彩烈。

    唐谦君淡然瞥望衙役

    “你们先出去,我单独和水姑娘谈谈。”

    “可是大人”衙役犹豫的看着水舞妍手中那柄诡异又锋芒尽露的软剑。

    他们谁敢放任手无缚鸡之力的唐大人单独和这个美丽、却一身功夫的危险姑娘在一块?

    万一那姑娘突然凶性大发,伤了他们这极受尊崇的大人的性命,那他们就算死一千次,也不足以抵偿。

    “放心吧,水姑娘不会伤我的。”唐谦君平静、沉稳且信心十足的说。

    苞着,他直凝盯着水舞妍,淡然问着:“你说是吗?”

    水舞妍慌然的低垂下眼,不敢迎视他那双清亮、却若有深意的眼眸。

    唐谦君毫无顾忌的伸出手,按下她直指着胸口的剑尖。

    “啊,大人!”衙役们一阵惊慌,但随即愕然发现,水舞妍竟然毫无抗拒的垂下手。

    没想到,看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大人,竟然比他们这些练了几年功夫的衙役还厉害,不慌不忙的伸手一拨,就能让那功夫了得的姑娘乖乖将剑尖给转了向!

    看来,柔脑扑刚,这句话还真是说对了!

    “你们先出去吧。”唐谦君淡淡回头,对着那些呆若木鸡的衙役说。

    这回衙役们再也不敢质疑唐谦君可制伏那姑娘的能力,但在离去前仍不忘提醒:“大人,我们就在外头候着,如果有什么事”

    “放心,不会有事的。”

    唐谦君挥了挥手,那些衙役们才甘愿闭嘴离开,留下整个牢狱的空间,和一股令人窒息的长时间沉默,让他们两人静然相对。

    “生无牵绊,死意甚坚?”唐谦君首先打破沉默,淡漠的说着。

    水舞妍暗暗抬眸,但一触及唐谦君那漠然的眼神之后,又立即迅速的低下头。

    “唐大人何不判我死罪?”

    “官府不过问江湖事。”他淡然重申。

    水舞妍咬咬唇,默然无言。

    唐谦君闭起眼,轻吐着微不可觉的低叹:“而你想要死在我手中,不觉得对我太残忍了无言?”

    闻言,水舞妍猛然震慑,手一松,那轻薄如翼的水玲珑就这么轻盈的落在地上,如同她无言的那般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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