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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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震耳欲聋的鞭炮已经噼里啪啦响起来了,霎时,五颜六色的火光直冲云天。时间,正迫不及待奔向午夜的十二点。拉开纱帘,伫立在窗前,仰望繁星明月,内心禁不住有一种凄凉的味道。

    搁置床头的手机时不时提示有一条新信息,那是亲朋好友对我的殷殷祝福。火炉上的可乐煮沸的咕嘟咕嘟,那袅袅热气不一会便溢满了整个房间。茶几上,摆放着女儿清洗的瓜果,墙壁上,粘贴着烫金的倒挂的福字。

    在这举国欢庆的除夕夜,屋内屋外无不显示着一派祥和非凡的气氛。远离喧嚣的我却失去了往年那份洋溢和激情,孤寂空虚且麻木不仁地望着电视屏幕,任那花花绿绿的场面在眼前闪烁,任那美妙的歌声回旋在耳畔之外。

    一直渴望过年,从醒事起就对年有一种特别的情愫,以至于到今天也不例外。可回过头来,我满心期望的年呢?无色也无味了。某月某天对年开始不感兴趣?忘却了罢!或许,岁月和记忆是最不饶人,也是最能衡量人感情的东西,那孩提的如烟的往事,那梦里追逐的爽朗的欢笑,已随着我年龄的增长变得遥远而模糊不清

    “爸爸,还不发压岁钱啊?”那个打扫庭院完毕的下午,我和妹妹纠缠着从门外牵牛回家的父亲,蹦蹦跳跳地尾随其身后等着回复。

    “十二点的钟声响过,就发啊!”父亲乐呵呵的,没有因为贫穷困苦的压迫而对我们转换脸色。

    “别的孩子都拿到手了,能不能赶在八点的晚会前给我们发?”小我三岁的妹妹撅起了小嘴。

    “那不是添岁的时间!难道你们不想快快长大吗?”其实父亲早就将钱揣在衣兜里了,可母亲不让,他当然不敢私自做主了。于是就找借口搪塞我们。

    “爸爸,求求您了!行行好,发个慈悲吧!”我和妹妹学着门口叫花子的模样,虔诚的低下头,双手作揖。

    爸爸被我们的滑稽相惹得开怀大笑。他没有给钱的举动,却直径走到窑洞的隔间,将藏在箱子里的鱼皮花生拿出来分别抖给我们每人几颗。在当时看来,已是非常不错的了。我呢,不管三七二十一,高兴的掬到嘴边就狼吞虎咽!而妹妹,则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架势。捧在手里,左看右看,就是舍不得下喉。用我今天的话说,就像是品尝千年人参。

    妈妈端着簸箕烧好了炕,累的坐在炕沿休息片刻。妹妹嘴唇的频频蠕动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不由开玩笑问父亲,是不是给了孩子两颗枣壳?父亲笑而不答。我结结巴巴说根本没有!妹妹“噗嗤”一声笑了,只差吐出来她那宝贵的“参果”!

    全村只有一台电视,且是黑白的、十四寸。看晚会必须去队长家里。才过七点,我们就端着凳子,焦急地催促着父母赶快占位置,要不然迟了就挤不到最前面了。夜幕下,轻风伴星月,黑压压的人群一大片。队长环视四周,数数大家伙都到齐了,这才郑重其事地搬来桌子,然后铺上一块油布,将万众瞩目的“洋玩意”轻放上面。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我们把凳子放在脚地支稳当,试试不摇晃了,便夹杂在婶娘叔伯之间坐好。父母眉开眼笑,各抱好我和妹妹,并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别出声。台下像商量一番似的,顿时鸦雀无声。心照不宣的人们都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不远处的屏幕。熊猫咪咪,军港之夜,十五的月亮,望星空这些多不胜数的歌曲,我们就是从春节晚会上一一学到的。那份默契,那份恬静,那份温馨和甜蜜,至今想起,心潮起伏,唏嘘不已。

    踩着一高一低的土路,豆粒大的灯光照耀着我们回家的脚步。父母亲提着凳子,我和妹妹牵着手,外加猫狗的叫唤,公鸡的啼鸣,牛羊的调皮和淘气,还有村中老小人的欢声笑语。即使在这僻静闭塞的小村子,不堪世事,小屁孩的我们心里仍然倍感暖融融。依稀记得父亲对母亲说,苦愁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了心情。母亲笑着连说三声是!是!是!

    十点半,十一点我和妹妹脱掉旧衣裤,趴在枕头边数时间。妈妈已将熨烫的新衣服搁置炕角,爸爸分别掏出八张和五张平面的一角钱久久摩挲着。妹妹支起下巴,朝我扮鬼脸,我屏住呼吸,紧盯着爸爸的气色,又转身回望着妈妈。多么盼望妈妈一声令下,多么盼望爸爸拿起火柴提着鞭炮向外走啊!

    不知何时眼皮打起了架,等外面火光冲天,我和妹妹已累的晕睡不醒。早晨起来,身边是叠好的新衣服,那两个硕大的与衣服极不相称的裤兜,则放着爸爸念念不忘的压岁钱。妈妈下好了红白相映的萝卜饺子,那醇香的味道直扑我们的肺腑。

    爸爸说等等,得祭祖先!母亲递过饺子,放好筷子。爸爸燃起三根香,虔诚地下跪在姥姥,姥爷的遗像前,口中念念有词。习俗规定,女孩子是不许磕头的,我和妹妹便学着爸爸的样,双手合住点头连作三个揖。母亲在一旁看着我们,会心地笑了。

    和妹妹挑来拣去,唯恐吃到饺子里一分钱的硬币。据奶奶说很灵验,谁吃到日后准发大财。可我一点也不想发大财,所以更得挑剔几分了。怕怕处有鬼,无疑是我吃了。咬到硬币的那一刻,我的命运像被宣判了死刑。无比惶恐的我竟然以最快的速度将硬币吐出来,不加思虑扔在地上,且哭着对父母说,我不想落得姑姑的下场!我不想做第二个姑姑!

    尽管父母一再劝慰我,说什么将来有大财日子就好过一点了,将来有大财就能好好孝敬他们,可我打心眼恐惧有钱人的生活。因为我那柔弱的姑姑就是吃到饺子的硬币后,下嫁给财大气粗的姑夫的。为此,挨打挨骂,受尽欺辱的她经常鼻青脸肿逃回娘家。

    我就那样赖在脚地哭,直哭得天阴地暗,哭得歇斯底里。哭了整整一个中午,谁也哄劝不住,那年我整整八岁。事后,还是小脚的奶奶跑来,恐吓我说,再哭老天爷就会捏鼻子!儿时,捏鼻子的咒语远远比姑姑的婚姻厉害,这一切皆源于奶奶的巫嘴。她说要是狠劲哭下去,老天爷会一不留神捏掉鼻尖,那就少了一块肉,谁愿意女孩子从小就是个丑八怪呢?再就是肯定嫁不出去,要嫁,也一定比姑姑选择的姑夫更恶霸!

    不懂恶霸的意思,却明白奶奶说的鼻子掉肉意味着什么,还有以后所嫁之人比姑夫更凶狠更残忍。对于一个八岁的孩童来说,这将是何等大的灾难啊!那幼小的无法承受的心灵简直觉得要大祸临头,天塌地陷了!胆怯顷刻间笼罩了我的身心,用袖口擦掉眼泪,拍拍灰土,此后再没有哭过,尤其在过年这天。当然,最主要的是,母亲再也不给饺子里包硬币了。

    忘却了中午的烦心事。下午,才去给爷爷奶奶拜年。爷爷奶奶穿着大襟袄盘坐在炕上,接受我们童真的祝福后,颤颤巍巍数着不丁点的一角毛票。我们则伸长脖子,抿着嘴唇,眼巴巴等着那个年月梦寐以求的礼物。

    爷爷笑眯眯的,抚摸着妹妹的额头,问几岁了?妹妹声音洪亮说五岁!爷爷又问我几岁了,还让我带好妹妹。奶奶翻白眼瞪了我和妹妹一眼,说女孩终究没出息,两个抵不住建儿〔堂兄〕一个!爷爷说玲儿和红儿要比建儿懂事得多呢!奶奶不以为然,她一句:“去吧,出去玩吧!”吆喝我和妹妹走。

    出了门,婶娘们聚集在一起唠嗑,叔伯们则在石凳上摸扑克。堂兄先走一步,说他去买鞭炮了。我一口气跑至同伴王娟家,正在嗑瓜子的她嗔怪我怎么才来?我们满脸喜悦,飞奔着下坡,去村头的小卖部购置喜爱的物品。妹妹在后面紧追不舍:“姐姐!等等我,等等我啊!”身后,是我们银铃般的笑声。

    不大的小卖部是小孩的天地,我们去的时候,已是夕阳西斜,但里面仍然被围聚的水泄不通。些许人挑好了皮筋,水果糖,还有的斗胆,买了男孩玩的炸弹〔就是将火药包在纸里,摔在地上便响的那种〕。

    王娟买了她仰慕已久的油笔。我看中了一条粉红色的纱巾,问价后目瞪口呆了:一元五角。兜里总共一元。爷爷二角,奶奶一角,父母加起来是八角。堂哥避过爷爷奶奶,私自给了我他的二角。这条纱巾这么贵啊?比丢掉鼻尖还损失惨重!划不来了,经受住这份诱惑吧!

    退出人群了,站在门口还是不想离去。身边七彩缤纷的气球上天了,伙伴们穿的花枝招展,欢呼着,歌唱着,跳跃着妹妹精心选好了二分钱的皮筋,三分钱的橡皮,二角钱的文具盒便拉扯我回家。而我踌躇几分,待到太阳落山,才犹豫着买了二角钱的蜡笔算了却了过年的心愿。

    乐颠地向回撤,脚下晕乎的也像是摇晃不定。上了高陡的坡,听到父母亲深情地呼唤着:“玲儿——红儿——玲儿红儿这才气喘吁吁扯起嗓子应声答道:“爸爸——妈妈——!”十五瓦的灯泡下,爸爸永远是他那副慈爱的神态,妈妈的眼睛也总是笑意盈盈。

    手脸不洗,辫子不梳,三下五除二便上了炕。炕沿边的碗中,晾着白糖水,碟子里,油炸的麻叶面片。散发着泥土味的被窝,暖烘烘的。“爸爸,猜猜我们买了什么?”心急的妹妹扛不住了。

    “这还用猜测?不是本子就是铅笔橡皮!”爸爸一语中的。

    “妈妈,是不是非要等到十五岁才给我一元五角?”我有点惋惜。

    “不等也可以!”母亲随口说:“提前支付。”

    “支付是什么?”我迷惑不解。

    “就是这会给你,十五岁那年不许要!”爸爸替妈妈解释:“提前花的意思,明白吗?”

    “那我能提前花吗?”我拉开被角,偎依在妈妈身边。

    “能啊!怎么不能!”爸爸笑的合不拢嘴。

    “真的啊?”我的兴奋有增无减。

    “嗯!不过要看你妈妈的脸色。”爸爸遗憾地摊摊了手:“可惜这个家你妈妈是掌柜的!”

    “好啊,你和孩子合伙看我的笑话。就咱们那点家底,你又不是不知道!”妈妈假装恼怒的训斥爸爸。

    爸爸问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妹妹脱口而出,说我想买那条粉红色的纱巾!不然,早回家了!就是因为等我,才耽搁到天黑。透过皎洁的月光,透过朦胧的灯线,我看见妈妈的眼眶潮湿了。“妈妈,你怎么啦?”妹妹清澈的眼睛犹如星儿闪烁。无邪的我学着奶奶的口气:“妈妈,你要是再哭,老天爷会捏鼻子的!到时候我们可不管你了!”

    爸爸百般安慰妈妈了,可妈妈的泪似断线的珠子流个不停。

    “妈妈,我不要纱巾!只要老天爷不捏鼻子就好了,我什么都不需要!”

    这之后,那条粉红的纱巾便成了我的心愿我的梦,那粉红色的纱巾也成了我人生的希冀。耐不到十五岁,大约是十二,三岁吧,如愿以偿地围着那条红色的纱巾。而我的心在时光的流逝中,已不甘于一条微乎其微纱巾的心愿了。我有了更宽广更辽阔的梦。我的梦满满的,装载不下,又无处释放。

    不知不觉中,我已为人妻,为孩子母。当生活折磨的我疲惫无力时,年的渴望日益强烈。鞭炮声过后,我寻觅,追逐着儿时的足迹。先是来到了父亲生前住过的窑洞,炕上已没有泥土的芳香,炕沿,白开水不复存在。院子中央,牛羊消失,公鸡上了餐桌。供桌上,爷爷奶奶搂着他们亲爱的儿子窃窃私语。

    重复着虔诚作揖的镜头,又多了一项磕头的任务。吃着饺子,牙齿咯嘣作响,咬到硬币的我却没有扔在地上。我攥着这枚硬币,联翩重重。爸爸,您不是说,日后我发大财了好孝敬您吗?这刻,揪心不已的我用昔日的一元五角加倍奉还,可您怎不给女儿面子?

    堂兄的儿子小学快毕业。远远地看着他燃烟火放鞭炮,感慨万端的我给了他二十元。他叫了一声大姑,便大撒腿向村头的超市冲去王娟的儿子骑着自行车从我身边一晃而过。那飞扬的尘土已不再现,光堂堂的水泥路面,取代了凸凹不平的羊肠小径。

    队长家改换门庭了,家家都有电视,且安装了有线。不必等到晚上夜出,不必提着凳子占位置。各家各户灯火通明,仿佛过着盛大节日,这才是我心中向往已久的年吗?村落静悄悄,掉根针都能听见。周围,没有了草垛,没有了玉米秆,光秃秃的,一切显得了无生气。先前的热闹场面呢?果真如父亲所说,苦愁不可怕,可怕的是人没有了心情吗?

    当所有人睡的香甜时,我却要踏着思念的路挥手离别了!我得继续我心不甘情不愿的年。不曾响过长大后的年竟是这般失落烦恼。我得为了经济的发展逼迫自己学会奉承巴结,我得为了女儿上所好学校,而违心地讨好我孩提时的好伙伴,我得为了家庭,牺牲自我感情,而和老公维系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的日子。我得为了和谐社会,不得不口是心非说着人们喜欢而又爱中听的话语。

    这是我满怀期待的年吗?绝不是!可我理想中的年又是什么样的呢?是飞天的气球还是甜到心里的泡泡糖?是那一角钱的深情还是饺子里的浓意?是奶奶说我的真还是堂兄待我的诚?是父亲不吝的教诲还是母亲沉甸甸的泪珠?那土腥味的炕又有什么错?那瓦蓝的天空容不下我单纯的思想吗?

    凌晨一点多了,阵阵炮声还围绕在耳边。老公和朋友进来了,他说他们今晚出去熬战,天亮回家,让我别关灯关门。我恬淡地说去吧!他的朋友示意说我一起去!我摇头摆手说看晚会。紧接着女儿推门,她第一句就说我不看电视,干脆关了!而后让我陪她和同学看烟花。我吆喝她们走,说我只想一个人静静。

    年,在我的心里,就这样了无声息吗?年,在我的嘴里,就这么不值得一提吗?电视上演什么我毫无印象,但在这辞旧迎新的大年夜,我的耳边依稀仿佛传来董文华潺潺流涓的望星空。

    夜蒙蒙,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一颗星。它是那么明亮,它是那么深情,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眼睛。我望见了你啊,你可望见了我?天遥地远,息息相通,即使你顾不上看我一眼,我也理解你此刻的心情。

    夜深沉,难入梦,我在凝望那颗星,那颗星。它是那么灿烂,它是那么晶莹,那是我敬慕的一颗心灵。我思念着你啊,你可思念着我?海誓山盟,彼此忠诚,即使你化作流星毅然离去,你也永远闪耀,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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