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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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不是两个截然,更经常是笑中有泪

    “苏小姐,你又来陪你先生啊。”疗养病房的值班护士美禾向我打招呼。我点点头,来到杰生的病床前,将带来的小馨兰与瓶里的星辰花替换。“他今天好吗?”

    美禾固定会帮病人量血压和体温。“很稳定,跟昨天一样。”

    而我们都知道“跟昨天一样”代表什么杰生还是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他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近两年,身体机能渐渐在退化中,他会愈来愈虚弱。

    美禾看出我眼中的失望。她拍拍我的肩安慰道:“不要放弃希望,苏小姐,很多病人在昏睡十几二十年后还是可能会醒过来。”

    “谢谢,我知道。”而我才不过等了两年而已。“我会撑下去的。”

    0013病床上躺着一个因为车祸,已经昏睡十年的张太太。张先生经常带着两个小孩来探望她。车祸发生的时候,她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不过才四、五岁大,可十年后孩子都己经上国中了,张太太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她的病床就在杰生的病床旁。有一回张先生拿着张太太年轻时候的照片让我看,照片中的少妇怀里抱着刚出生的小女儿,有着一头乌黑秀发,笑容十分温柔,是个非常健康漂亮的女子。然而躺在病杨上十年后,她容颜已改,双颊凹瘦,四肢肌肉萎缩,头发稀疏,明亮的眼睛黯淡无神,对周遭的一切完全失去感应。

    我经常遇到张先生。他是个很清瘦的男子,有一对深情的眼眸。

    下班时间他总转往疗养院来,替他妻子翻身、按摩、擦拭身体,十年如一日。这里的护士有一回问他怎么能够这么坚持,就在一旁的我听见他说:“我也曾经挣扎过,每个人都告诉我,我太太这辈子再也不会醒过来,我也知道这可能是事实,但是我不能承认,因为如果连我都放弃,那么她就真的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我必须相信她会醒来,在她醒来之前,我永远无法放下我对她的爱。”

    这是0013病床的故事。

    0015病床的故事又是另一则。0015病床上躺着一个女子,意外发生时才十八岁不满,正是花样年华的时候,她是一位体操选手,在一次训练中头部意外受伤,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她是独生女,她的父母把医院当成家,时常在病床边陪伴她。两老现在已经白发苍苍,他们已经守了二十几年,十分担心再过几年等他们夫妻俩过去后,女儿不知道该怎么办?

    杰生在的这问病房里就三张病床。0014是他和我的故事。

    我看着其他人十年、二十年这样的付出,不免也计算起自己可能还有多少十年、二十年?

    我照着护士教导的方式替他按摩手脚,以防止他肌肉萎缩。

    长日漫漫,我就带着一本书坐在一旁,念给杰生听。

    我买了一套卜洛克和米涅-渥特丝的推理小说全集,逐字逐句地读。他的眼睛对光线会有一些反射动作,常常让我以为他醒了过来,但其实没有。

    读累了,我会陪着他坐在椅子上小睡一下,养足精神便到蓝色月亮去,像是从一个苍白的世界走进一个缤纷的世界。两个世界存在着严重的色差。

    杰生已经躺了两年,穆特兰则已经离开一年多。

    我没有任何犹豫就选了杰生,但我的心常常为了我别无选择而疼痛着。

    我想这或许是命运之神的恶作剧。它在我最脆弱的时候给了我一双扶持的手,却不让我握住。

    且时时提醒我,我早已经丧失资格。

    这么久一段时间,他音讯全无,却无法教人遗忘。

    我静静看着杰生沉睡的脸,觉得我欠的债似乎永远也还不清。

    **

    夏天的时候,朵夏终于满十八岁了。

    我们聚在酒馆里,准备了一个蛋糕替她庆祝。

    杰克开了一瓶珍藏的香槟。

    一民笑着恭贺她:“恭喜了,小丫头,欢迎进入成年的世界。”

    朵夏一手抱着猫,一手拿着香槟,喝了一大口。“太棒了,从此告别十一点不能在外逗留的悲情岁月。”

    维说:“真有那么悲情吗?”

    “满十八岁以前也不见你乖乖待在家里没乱跑啊。”小季笑道。

    朵夏呵呵大笑。

    瑟琳娜点起了蛋糕上的蜡烛。“许愿吧,小妖精。”

    唱过生日快乐歌,站在蛋糕前,朵夏数着十八根蜡烛,然后吹熄所有烛光,许了愿。

    这时杰克从吧台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快递。”送到朵夏面前。

    “寄件地是挪威!”朵夏捧着盒子,讶异地领悟到:“是老板送的,他什么时候准备的?”

    杰克说:“我前几天才收到。拆开来看看,丫头。”

    不待催促,朵夏早也迫不及待地拆开外盒了。

    大家都凑近去看穆特兰送给朵夏的成年礼。

    小盒里装着一只镶嵌着珐琅的发条小鸟。发条鸟小巧到可以放在掌心上,红嘴蓝羽,手工精致得连羽毛都维妙维肖。

    大伙儿赞叹一声,看着朵夏上紧发条后把小鸟放在平坦的桌面上。

    松开发条后,一段挪威民谣音乐便从鸟身里流逸出来,同时漆着红漆的鸟喙像啄木鸟一样上下啄动。

    大家对这只发条鸟爱不释手。

    朵夏玩着发条鸟,没有预警地说:“我好想老板喔。”

    她一句话引发了被压抑着的思念。

    蓝色月亮的灯光有愈来愈古老的气氛,每个人都不由得出神起来,不约而同地道:“我也很想念他。”

    我放下手上刚刚擦干的玻璃杯。心想:我也是。

    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他要我忘记他,但是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在这个治疗伤口的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有他的影子。他不是一个容易被遗忘的人,随时都有人会惦记着他。我们都无法将他忘记。

    不管他承不承认,其实他也属于这里。

    **

    九月份的时候,城市上空刮起了强风。

    有台风要来。

    杰克前一天晚上便叫大家休假一天,晚上不要到蓝月。

    隔天果然雨势风势都变大了,到了大半夜的时候,雨势还没有稍停的迹象。大雨打在紧闭的玻璃窗上,我和朵夏躲在房里,咪宝不安地在屋里躁动着。

    “雨好大。”狂风呼啸。

    “不知道酒馆那边有没有事?”说完,朵夏和我不约而同地为蓝月担忧起来。

    昨天离开酒馆时窗子有关好吗?门有锁紧吗?防水袋能不能阻挡住大雨?

    街上如果淹水了,会不会淹进酒馆里?

    结果我们一整夜担心得合不拢眼。

    这是个漫长的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后,风雨停了。

    朵夏挨在我身边,刚刚睡去。

    我没叫醒她,穿上雨鞋,捉了把伞便出了门。

    一夜狂风暴雨过后,城市被摧残得满目疮痍。

    街道上铺满了被风吹落的叶子,行道树倒了几棵,商店的压克力招牌也挂在墙壁上摇摇欲坠,下水道涌出大量的水来,较低洼的路成了水乡泽国,强行涉水的车溅起一濂濂水幕,更加雪上加霜。

    空气里弥漫着湿意、泥土气味,和某种大灾过后的寂静感。

    我走过几条街,远远地就见到酒馆的大门已经被打开。

    谁这么早来?

    是不是酒馆里淹了水?

    抱着忧虑,我走往门口一看,果然里头已经泡了水,地板上堆着大水退去后留下来的泥沙。

    灯没有亮。我想起刚刚走过来时,电力公司的工人正在抢修的电线杆。这一带大约是断电了。

    隐隐约约地,我看见里头一个高大的身影。“杰克?”

    那身影朝门口光亮处走过来,当我看清楚他的脸时,不禁张大了嘴。

    “苏西,是你吗?”他探头问道。

    “啊,你、你回来了!”

    **

    酒馆里一团糟,我们移师到另一条没有停电的街,找到了一家早餐店。

    点了两碗粥,一笼汤包,然后便谈起过去这一年多所发生经历的事情来。

    这叫作叙旧吗?

    我无法自已地在他脸上找寻着。

    找寻什么呢?风霜的痕迹、旅途的疲惫?雨过天青的清澈?

    不,不是的。我在找寻他回来的理由。他已经忘了吗?所以才会回来?

    “这么久了,一年多来,你都在什么地方?”

    热粥在我们眼前氤氲着,我发现我很难看得见他的改变。

    “我去了一趟挪威,我在那里有一间屋,住了半年多,后来便到处跑,接了几份摄影劣谟的工作,带一群业余摄影人到处去拍照”

    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他说起自己的事。原来他在挪威有一间房子,他经常去那里住;他有国际旅游劣谟执照,经常接一些特别的劣谟工作,最经常带着摄影爱好者去拍摄一般旅行团难以到达的各地风光,这回他走了几趟极地。

    粥稍稍凉了,弥漫在我们眼前的烟渐渐散开。

    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在他脸上找到几处冻伤后又痊愈的痕迹。他有着与我截然不同的生活。

    “你呢?你这一年多来都在做什么?”

    “我?”耸肩一笑。“我在替你照顾酒馆,我很努力在学,我想我现在应该可以调出一杯很不错的酒,改天有空让我调一杯kick给你喝。”

    “好啊。”他对我温温一笑。

    我原以为他对我的态度并没有改变,直到我察觉出他温和的笑容下竖起的一道玻璃藩篱。

    是,他很随和,他跟我说起他自己的事。但是在感情上,他保留着一块区域,用一道藩篱阻止我的侵入,拒绝我的探索。

    这吓住了我。

    这道藩篱,是花了他多久时间才建立起来的?

    我不敢逾越,尽可能地远离。直到退后到一个安全的距离外,我才有办法对他微笑。

    他是因为找到遗忘的方法了,我却还没有。

    我仍记得分别的那一晚,他说过的每一个字。

    他说我的眼睛藏不住秘密。如果他看着我的眼睛,他就会想起来。

    我不敢正视他的眼,只好频频躲避。

    “你粥凉了。”

    “什么?”我抬起头,无法避免地接触到他的视线。

    他一向比我会隐藏自己。我看不出他改变了多少。

    “粥凉了,苏西,快吃吧,你好像比以前又更瘦了一点。”他平静地说,但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我舀起一口咸粥放进嘴里,很快地咽下。“你回来了真好,大家都很想念你。”咸咸的滋味。

    他没有说话。

    “这次你应该会留下来了吧?”

    “嗯,会待在这里一阵子。”

    好半晌我才弄懂他的话。他是说他会待一阵子,而不是就此留下来,永远。

    他还会离开,是吗?

    我没有再问。

    “你还是没有变”

    “嗯?”他抬起头。

    我望进他令人看不透的眼底。“你的心依然是一片森林。”

    **

    吃过早餐后,我们回到酒馆,发现所有人都到齐了。

    杰克、一民、维、小季、朵夏,以及咪宝。

    瑟琳娜行踪成谜,但精神与我们同在。

    看见久违的穆特兰,每个人都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看到了幻觉。

    穆特兰环视着每个人,最后目光停留在朵夏身上。“小妖精,生日快乐。”

    朵夏蠕动着嘴唇“已经过了很久了”话还没说完,她便抱着咪宝一起扑向他。“太好了,你回来了!”

    她说出了每个人心里的话。

    当所有人还在为他的归来兴奋不已时,我却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的去意,心中满是莫名地惆怅。

    穆特兰睑上始终挂着微笑。

    他走进酒馆里,看着大水过后满目疮痍的蓝色月亮。

    “淹惨了。”杰克说。

    一民踢开脚边一团半干的泥块。“早知道昨天应该镇守在这里。”

    小季手上提着水桶“守在这里也挡不住水呀。看看这一条街淹成什么样子?不知情的人八成会以为来到威尼斯。”

    “听说抽水站又故障了,倒楣的永远是小老百姓,真遇到了也只能认了。”维则捉着长柄刷。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

    杰克皱着眉看着被水淹过的木制桌椅。“都泡坏了。擦干了,以后也会很容易发霉。”

    穆特兰老早已经从里到外看过一圈。他提起小季手中的水桶,幽自己也幽大伙儿一默地说:“没有破坏就没有重建,蓝月也好几年没翻修了。”

    朵夏道:“老板的意思是”

    穆特兰已经挽起袖子。“把这里清干净呀,小妖精,不然怎么重新装潢?”

    听到酒馆要重新装潢,大家马上手忙脚乱地卷起裤管、挽起袖子,为了灾后重建的工作动起来,同时七嘴八舌地讨论重新装修的事。

    蓝月要装修,是要照旧风格装潢呢,还是要换个新风格?如果要整个焕然一新,那么要设计成什么样子呢?

    电力约莫是恢复了。帮忙把污水扫出酒馆外时,我看见蓝月门外那一弯蓝色弦月在阴雨的白日下闪着不显眼的霓虹光。

    回过头便看见洞开的门后,那扰攘的小宇宙。

    心中顿生感触。

    穆特兰提着一袋沙包出来,见我出神,便问:“在想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我想我是错了。”

    “嗯?”

    “本来我以为提供我们安全感的,是这间叫作蓝色月亮的酒馆,是它的门、它的屋檐庇佑了受伤的心灵;”直到蓝月要彻底装修,我以为不会变的地方即将面临改变。“我错了,原来重要的不是一个实体的建筑物,而是人与人之间一颗互相关怀的心。”是所有人的力量集合起来,才让蓝月成为一个有意义的地方。

    他伸出手轻轻将我一撮不听话的发拨到耳后。“你的发又长了。”指节擦过我的脸颊,留下一缕余温。

    伤心总是有限。

    我依恋着那个温度却不能容许自己沉溺,也不能追寻。

    **

    风灾过后,很快地,蓝月门外挂上“暂停营业”的告示。

    真的重新装修起来了。

    穆特兰找到熟识的包商,运来了大批材料。

    原来的吧台和表演舞台已经打掉了,桌椅也全都栘开。

    酒馆里现在一片空荡荡,地板正在重新打磨。

    看样子是打算全部翻新,而且新的酒馆势必会和以前的酒馆完全不一样了。

    面对这情况,我的心情很复杂。

    想来我是比较念旧些。“就照以前那样再装潢一遍不是很好吗?”

    穆特兰这么回答我:“既然要翻新,趁机给酒馆换个面貌也不错啊,这种机会可不常遇见。”

    结果四票对三票,蓝月的命运就此底定。

    折腾下来,唯一留下没有搬走的,只剩墙壁上那具已经不会响的自鸣钟。

    “纪念品。”他说。“提醒我们时间的流逝。”

    酒馆装修这段期间,大伙儿没事做,有时会到酒馆看看装潢进度,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但几乎有一个半月没能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酒馆里小聚。

    习惯一旦被迫改变,浑身上下便都觉得不对劲。

    起码我是这样。

    我是蛾,酒馆是光,我有趋光性。

    当我发现我在酒馆里只会碍手碍脚时,穆特兰亲自将我“请”了出去。

    “你没其它事可以做吗?”他半开玩笑地问。

    却正好击中我胸坎。“说不定,我正好没有呢”这两年来,我竟然除了酒馆和医院以外,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去,也没有别的事做。

    穆特兰收起玩笑的态度,正色地看着我。“去逛街,去给自己买点东西,去看场电影,或是去看看展览,做什么都好,就当作是打发时间。”

    我一迳儿摇头。

    变街?不,没啥好买的,我又不缺什么。

    去看电影?自己一个人去看,看什么好呢?太悲伤的不想看,太搞笑的没兴趣看,那还剩下什么?

    看展览?画展、古物展、科学展还是家具展?事先没任何概念又要怎么订出计划?

    打发时间?曾几何时时间对我来说竟也多余到需要被打发了?过去我最缺乏的不就是时间吗?

    “苏西?”穆特兰还托着我的手臂。

    回过神,我轻轻挪开手,改环在胸前。“好,我去逛街、看电影,也去参观展览”至于是什么展览?管它。

    我扭头便走。他追了上来,我继续前进,他一个箭步超越我,挡到我前面,我停不住,一头撞上。

    他捕捉住我,用他的眼睛。

    当下是一种无所顿逃的感觉。

    迟疑地,他伸手托住我的脸,粗糙的掌心带来细微的剠痛感。“这么久了,你为什么还是这么伤心?”

    我惊喘一声,胆战心惊的发现,如果我还有一些伤心,也已经不是因为过去。是因为现在。

    为了无法忘记眼前这个男人而深深伤心。

    而不能承认,是因为爱。

    我颤抖地伸出乎,碰触他。“穆特兰,我想画你。”

    **

    我翻找出尘封许久的画笔。颜料因为放置太久,都已经干涸。我花了一个下午到过去常去的美术用品社买了一整组颜料。

    然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日没夜地画。

    一开始,因为双手已经太久没碰过画笔,笔感很不顺畅。

    我一涂再涂,一改再改,一笔一笔地在画布上勾勒出我记忆里那张不曾磨灭的睑孔。专注的程度已经超越一个人可以承受的范围。

    当朵夏担心我不吃饭又不肯开门的时候,我却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我在找寻救赎。

    我必须把体内那股几欲要摧毁我的力量转栘到另外一个地方。而唯一安全的方式是画画。

    我不知道我画了多久,画了几天后,穆特兰来敲我的门。“苏西,开门。”

    朵夏跟着叫喊:“开门了,苏西,你两天没吃饭了,会饿死的。”

    原来我已经画了两天了吗?

    但是我一点也没有饥饿的感觉啊。决定不理会门外的动静。

    很快地,我便又沉浸在画画的单纯喜悦和纯粹的痛苦中。

    如果这个世上有什么力量可以同时摧毁我又使我获得力量,那么就是画了。

    我想起很多看过我画的人批评我的画缺乏技巧,现在我懂为什么了。

    因为我一向不是用技巧在作画。我是用我的灵魂在感受画。

    当一个画画的人舍弃被冠以专有名词的技巧时,就等于放弃了让自己被普遍接受的可能。

    用灵魂绘出来的画,必须以同等的灵魂去感受才能获得共鸣。

    而我只能画我单薄的灵魂所愿意、所能够感受到的一切多么微小的一切因此注定了格局永远不够,不够勾上一幅好画的格局。

    习画逾十年,怎么我这么晚才明白呢?

    “苏西,我们要撞门进去喽。”朵夏高声喊道。

    我已经无法听见任何声音,所以当门被撞开时,我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专注地一心三思要把眼前这幅画完成。

    心里一个声音在说:得快一些,不能中断!如果停顿下来我就永远也画不完,就像两年前杰生那幅肖像迄今仍未完成一样。

    无法完成的画会抽干我的灵魂。

    有了前车之鉴,这幅画不能这样。

    “够了,停下来休息吧。”他来到我身后。

    我摇头,固执地不肯停下来。

    当朵夏试着抽走我手中的画笔时,我喊出声:“不要,让我继续画。”

    “你会撑不住。”

    “我撑得住。”然后我便拒绝再说话。很快地,我又把身边两个人的存在抛到脑后。

    我进入那个无我无他的世界。在光影与明暗之间,找到祥和。

    终于,我添上最后一笔。

    “完成了。”我满足地搁下笔,同时转过头去。找到熟悉的那张脸。“我欠你的那幅书。”

    他已经在凝视着它。“一片森林。”

    是的,一片洒满了月光的北地森林。

    “这是你,还是我?”

    这是我心中的穆特兰。

    我合上酸涩的眼皮,整个人往后倒去。

    “苏西!”朵夏惊喊。

    “没关系,我接住她了,让她睡一会儿。”

    我叹息一声,为曾经被抽干,如今又被寻回填满的灵魂无声地啜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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