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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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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惶惑

    暗相思,

    无处说,

    惆怅夜来烟月。

    想得此时情切,

    泪沾红袖黯。

    韦庄应长天

    端午过后,天候溽暑,一日胜过一日,子峻换上茉儿为他备妥的薄袍衫和方巾,由敞开的窗,他看见她正和萌儿配制香囊挂在庭院的树间,一面玩、一面驱毒逐虫。

    他轻叹一口气,因为及时阻止,以致萌儿至今仍无机会见爹,子峰的归来也遥遥无期。

    也幸好如此,子峰才没有卷入五月的这场政治风暴中。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皇上终于罢免严嵩,更把严世蕃逮捕下狱,交刑部、大理院和都察院共同会审。

    自喻福寿无双、富贵长存的严嵩终于被斗倒了!

    这除了他长期作恶多端、咎由自取外,就是自去年年底永寿宫大火以来,徐阶这一派正义之士小心运作的结果。

    子峻早巴不得严家能自食恶果,让沉陷二十年的政治回复清明,不再冤狱不断;但在他们愈接近成功的同时,茉儿的眉间也愈来愈郁结。

    他们生活在一起,如寻常夫妻,但有很多话题是不能碰的,比如政治。

    可是,也因为不能谈,他们之间就有无法坦然的距离感。自从他强迫茉儿读杨继盛的“请诛贼臣疏”后,她就变了,不似从前的喜怒形于色,现在凡事都小心谨慎。

    总之,就是曾有的纯真娇憨,换上了内敛寡欢。虽然他已搬回新房,两人有闺房画眉之乐,但每每涉及严家,就随时会有倾覆的阴影存在,说琴瑟和鸣,也有不尽如他心意期盼的。

    严家受审,使得这阴影更庞大罩顶。子峻真希望这案子快快结束,使严家为他们的贪赃枉法付出代价,他和茉儿也才能真正拥有属于自己的新生活。

    拿着几份摺册,任良进来说:“公子,马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子峻踏到庭院,萌儿迈着胖胖的腿跑到他的跟前说:“叔叔,看我的红香囊,好香、好香!”

    “很漂亮,戴着就不怕虫子咬了。”子峻笑着逗他,并伸手要抱他。

    “你才要出门,别把衣裳弄脏了。”茉儿阻止子峻,顺便把手中结有流苏的络黄色香囊挂在他腰间的玉带上“你也系一个保平安吧!”

    子峻手臂略举,任她置妥。他多喜欢这像妻子般关心他的茉儿,但她抬起头时,脸上无笑,眼下则有淡淡的青影,是多日睡不好的结果。

    他忍不住说:“别太操心,想太多也没有用,祸福都已免不掉了。”

    他既提起,茉儿便再也掩不住焦虑地问:“严家会怎么样呢?是抄家,还是流放?若以那十大罪,条条都是极刑,我爷爷、父兄、嫂嫂和侄儿们,会落到什么地步?”

    “茉儿,你要记得,严家会有这一切,都是罪有应得。想想,死在他们手中的人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有多少?”子峻严肃地说:“虽然他们是你的至亲,但涉及道德正义时,你也要懂得大义灭亲之理,更何况你现在是任家人,当以任家为重,明白吗?”

    茉儿往后退一步说:“我连回严家看看都不行吗?爷爷如今被软禁在家,他已老迈,父亲、哥哥和家丁全部下狱,我”

    “不行就不行!此刻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刻,批你父兄的奏章多如潮水,你千万别轻举妄动。”子峻警告她说。

    茉儿只有点头的份。

    送走子峻后,她遥望墙外的天空。那儿正风云变色,她在墙内如何还能平静无波呢?

    她是任家人没错,但娘家的血缘是永远断不了的,况且,当初是以权势逼婚,而今严家倒了,她有一种挺不直腰、站不住脚的感觉,彷佛众人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

    子峻是待她温柔,但真心有几分?无奈又有几分呢?

    常常在共有的良辰美景中,他当她是茉儿,款款笑语;但突然他又会疏离她,因为严鹃已回到他的心中。

    她慢慢习惯了他忽冷忽热和捉摸不定的态度,有时,他对她如妻子般亲昵,有时又换个脸色,把她当孩子似的教训。

    他在重新塑造她,想斩除她内在属于严鹃的部分,来符合他理想中的妻子形象。

    她爱他,所以顺从,因为也是嫁夫从夫的命,但严鹃就是茉儿,连心连肉,不接受严鹃,又如何能公平的对待茉儿呢?

    可是,她没有争辩的立场,于情于理都没有,她甚至连委屈的感觉都不许有,因为她是罪臣之女,就该自惭吗?

    夫妻至此,终究有太多隔阂,有太多的意难平呀!

    中午,陪婆婆用过午膳后,茉儿和复秋在荷花池畔纳凉,谈着一些琐事。

    因父亲严武也入狱的小青,偷偷跑回严家,此刻匆匆赶来,对茉儿说:“小姐,不得了啦!大小姐被袁家休回来了,正在寻死寻活、闹得不可开交呢!昨夜已上吊两次了,几个奶奶说,能不能请小姐回去劝劝,否则真会出人命呀!”

    茉儿倏地站起,想起姐夫说过的那番话,不禁紧皱着眉说:“他们袁家的动作可真快,说休就休,太没情分了!”

    “小姐!我的马车还在后门”小青提醒她。

    “茉儿,你不可以去!你忘了爹交代的吗?你必须对严家做到不闻不问,才不会连累到任家啊!”复秋连忙说。

    “大嫂,若是你,你能做到面临生死关头之际,还对娘家不闻不问吗?”茉儿哀求地说:“我只去一下下,只看姐姐就好,她无罪在身,自粕以吧?”

    “若爹和子峻知道,会大发雷霆的。”复秋仍觉不妥。

    “我很快就回来,你们替我瞒着,若娘找我,就说我人不舒服。”茉儿恳切的说:“大嫂,就这一次,好吗?假如我真的绝情不理,若姐姐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悔恨终生的!”

    那盈盈大眼中的急切,令复秋看了着实不忍,只有同意帮忙。

    茉儿动作迅速的来到后门,马车将她带回日夜忧心的娘家。

    严府依然,并未有大祸临头之感,只是,以前门庭若市、奴仆众多、车马络绎不绝的情景已不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队锦衣卫监守户街,当空的阳光照着由繁华到冷落后的深深寂寥。

    茉儿由后门出入,因为只剩那儿是不禁入的。

    花草依然盛开,屋内的摆设还是流光灿金,丝毫没有被抄家的影子。仅有的不同,是人少了很多,家倒时,奴仆最先散,最后只剩下一些走不掉的人。

    她一回来,那些父兄留下的嫂嫂、奶奶们,一一来哭诉,茉儿没时间聆听,直往姐姐的房间去。

    门一打开,面对的便是满地被扯破的帘帐,丝的绸的,弄得整个屋内像经历过一场战争。严莺一脸死白的坐在只余架子的香木床上,披头散发、没钗没簪的。

    她一看见妹妹,就仿佛被打了一拳般,跳起来就骂道:“你信不信?他竟然敢休我?还大声念说我犯了‘七出’中的无子、不事舅姑、口舌和妒嫉!他真是胆大包夭,敢把我送回娘家来!那个不要命的人,哼!等爹一回来,我就要他们袁家死无葬身之地!”

    “姐姐!”茉儿奔过去,拉下她因气愤而不断绞扭的手。

    “他们还不让我见我的湘儿!”严莺一想到女儿,突然大哭出来,趴伏在茉儿的肩上说:“我无人可诉啊!娘没了、奶奶没了,爹爹和爷爷他们也理不了我了!都是那无情无义的袁应枢,墙头草、随风倒,他早想背着我娶妾了,这回倒给他逮着了机会。我不服!我不服!我气得打他,但怎知道我的力再使不动,他以前也是不敢还手的,现在竟然反扣住我,连我的公婆也打我我一想到就恨不得死啊”“姐,不能死,死了怎么等到爷爷和爹替你作主的那一天呢?”茉儿只能随之落泪,尽力安慰她说。

    严莺悲从中来,一段又一段地诅咒袁家,包括袁应枢如何舞弊科举、如何升官敛财、如何贪污贿赂这些事,茉儿多半得知于子峻,而第一次由自己的亲人口中说出,那种证实后的痛心,又难以言喻。

    所以,严家违法乱纪,抄家流放,又能怪谁呢?

    “袁应枢休我?哼!严家若垮,我也不会让他留下全尸的!”严莺一把泪水、一把鼻涕的发泄完,通红的眼忽地转向茉儿“你呢?你好吗?任家有说要休掉你吗?”

    茉儿三个月前受伤时,曾梦见子峻说过“休离”两字,自那之后,她一直努力压抑着不安的心,不让这念头浮现。子峻能吗?她有犯七出的罪吗?

    茉儿咬着牙摇头说:“子峻没有,也不会,他们家是厚道之人。”

    “厚道?天真的妹妹,天底下只有见风转舵的人,没有厚道的人。”严莺哭完后,又冷笑着说:“所谓墙倒众人推,如今大家拚命和严家甩脱关系,大女婿会、二女婿也会,你可要小心,别像我被休得丢脸又狼狈!”

    茉儿不想谈这些,忙问:“爷爷还好吗?”

    “呕了一肚子气,正拚命疏奏皇上,请皇上念旧情;还不断求见徐阶。你那夫家舅舅是个不折不扣的两面人,他不会得意多久的!”严莺鄙夷的说。

    “爹和大哥、二哥呢?”茉儿问。

    “他们有的是办法,正买通皇上左右的人,说不定几天后就能回家。所以,我说袁应枢是瞎了狗眼,到时再来求我,叫一百声娘都没用!”严莺仍不改跋扈的姿态。

    茉儿愣愣地看着姐姐,想到子峻说的“是非不明。”以前她只认为姐姐骄纵泼辣,今天才明白,姐姐早陷入那罪恶漩涡里,所以,两人要谈有关严家的诸多恶事,大概也不可能了。

    “既然爹和哥哥都能回来,你就更不该寻死了。”茉儿最后说。

    “我我不会死的!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一心想做些什么,好闹个惊逃诏地!”严莺忿忿的说:“茉儿,天底下还有你这妹妹,我是不会死的。”

    “还有你的湘儿。”茉儿提醒她。

    “我的湘儿对!”严莺眼睛又红了。

    走出严家,已近黄昏,茉儿深吸一口气。事情似乎没想像中的严重,但她希望,经过这场风波后,严家的男人能改邪归正,甚至不要再插手政治,老迈的爷爷也该告老还乡,保个全名!

    黄昏的夕光由窗口照进,又渐渐暗淡。小萍轻轻点上灯火,手有些颤抖。茕茕的灯火倒映着墙上的画,画里的茉儿像在浮动,呼之欲出,反而显出作画者的多情。

    但茉儿竟不在,竟不顾他苦口婆心偷偷跑回娘家!若非他推掉今晚的酬酢提早回家,说不定还被她给蒙在鼓里呢!

    过了中午,他就被叫到西苑内阁办公处,说也怪,这是他今年第二次的破格入宫,上一回是严嵩,这一回是舅舅徐阶,也是严嵩下台后的继任首辅。

    “子峻,我要恭喜你呀!去年的状元、榜眼、采花,因涉及严嵩案,全被停职,大家说你才高八斗,共推你升任编修,也许再过一阵子,就会派你去礼部或太常寺主事,你的仕途前途就能一帆风顺了!”徐阶见到他讶异的表情,忙说:“放心,绝不是我的缘故,一切都于法有据,是你自己表现得好。”

    “承蒙大人的抬爱,子峻当更效力。”按礼说完后,子峻并未有想像中的兴奋,反而问:“敢问大人,现在严嵩案办得如何?”

    徐阶向来把他当心腹,因此也坦白的说:“这次我们总算掐住蛇的七寸,但这蛇实在大滑溜了。”

    “严世蕃有可能被放出来吗?”子峻问。

    “他正在四处活动,想反咬我们一口,不过,我们好不容易才抓住他,我绝不会轻易放手的!”徐阶语气严肃的说:“只有扳倒严世蕃,才能毁掉严嵩那老贼。”

    子峻太明白功亏一篑的危险性,这些年来,不知有多少人弹劾严嵩,可不但没有一个成功,还造成许多家破人亡。

    三年前,有几个刑部官员又试着弹劾,最后居然被迫充军,还被皇上斥骂一顿,说严嵩那么老了,他们就不会再等一等,干嘛老急着要他下台。

    因此,在为国除害的背后,也有着残酷的政治斗争。

    这一次,若不是宫里道士的合作,利用皇上的迷信,造紫姑的乩语,说有奸臣权高过主,或许皇上还下不了决心办严家父子呢!

    难怪大家都步步小心,因为乩语本就不可靠。

    徐阶摸摸胡子,又说:“袁应枢休妻一事,你知道吗?”

    子峻心一惊,那被休的不就是严莺吗?“就因为严家倒了?这人也未免太现实、太没格了!”他的语气中饱含浓浓不屑的意味。

    “不见得现实,或许该说是自救。”徐阶说:“你呢?你对你那被迫娶来的妻子有何打算?”

    子峻整个人僵住,回说:“茉儿很好,不管当初是什么情况,如今她都安分守己的做任家人她也不齿严家的作为,已经好久没来往了。”

    “再怎么划清立场,她终究是严家女儿,而你是严家女婿,有些偏激的士子说不定就会拿这作文章。”徐阶想了一下说:“我想,当情况失控时,你也要有休妻的心理准备。”

    休妻?子峻整个人像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反正你也不是很喜欢她,不是吗?休了妻,再娶个家世清白的名门闺秀。哈哈!到时,新官职和新妻子,再一次金榜题名时和洞房花烛夜,可一扫这一年半来的郁郁不得志吧?”

    休妻?子峻的脑中仍回荡着这两个字。

    没错,茉儿是曾毁掉他金榜和娶妻的期望,但他从来没有休离她的念头。

    他甚至无法忍受这个念头!

    舅舅的一段话,如云破日出,解了他心中层层的雾团。他不喜欢茉儿吗?不!就是太喜欢了,由淳化的邂逅开始,即使经过后来的风风雨雨,有许多矛盾和挣扎,他的喜欢变成爱恋,还日日加深,直到她一颦一笑都渗进他心头的感觉,以致令他再也无法想像没有她的生活。

    休妻,等于剐他的心,他怎么舍得?

    可他抱着这颗心返家时,却发现他殷殷护着的茉儿违反他的意思,偷偷跑回人人远避的严家。他一下子怒火攻心,望着那画里的人,竟有种撕毁的冲动,像被她狠心辜负一样!

    怯怯的脚步声传来,纤纤的细影投射在墙上。

    茉儿才由后门进来,就听到小萍的通风报信。她并不是真的害怕,这些日子以来,她不都一直处在暴风雨中吗?而且,老在等待最坏的清况,且子峻的怒气,也不是第一回了!明知是禁止的事,还要去做,她早有一种准备被责罚的冷然。

    就好像她身为严鹃,并不是她的错,但也因之付出代价,做与不做有何差别?善恶是非又如何?

    茉儿像没事人一般话家常地问:“吃过饭了吗?”

    他瞪着她,咬牙切齿的说:“天色都已经这么晚了,我自然吃了!本以为你人不舒服,急急来看,却是人去楼空。你为什么要回严家?难道这利害关系你还不够清楚吗?”

    “够清楚了。”茉儿试着跟他讲理“我回去谁也没见,就只看我姐姐,她又不待罪,不是吗?她被袁家休离,嚷着寻死,想要见我,我能不去吗?”

    “就是不行,严家任何人找你,你都不许应答。这期间,你都要待在家里,待在这院落中,待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能去!我不容有一点差错发生,更不容你的任性行为危害到任家族人的安全。”子峻也有他的理,但他怒目张扬,口吻暴烈,一反平日的温文儒雅,反像在教训犯人。

    茉儿不懂他曾有的心理转折,不知他护卫她心切,只觉反感地说:“难道你要将我监禁起来,扣上手镣脚铐吗?”

    “如果有必要的话!”子峻气得口不择言。

    “这不公平!虽然严家道德不如人,做尽恶事,但不表示我们没有父母兄弟姐妹的亲情!他们再坏,也养过我、育过我,他们有难时,竟不许我回去看看,甚至连一点安慰也没有吗?”茉儿的两颊倏地变白,又气愤的加了一句“你们以诗礼之家自居,竟如此断人亲恩,不也是矫情之至吗?”

    子峻的脸色顿呈青紫,逼近她说:“你又是非混淆,想不顾后果地莽撞行事了吗?现在六部内阁大臣人人自危,纷纷弹劾别人,以求自己的清白,而我是严家女婿,早有人上书批判,若非我舅舅,说不定我也入狱了!可是你偏拉着我往死处走,心里还挂记着严家,四处招摇你和严家的亲密关系。你是想当毁我的妻子,还是助我的妻子?”

    他的话,令茉儿听了如针刺,却一句也无法反驳。夹在娘家亲情及夫家义理间,她有着无尽的矛盾感和被撕裂感。

    在被他的愤怒盯视许久后,茉儿浑身颤抖地说:“毁你容易,助你难,你你是否也要像袁家对姐姐一样,也用一纸书休妻呢?”

    休妻?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说到这个字眼!先是舅舅,再是茉儿,两次都深深地刺激着他,如被毒蜂叮咬,尤其是出自茉儿的口,更是令他疼痛难当,他不假思索的便说:“休什么妻?你嫁给我,生死皆为任家人,就不准你离开任家一步!你所要做的,不过是三从四德,从公婆、从丈夫,一生平平安安,不惹是非,没有人会休离你!”

    茉儿睁大眸子,终于看出他怒气下更多的是情急,眨眨眼又说:“即使严家如此,你你也不休我吗?”

    子峻冷哼一声说:“我可不像袁应枢,会做出趁人之危、卑劣休妻之事!虽被你骂为矫情,但我仍然坚持诗书之家的原则。”

    茉儿低下头,为方才的莽撞之语而脸泛桃红。

    “茉儿,”他抬起她的下巴,放缓语气说:“我也不是断人亲恩,而是想得比较深远。今天你的探视,或许会给你家人安慰,但并无实际的帮助,弄不好,反而会害了自己,所以不如不去,等风波平息后再说,你懂吗?”

    他的眸中有难得的柔情,茉儿情不自禁地扑向他的怀里“你真的不会休我?即使严家如此,你也不离弃我?”

    “我任子峻一向是重义之人,绝不做离弃之事,只要你依我的话做”他拥住她说。

    “我依你,会依你的”她那幽怨的模样,触动了他柔软的心,忍不住低头吻住她,两人倒在喜红的鸳鸯被上。

    子峻第一次领悟到茉儿对他的重要性,厮缠热情更甚以往,张口衔住她的耳、她的唇、她的身、她的纤纤玉足,彷佛要将她的全部烙印在他的心底,成为他的一部分。

    茉儿放心了,也释出所有热情,人更酥软,迎向他而去。或许他的不弃不离是义气,对她而言却也是甘霖雨泽。

    那一夜,他们忘了世俗艰险的一切,仿佛又回到天步楼那单纯的一刻,迷蒙的大湖,湖上的雨,船舟轻荡。她幻化成狐,他也幻化成狐,在情欲的深渊、在红纱帐里,忘却为人的千般烦恼,只剩彼此

    任传周刚由徐阶的府邸回来,方才几个时辰的秘密会谈,令他眉头深锁。徐氏摒退左右,亲自侍奉,两老夫妻又说了一盏茶的光景,愁绪更加浓浓地笼罩下来。

    严世蕃的审判下来了!照理说,他们运用了庞大的人力、物力,结合紫姑符咒和道士势力,又有确凿的证据上奏严氏父子贪污误国,判几个处斩之罪应该都没问题。

    结果,临到刑堂,皇上又软了心肠,非但没有抄家、没有死罪,最后严嵩仅以“纵爱逆子,全不管教”之名被勒令告老还乡;而作恶多端的严世蕃,则仅仅以贪纵无节制,被流放在岭南一带。

    “真是大荒唐了!严家起落二十年,弄权如儿戏,杀人无数,如今有判等于无判,教那些冤死的人怎么能瞑目呢?”徐氏叹息着说。

    “你听听皇上的圣谕,说严嵩‘力赞玄修,寿君爱国,人所疾恶,既多年矣’,明明摆着我们无时无刻想‘诬陷’严嵩的样子,气得你大哥说不出话来。”任传周说。

    “皇上对严嵩的宠信已到纵容的地步,大哥觉得他很快就会东山再起吗?”徐氏问。

    “他若东山再起,我们就完啦!”任传周忧心地回答。

    这时,屋外响起脚步声,子峻从容地走进来。

    徐氏看着这文质彬彬、器宇不凡的儿子,心中有着骄傲,也有着些许的遗憾。

    在她生育的三男三女中,就属子峻最有将相之才。自幼他就聪颖过人,较之木讷老实的大哥更得老人家的宠爱,且可喜的是,他个性敦厚,绝不骄纵,与兄弟手足情深。

    稍长,父亲忙于仕途,家中的一些大事就落到他的头上,比如护棺回松江府、处理乡里田税等。子峻不但不负众望,达成任务,更努力读书,不靠父庇荫,举人、进士一路的攀爬而上。

    可惜,碰到严嵩奸臣当道,让他似锦的前程笼罩上一片阴影。先是科举,被迫韬光养晦,再来是逼亲,娶了茉儿。

    茉儿堪称是个好媳妇,就偏有那种家世。徐氏犹记得,子峻娶亲前后的痛苦,甚至有出家当和尚的念头,而这半年来,虽然接受了茉儿,两人相处如夫妻,但子峻眼内的抑郁仍未散,他嘴里不说,但她猜得到他心里仍有太多不平。

    子峻拜见父母后,任传衷篇口道:“你知道严家三堂会审的结果吧?”

    “早听说了,现在大街小巷都在谈。”子峻回答。

    “只判严世蕃和几个爪牙流放,等于纵虎归山。”任传周摇摇头“不过,圣上旨意如此,我们也莫可奈何,为今之计,就是趁虎离京时,将他们的势力斩革除根,将来即使他们回来,也已大权旁落了。”

    “这八成是舅舅的主意吧?”子峻问道。

    “没错,他可不想直庐坐没几天,又被严嵩拖下来。所以,从现在开始,御史们便加强弹劾,举凡和严嵩有关系的,只要是涉及朋党、贪污及买官者,一律降罪,这也包括所有的姻亲在内。”

    “我们任家也在名册中?”子峻马上警觉地问。

    “你可是严世蕃的二女婿呀!你不知道那个大女婿已被拿下乌纱帽了吗?”

    “他是罪有应得,但我们和袁家又不同。”子峻白着脸说:“大家都应还记得,大婚之日,锦衣卫是如何列队,我们又是如何被逼的!”

    “但偏偏有一些唯恐天下不乱的人不这么想。”任传周无奈的说着,把桌上一册摺子给他看。

    子峻逐行读下,陡地青筋冒出。这纸页上,先说任家娶严家女,攀援富贵,再说子峻破格升编修及关说子峰调回京城诸事,用词之煽动,教人气结!

    “简直是胡说八道!”子峻气得将摺子一摔“娶妻非我所愿,这高侍郎可以证明;升编修和关说是严嵩一厢情愿,我也及时阻止了,怎么能说我攀援富贵呢?”

    “的确是欺人太甚。”任传周点点头“我和你舅舅商量的结果,唯一能撇清的方法,就是休掉茉儿。”

    子峻的脑袋中闪过轰地一声。休妻?不!不能休妻,他有承诺,他答应永远不离弃茉儿的,而且他也离不开茉儿啊只是,这儿女情长之事,从来都启不了口!他紧咬着牙,好一会儿才说:“不我不休妻。”

    任传周瞪着儿子说:“不休怎么成?那不就表示咱们当初是心甘情愿的结这门亲吗?到时别说你了,恐怕连我这侍郎都要保不住。”

    “子峻,这桩亲事一直让你怏怏不乐,茉儿家犯大罪,你又有何不休之理?”徐氏也说。

    “不!我不是袁应枢,绝不会在妻子有难时做出休妻之举,我的道德良心不允许我这么做!”子峻义正辞严的说。

    “什么道德良心?这妻是休得有理,茉儿私自向严家买官和调职,就是犯错,你不罚她,人家就纠举你,你想清楚没有?”任传周不悦的低斥。

    “茉儿是无心之过,她并不知道”子峻涨红了脸说:“这这就怪我管妻无方,我不能因此而休了她。”

    “你不休她,一旦摺子到御史手上,你的大好前程会被毁呀!你真要为个茉儿放弃出将入相的机会吗?”徐氏没想到儿子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有些失措地劝道。

    “爹,娘,孩儿相信三法司是公平的,没有人能因为我没做的事而定我的罪,我自会拿回我的清白,但不是以休妻的方式。”子峻更坚决地说。

    “孩子,我明白你是重情重义之人,但”任传周想再苦劝。

    “爹,这就算我的劫吧!仕途官场也是有命数,我可以不要做官,但绝不屑成为袁应枢之流的人!”子峻完全不妥协地说。

    那一夜,子峻无法成眠,但也不敢告诉茉儿这件事,只是默默地望着枕畔熟睡的她,直到天明。

    任传周夫妻更是望着烛火到三更,并连连哀声叹气。

    “子峻为人讲情义又耿直,茉儿再不好,要他休妻保自己,他也真做不来。”徐氏摇头说。

    “他才入官场不过一年,很多想法还太天真,我实在不忍看他自毁前程。”任传周顿一下说:“看样子,得用你大哥的方法了。”

    “真的要这样吗?”徐氏皱着眉心问。

    “我们得帮子峻越过这一层妇人之仁,将来他功成名就后,会感激我们的。”任传周语重心长的说。

    还有,再娶个家世清白的新妇,让子峻能有真正恩爱和谐的婚姻才是对的,不是吗?

    徐氏缓缓地点头,重复一遍“子峻会感激我们的。”

    编修之职太过敏感,于是,子峻被调任到礼部,而他到礼部的第一件差事,就是随几个道士到京城北郊一座“玉虚观”中为皇上秋天的建蘸大典做准备。

    明朝皇帝重礼制是闻名的,所以,礼部居六部之首,尤其是嘉靖朝,皇上特别爱拜神炼丹,一年四季大小禅仪不断,使得礼部权力大为提高。

    因此,子峻管这庙观之事,虽然琐碎,却是走向内阁的一条捷径,严嵩和徐阶年轻时,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

    子峻实在很不想在这多事之秋离京,他唯一想做的,就是小心地护着茉儿,每天回家都能看到她。

    但职务在身,不得不远行,少则十日,多则一月。

    徐阶还特地找他去叮咛道:“你既不肯休妻,那就只有暂避风头了,御史要查的案子太多,或许你不在跟前,他们就会忽略掉了。”

    徐阶一向疼爱子峻,他的几个儿子都甚为平庸,只适合在乡里做个富绅,不惹是生非就不错了,因此,他更把器重的心放在这个外甥身上。

    子峻尊敬徐阶,听他这么一说,更没有怀疑这是一条调虎离山之计。

    远行那日,茉儿和丫环将行李备妥,再做最后一次检查时,马已等在外面。

    这些天来,因知道严府不抄家,也没有被判死罪,茉儿的情绪忽地放松,整个脸红润起来,更如出水芙蓉般有种艳艳的风韵。

    子峻每每为她的美所迷醉,但因为自己对她的爱恋有负父母师恩,所以总表现得淡淡的,除夫妻之义外,很少再有热情的表现。

    茉儿看不懂他的心,总以为她不是他的初衷和执意,但他对她不弃不离,她已经很知足了。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务必要遵从爹娘的话,他们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子峻口里说的就是这些话。

    “我明白。”茉儿其实很想要一点温存款语,但明白他不会,所以只得柔顺的说:“我会完全听爹娘的指示。”

    任家人都聚在大厅前一一送别。子峻上马策鞭,两个奴仆跟随着,在滚滚烟尘中,朝北方而去。

    这一回,任良没有同行,子峻将他留给茉儿,也算一种能让他安心的举止。

    子峻走了一个时辰,茉儿在清理他的书房,复秋来招呼说:“我要带萌儿回娘家,爹还说我好久没回去探望了,要我多住几日呢!”

    “我真的很羡慕你。”茉儿真心地说。自己的父兄被流放,祖父即将带一家老弱妇孺回江西袁城,此去天涯,恐怕再无相见的一天。这就是嫁人女儿的悲哀吧?甚至连哭都不许哭!

    “羡慕什么呢?我可是独守空闺四年啰!”复秋安慰地道。

    “不是说秋天就要回来了吗?”茉儿问。

    “谁知道会不会变卦呢?”复秋苦笑一下“哎呀!不想他了,总之,这次子峻去北郊,也刚好让你尝尝相思的滋味哩!”

    相思滋味,她早尝过,在等着嫁给子峻之前,是整整一年,如今回忆起来,那充满绮丽幻想的少女时期、花样年华,还真是甜蜜。比起来,嫁给梦里人后,酸竟比甜多。

    按秋刚走,任良就进来说:“二少奶奶,老爷让我到南郊去买马,可能要隔夜才回来,有事可以派人来找我。”

    “会有什么事呢?”小萍斜睨他一眼说。

    “那可不一定喔!”任良朝她眨眨眼。

    这两个人又在打情骂俏了!茉儿抿住嘴笑。或许等子峻回来,也该给他们办办喜事了。

    将墨宝卷书归好,茉儿看着子峻的字又发愣了。

    突然有丫环在外头叫道:“二少奶奶,老爷和夫人请你去一趟。”

    茉儿忙带着小萍来大厅,等待吩咐。

    “你在外面。”丫环挡住小萍,并将门阖上。

    茉儿深觉奇怪,任传周和徐氏坐在上首,面色凝重地望着她。

    “爹,娘,发生什么事了?是子峻”她忍不住担心的问。

    “子峻没事,只是他要休妻,请我们做作主。”任传周说着,递给她一张笺纸。

    休妻?这两个字,像陌生的语音,穿不过她脑海,直到她看见“休妻书”三字的隶楷字体在她眼前成形

    松江府任子峻,今休离袁州府女严鹃。夫妻之道,有义则合,无义则去。严鹃无犯七出之罪,但不义者有三。以权势逼婚,令夫家卑屈而从,此不义一;干权乱纪,陷夫家于谤毁,此不义二;罪责连累,使夫家有不测之祸,此不义三。高门之族,罪人之家,皆非我所愿,故写此休书,从此任严两杂邝断义绝,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最末了是子峻龙飞凤舞的签名,还有他最心爱的玉章。她太熟悉他的笔迹,馆阁体,端端正正,字字绝情。

    “不!这不是真的,子峻说过不会离弃我,我不信!”茉儿的眼神无法集中,几乎快昏厥过去,又没东西可以撑扶她。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如何不信?”徐氏毕竟是女人,稍稍委婉地说:“茉儿,不是我任家无情,实在是这桩婚事带给子峻太多的不堪。今日你家有变,再下去,恐怕任家和子峻都会遭祸,以三不义休离,也实在是不得已。”

    “娘”茉儿哀哀地唤了一声“要休离,千万理由我都不怨但子峻为何避而不见?要休妻,他也应该亲自将休书交到我的手上呀!”

    任传周板着一张脸说:“子峻天性仁厚,一直心存不忍,甚至因身为严家女婿而被弹劾,还不愿负你。但他身为任家砥柱,怎能为了你,不顾列祖列宗的期盼?他不休妻,境况艰危,要休妻,又怕伤你,因念夫妻一场,所以痹篇,以去北郊的机会,要我们送你回娘家。”

    “此刻回娘家,正好随你祖父去袁城,免得将来严府京中无人,你落得孤苦无依的地步。”徐氏补充道。

    原来子峻说的“务必要遵从爹娘的话”就是指这件事?原来他早就有休她之意今日不休,未来也会休!

    他们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不!”茉儿哭着跪下,拉着徐氏的裙裾说:“别赶我走!茉儿生是任家人,死是任家鬼,我不回严家,也不去袁城,我就待在这里,求求你们,别赶我走!我愿意伺候子峻一生,任劳任怨、心甘情愿”

    门突然打开,小萍听到屋内的一切,见茉儿肝肠寸断的哭求,便再也受不了地冲进来,也跪下说:“求老爷夫人开恩,别赶小姐,她和二少爷情深义重”

    “什么情深义重?”任传周不高兴丫环的擅自闯入“只要她不走,二少爷是不会回来的。”

    这话如一把刀般落下,深深插在茉儿的心底。她缓缓的站起身,整个人恍若游魂,站都站不住,亏得小萍及时扶住她。

    “小萍,你带你家小姐去收拾、收拾,屋前马车已备好,直接回严家。至于嫁妆细软,我们会派人一一归还。”徐氏愁着眉小心地交代。

    茉儿开始往门外走去,举步维艰,她的唇颤抖苍白,想说什么,却全梗在喉间。直到穿过许多长廊,看见自己住的院落,那子峻穿过多少次来寻她的月洞门,她忽然发出声,像要喘不过气似的说:“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接着,她瘫软在月洞门旁,纤指扣住粉墙,悲不自抑地大哭出来。那九个月来的委曲求全、隐痛自吞,全只剩下一纸休书,让她将以何为心,以何为生?

    子峻,你何苦哄我,又欺我?这不是活活的要毁了我吗?

    “小姐,再抓,你的手指就要流血了。”小萍拚命的扶住她,自己也哭得唏哩哗啦。

    小青和王奶妈闻声赶来,才把几近崩溃的茉儿扶回房去。

    消息很快的传开,茉儿被休,陪嫁的奴仆们,除了咒骂外,就只有忙着整理细软,屋内笼罩着一片沉重的气氛。

    茉儿躺在床上,心继续痛、泪继续流,直到王奶妈要她喝碗参汤,她才倏地坐起,眼眸疯狂地往前看。

    是那幅“子峻淳化遇茉儿”!

    她奔下了床,跌跌撞撞地取下那幅画。

    小青和小萍停下手边的工作,同时叫道:“别撕了它!”

    仿佛唤醒神志,茉儿抬头四望,那红纱帐、红烛,多少的绮梦,那庭院、那草树,多少欢笑。

    绮梦、欢笑下,又有多少虚幻?嫁子峻,到被休离,如同一场梦,梦不留人,又如何?

    “我不撕。”她好轻好轻的说,却比哭更令人鼻酸“小萍,磨墨。”

    小萍擦擦泪水,拿墨在澄泥砚上化着圈儿。

    茉儿坐在画前许久,等阴暗浮进,才拿起笔,在“茫茫天步,湖山汉漠”后,加上自己的词

    云里观音香绮罗

    花开嫣然蝶空恋,行来幽窗冷霜落

    凭栏坐听,好梦休说

    春风豆蔻千愁过

    正是世间无情碧,一寸狂心向横波

    完成了!终于完成淳化的孽缘,结果不过如此而已!

    茉儿好似已平静,把奴仆都叫来。其实,当初陪嫁的人,因子峻不喜欢,大都已送回严家,只剩下几个。

    她将衣裳和银两分给一些丫头,珠宝给王奶妈,要她返乡颐养天年;对于服侍多年的小青,她说:“你爹有案在身,母亲又多病,你就留在京城里照料,不必再跟着我了。”

    小青哭着跪下来。

    至于小萍,她说:“你可以留在任府里,我会求老爷和夫人让你早日和任良完婚。”

    “不!姑爷对你绝情寡义,我死也不留在任家,更不会嫁给任良。”小萍义愤填膺的说:“我要跟着小姐,小姐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傻小萍,没有任家,你还有淳化的家人呀!”茉儿忍着不让泪落下。

    “小姐就成全我吧!”小萍说着,竟磕起头来。

    茉儿没有心力再辩,因为已到该离开的时候了,否则,任家还以为她要死赖着呢!

    至少,她要有尊严地离开,绝不会像姐姐那般寻死觅活的。

    礼貌地拜别了子峻的父母,至于复秋、小泵和小叔都不在,想必是特意打发到别处去了。

    两辆马车,一载人、一载杂物,小小的休离队伍,和当初迎嫁时的锣鼓喧天不可同日而语。

    茉儿踏下最后的阶梯,忆起今天早晨才在此送别子峻。他在马背上,英姿焕发,回头招手时那潇洒的笑原来是笑里藏刀的诀别。一日之中,她的天地完全倾覆

    心中忽地涌上一段恨,茉儿扶着门口的石狮、有一头撞死,任人去悔去恨的冲动;要不然,也能化为厉鬼

    她终于能理解姐姐当时的心情了,也因此,更克制住情绪,沉默地坐在马车上,任辘辘车声,在她心上压出一条又一条的血痕。

    东方露一些曙光,四周尚是阴黑和迷雾,路是半摸索的,北郊的官道上有两匹马疾驰着,达达达

    任良压低身子,睁大眼睛紧紧的注意着前面那马屁股上的白星记号,深怕一闪过,就会迷失方向。

    前天不!已是大前天中午,他在南郊等新买的马钉铁蹄,嘴里还塞着自庙会分来的蒸糕,小萍突然由人群中出现,一身风尘仆仆的装束。

    他霎时以为小萍是因为思念他,所以特地跑来,但又想,她向来不会如此轻浮,便马上甩开这猜测问:“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

    “是有事!”小萍的脸上没有笑意,语气极为凝重“二少爷休了我家小姐,逼她回严家,我不信,因此来问你,你之前知道有这回事吗?”

    任良惊讶的张大嘴,蒸糕差点落地,咕噜一口吞下,又差点梗到。几个惊怪表情后,他大声的说:“怎么可能?我和少爷称兄道弟的,若他要那个休妻,不会不告诉我。不!他不会休妻,而且临行前,他还要我多照顾二少奶奶。”

    “和我猜的一样,休妻的事,必是老爷和夫人擅作主张。”小萍轻呼出一口气,并把前一日发生的种种说了一遍。

    “这太没道理了!公子回来若发现自己的老婆不见了,铁定会发疯的!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乍听之下,也六神无主了。

    “只有请你去北郊找少爷回来,愈快愈好,因为两天后,我们就要离京到袁城去了。”小萍说。

    “我们?你也去?”任良震惊的问。

    “对,如果你们赶不到,就后会无期了。”她郑重的说。

    为了公子,也为了自己,任良快马加鞭,忘了原先的买马任务,拼命往北方跑。到“玉虚观”是一天半的行程,除了夜里必须停下外,他几乎没有休息。

    子峻管建蘸,要逐一对查礼记,按理是不能离开的,但当他听到家中发生如此大的变故,马上想也不想的把天子及建祭之事全丢到一边去,跨上马,迅速消失在烟尘滚滚中。

    暑夏太阳烈,他连水都不想浪费时间喝,但马不明白他的焦虑,也需要粮草,还有伸手不见五指的夜,他也勉强就着星月的指引,一心奔向南方。

    “我不信爹娘会对我做这种事!我没有写休书,休书是从哪里来的?我对茉儿可是有承诺的,他们怎能让我做不义之人?!”有几次,子峻因心急,反覆说着这些问题。

    任良则是累瘫了,才闭上眼,又被叫起,除了马上的颠簸外,根本没力气回答任何话。

    “若是茉儿离开了,我怎么办?若是再也见不到她,教我如何忍受?她是我的妻子,不管多少风雨,她都在我心上,一直在的啊!拿走了,是什么可怕的感觉呢?”夜太黑、人太累,子峻只会不断的喃喃自语,仿佛是在设法保持清醒。

    终于,又过了一天半,在太阳初升时,他们在大片林子后,看见大内宫殿在清晨里的轮廓。

    “茉儿,等我!”子峻两腿一夹,快马向前冲。

    任良也增加速度,人险些一摔下来。

    城门才刚开,两匹马就奔进去,士兵们想阻止都来不及,只有追在后面吼叫。

    达达达,踏破黎明的寂静,那急切,让人以为锦衣卫又出任务了。

    来到原是严府的大宅,无人无声,门上全贴有封条。两匹马慌慌地绕了一周,才找到一位卖豆腐的老头“严家的人到哪里去了?”

    “昨夜就出城了,住在西边的小庙,预备差爷押解。”老头回答“他们怕白天太招摇,所以偷偷摸摸的,免得犯众怒呀!”

    西边有山,山下有往河南、安徽及江西的官道。

    “我知道南郊有一条捷径。”任良说。

    捷径要穿过一座小丘和一条河流,盛夏的林子极茂密,马绕着弯、人低着头,主仆两个都汗涔涔的,一脸的风尘及僵硬的肌肉和紧皱的眉,连马都感受那种迫在眉睫的紧张。

    终于,走出茂林,阳光刺眼,玉带似的河也闪着亮灿灿的金光,而河另一边的官道上,有一列队伍迤逦着车和马,长长的一串。

    “哇!不是说流放和革职吗?还走得挺风光的,东西不少哩!”任良吹一声口哨说。

    “他们并不是抄家。”子峻短短地回答一句。他不在乎队伍长或短,他只要其中的一个茉儿,她是他的,不可带走!

    “怎么去呢?”任良问。

    “过河,然后挡住前面的马匹,要回茉儿!”子峻下令说。

    突然,一阵大风刮来,风沙扬起,两匹马轻跃一下。他们拉紧缰,才要起步,有十几名家丁式打扮的人窜出,围住两人。

    “任公子,你擅离职守,私自返京,徐阁老派我们来带你回去。”家丁之首说:“希望你主动合作,我们不想伤到公子。”

    “我会合作,但必须先让我找回我的妻子!”子峻急迫的说着,想冲出重围往河畔而去。

    “徐阁老说,不能惊扰到严大人返乡的车队。”家丁之首向左右一挥说:“我们只好得罪任公子了。”

    对方人多势众,子峻明白自己是敌不过的,但仅在咫尺,不能教茉儿一别成天涯啊!他不甘心,在围捕中,朝河岸大喊“茉儿别走茉儿”

    风沙滚滚,将声音卷入天际,散入云中。

    茉儿的心猛跳一下,仿佛有奇异的嫌诏传来。两个女人同时往外面看,但水潋潋、山蒙蒙,一样的荒山荒地,只有头上两只鹰盘旋,呱呱呜叫。

    茉儿极失望,她以为有人在喊自己。

    “他们怎么还不来呢?”小萍焦急地说:“任良说,他根本没听过休妻之事,二少爷一定会来阻止的。”

    伤害已经太多,茉儿不敢再有任何期待或梦想,只淡淡地说:“这种事,子峻怎么会对他说呢?我看玉虚观也是白跑了,子峻不会出现的。”

    “小姐”小萍感到十分沮丧。

    “休就休吧!反正一家大小,各有各的苦处,谁也无暇管谁,不要再跟我提二少爷了,我不想再听他的名字或他的事。”茉儿闭上眼睛,在摇晃的车中,向过去的纯真和爱恋告别,深深的疲倦感沉入心头。

    “茉儿”子峻仍奋力的大叫,但那叫声已远到传不出林子。在那一瞬间,他有万念俱灰之感,也渐渐领悟到,他不休妻,不为道义,不为承诺,而是为他心爱着的茉儿。

    从淳化开始,那条绵长的情丝,在诡异的政治局势中,仍是巧妙地牵连着,有她向他,也有他向她。

    他从来不珍惜,直到情丝被硬生生的切断,宛如劈心,这才恍然明白。

    劈就劈吧!袁城不远,将来有一日,他仍可见到茉儿,毁去那一纸休书,带她回家。

    终有一日

    确实,年华岁月从不为人而留,也留不住那笑呀!

    一年后的袁城,不是子峻所盼所愿,而是更大的幻灭。

    “要带你回家,你怎么会先入了黄泉呢?是因为恨我,所以要以死处罚我吗?”子峻伸出颤抖的手,轻抚墓碑上的“严鹃”两字。

    “我该早点来的,早半年就好。”他继续低哑地说:“但我犯了朝法及家规,除了要将功赎罪,还得禁出京师一年;任良更惨,受了鞭刑。我想来,神魂曾千万次的到袁州来找你,但你为什么不能等呢?我这颗心,竟永生永世无法向你表明了吗?”

    天已微亮,雨亦停歇。湿透、冷透的子峻,在长长的回忆中,浮云与流水,唯有茉儿的笑,如花美丽的笑,由纯真到哀愁、到伤病,都在他的意识里,明明灭灭地闪烁着。

    面对他如此多的悔恨,眼前的冰冷墓碑除了默默以对外,又能如何?

    不知多久过去,破云的阳光汲尽了湿漉漉的野林。有马啼声响起,但子峻仍一动也不动。

    来者下马,走近他说:“公子,我来接你了。”

    子峻回过头,泛青的眼、初生的胡碴,交织成一种令人心惊的憔悴。“你从省城来的?见过郭大人了?”

    “见过了,也听了二少奶奶的事。”任良说着,边抹泪、边跪地的拜了三拜,再三拜。

    “你去淳化,找到小萍了吗?”子峻又问。

    “小萍没回淳化,据她家人说是入了道观,做了道姑,不肯见俗人。”任良满怀遗憾的说:“想来也是为了二少奶奶的缘故吧!”

    “她愚忠,你也愚忠,是天生一对良缘,可惜造化弄人。”子峻叹一口气说。

    “公子,已经四天了,再守下去,别说身体堪不住,严家人也会起疑的。”任良顿了一会儿又说:“郭大人交代,务必请你去省城,他们正在收集严世蕃逆反的罪证,要请你帮忙。”

    子峻的心思却在别处,答非所问的说:“你看,茉儿在此,是不是很孤单寂寞?风吹雨打的,却没人保护,我们应该带她回北京,对不对?”

    “公子,咱们的确是应该这么做,但现在不是时机,这移坟之事,太引人注意,只能等严家事后”任良提醒道。

    “我已经厌倦严家事了!管他是贪、是恶,都交给御史吧!”子峻又换个落寞声调,对着墓碑说:“瞧!生时不能相守,死了依然分隔两地。茉儿,只有再委屈你了。”

    依依再依依,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子峻上了马,又驻足许久,直到任良数次提醒,才缓缓走出这坟茔垒垒之地。

    由远处看去,茉儿的坟更小、更简陋了,处在总墓群之外,更显可怜心酸,并透着生前死后的无限凄凉。

    夕阳很快的隐在山后,啾哭的小山丘,又飘起磷磷鬼火,向左向右,就是不愿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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