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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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的一天是从早晨6点多开始的。

    6点多,孩子们到街上吃早点,准备上学校。

    6点多,第一班去城里的公交车开始发动,乘客们缩在座位上耐心等待。

    6点多,店铺里的业主稀里哗啦打开卷帘门,打着哈欠整理铺面。小摊小贩们停下三轮车,搭摊子摆货,揉揉眼睛,念起生意经。

    空气里带着冷润的潮气。偶尔过往的车辆揭起一片灰尘跑过。那灰尘轻轻展开慢慢落下。醉汉一样睡眼惺忪,带着被吵醒的愠怒,慵懒无聊的伸伸腰,吐口气,骂咧咧开始了新一天。

    8点,小镇神志彻底清醒,开始了蓬头垢面邋里邋遢但又生龙活虎的一天。

    车辆多起来,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人也精神多了,一个比一个有血性。生活的步伐就是你追我赶,跑慢了会被踩破后脚跟,怎么能慢呢。

    太阳爬出来,很快就蒸掉路面的潮气。灰尘鼓噪起来,仿佛哗变的军队或一群准备揭竿而起打家劫舍的草莽英豪,在争论在策划在鼓动,要搞一次大暴动,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风云际会的情形。

    拖水泥的卡车过来,挟裹一团团烟雾,若吼叫的动漫怪兽,一路猛扑而来。拉石子石粉沙子的拖拉机突突突蹒跚而至,开锅下面一般顺拖斗窸窸窣窣流下一路。这些沙子落到路面,被车轮碾压,被气浪冲击着,翻滚着跳蹦着,不乐意地被掠到路边层层堆积起来。

    有风时,灰尘飞得高飞得快,打在脸上衣上,落到树叶树枝上,粘在墙壁上,涂在商店门头上。灰尘是无脚的贼,无孔不入,那街道两旁的住户就很少敢大开沿街的窗户。有风的好处是灰尘起得高,散得快,洒向人家都是爱的和谐。

    无风时,那灰尘就形成了有丝绸质感的帐幕,被来往车辆掀起的气浪接替托举着,在十几米高百十米长的范围内起起伏伏,徘徊游走,将街道上的事事物物统统笼罩于袖间,冷笑着看人们的狼狈渺小状。

    正午,空气焦躁不堪,人也显得不耐烦,街上吵嘴打架的就多起来。

    来了,来了,洒水车来了!人们高兴地往两边躲着水柱。灰尘被水打压在地,化为泥浆在路面纵横。路面嗞嗞嗞吸着混浊的水,贪婪又愤怒。但水灌里的水是有限的,它不是从观世音水晶瓶里倾泼的仙露,它不会生生不息,它压制不住灰尘。一转眼,路面又干了。干涸的路面留下几个泥道道,像个玩泥巴小孩滑稽的脸孔。

    灰尘随卡车又奔袭而至。路人纷纷作鸟兽散,那躲不开的,就掩鼻禁口眉毛皱得林黛玉一样,站在在灰尘里嘟囔着吐唾沫骂娘。

    一辆红色本田停靠在水果摊前,玻璃轻轻滑下,一只娇嫩的小手招了招“五斤苹果,快快!”玻璃又赶紧滑上去。小贩称了苹果送过来。车玻璃滑下,接苹果收钱。小手招了招,车子走了。小贩恶骂道,烧包!但人家是贵族,是香水百合,怕被风尘玷污了,难怨。

    一个孩子刚买了西瓜。为了躲避灰尘,一扭车把,不巧西瓜掉在路面,摔得脑浆迸裂。汽车怪叫几声加速驶过,轧得西瓜皮西瓜汁溅出老远。那孩子呆呆地看着路上的西瓜粥,嘴里不断吸着气。

    一个老乞丐,头发爆炸状,衣服反季节,嘴里嚼着萝卜,在垃圾箱里翻找着食物。而后,旁若无人地在街道上游荡,他听不到车喇叭的尖叫和司机的臭骂。他开心地在车子间坏坏地笑,手舞足蹈。一个孩子冲他致意:我爱你,犀利哥!

    太阳晃晃悠悠栽进西山。喧闹一天的小镇累了,她揉着腰眼吐着气。灰尘也疲惫了,不乐意起身,对车辆的继续骚扰,她们开始抗议。

    路灯亮了,眯缝着眼睛,把委顿的光辉向人们倾泻。路边大排档的炉火正旺,饭菜的香气在街道上四散而逃。谁家一盆污水泼到路面,湮湿了一大块路面。谁家趁黑往街道口丢了几袋垃圾。理发店和照相馆内不断传来声嘶力竭的歌声,那歌星的嗓子跟西北的沙漠一样苍凉,吼得一街道的沙尘都倾耳细听。

    小镇的月亮很憔悴,和过了八月十五还没卖出去而出油走形的月饼有得一拼。店铺打烊,灯火阑珊。夜间,偶尔几辆卡车轰隆隆驶过,车灯扫荡着空旷的街道。惊醒几个多情女人的好梦,女人恨恨骂一声,又昏昏睡去。一两声狗吠鸡鸣,沉闷喑哑被巷子里的风淹没了。小镇风尘贴在水泥地面匍匐,凉浸浸的,也睡了。

    逢二、五、七、十,小镇有集会。各家大小超市店铺小摊,笑迎八方客。每个街道每个市场,又拥挤着摆出土货田产。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车辆也慢下来。因人多物多挤占了大部分街道,灰尘就显得稀薄不成气候,在人流间没法躲藏,被踩在脚下,碾在轮底,人气占了上风,灰尘甘拜下流。

    出车祸了!围观的百姓在激动地挤望。惨,人血流了一摊,有二斤!人够呛。可怜,母子俩!交警护士忙活着。两小时后,撤了管制。那摊血被尘土覆盖了。第二天,人的脚,车的脚,照样坦然从血渍上踏过。那事故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谈几次也就渐渐忘了。

    早间,那屠牛的铺子前常蹲着一群人。三个剽悍的男人抓牛,一人挥铁锤敲晕了牛脑袋,然后下刀。一尺半长的利刃扎入牛脖子,刺破了动脉和气管,那血就喷泉样汩汩流出来。牛哞哞叫,甩头摇尾,但无济于事。放净血,剥皮、开膛、冲洗。女人用水管冲洗着粪便和血污。刚解的肉,新鲜!来三斤!曾经站着的小黄牛被挂在肉架上,躺在铁盆里,煮在锅内,蒸在笼里,盛在碗里,送到嘴里。牛肉馆里飞动着热烘烘的血腥气和香喷喷的作料香,混杂着,鲜活生动,搅人胃肠。

    开春多风沙,是北中国的痼疾。小镇的风尘是常态存在,这要拜南山之赐。靠山吃山,我们的山不能开发旅游卖门票。我们不待见它们,挖!发扬愚公移山的韧劲和山干上了。水泥厂、石灰厂、石子厂,一个个建起来。天天有开山的爆炸声。石子、石粉、水泥、矿渣,加上生活垃圾集市垃圾,我们小镇的风尘就有时代进步的意义了。百废待兴,百废俱兴。人口膨胀好几倍,建设的步子快,扯了蛋,这风尘就产生了。

    然小镇四季的风尘略有不同。春天里的风尘生机勃勃,在春寒料峭里蓄势待发,搅着妩媚的杨花对行人主动投怀送抱。夏日里的风尘显然张扬过度,滚烫如炒橡子铁锅里的沙子,叫人不敢摸不敢碰躲之惟恐不及,更有汛期里没完没了的雨水,不断冲刷着路面的泥泞,暴露着街道那张坑洼丑陋的脸。秋天的风尘里,气味最丰富,人世间的香臭美恶都包容了,叫鼻子们接洽不及。冬日里的风尘时而冷冰冰时而暖洋洋,雪糕就烤红薯吃的那种,叫人爱恨交加。

    小镇的公职人员大都跑到城里居住。他们坐车上班,朝九晚五,上班就待在楼里不出来,下班坐班车回城,他们不在意小镇的风尘。没有能力去城里的,就只好爱这小镇的风尘,没有选择余地的爱。爱风尘里的气味复杂,爱风尘里的笑骂斜飞。

    早餐的饭铺,生意个个红火。黄花牛肉面、平锅煎包、八宝粥米粽子、母鸡汤油饼、稀粥加油条南来北往聚拢在摊前,人边吃边看小镇的风景。

    一黑胖的老者拖着板车,边打扫边骂。“一个月给我五百,奶奶的腿,我干得过来吗?”东一扫帚,西一铁锹。干一阵骂一阵,不时抬抬脑袋注意来往的车辆行人。唉,更多的沙土还在等着他呢。

    我呆在小镇的风尘里已经二十年了,由最初的不满诅咒到现在的无奈欣赏,历经过一个复杂纠结的过程。可能我的心已麻木可能我的心尚且敏感。

    盯着百十号学生丑俊胖瘦大小不一的脸,看久了,不免寂寞。

    看窗外杨树枝杈间无遮无拦的鸟巢,看久了,心下也是寂寞。

    看有滋有味的小镇风尘,看久了,心下倒平和了。

    我更喜欢小镇夜晚的声音,除去车辆和机械的轰鸣。

    小镇上空迁徙候鸟的哀鸣,弄巷里的鸡鸣犬吠,孩子哭笑,妇人的哭泣,汉子的吼叫,学校的广播各种有生命的叫声我都爱听。

    镇子大,隔三差五便有婚丧大事,就有鼓吹和歌声。那喇叭唢呐呜呜咽咽,叫人辨不清是喜是悲,总之,迎来送往都很热闹。这热闹,事主要让全镇人分享,一直分享到十一点。土台班子,能歌能舞,能荤能素,施展开浑身解数,给钱就唱。死了老太太,你唱“妹妹你大胆往前走”很文雅。就是傻子赶驴那样的粗口小调,也频频出现在丧礼的晚上。饥渴的光棍汉遇上半真半假扭捏作态的村妇,在嘴巴上互讨便宜,逗得老少爷们轰然叫好。那夜,在伴奏带里竟传出女人亢奋的叫春声,且绵绵不绝,声情并茂,my god!真让人爱死了。

    小镇风尘有性格,她一天有一天的不同。我们小心伺候着,像伺候一位乖戾的女王,记住,是伺候女王不是妓女,此风尘非彼风尘也。

    陆游临安春雨初霁诗云: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

    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

    客居的风尘可逃避,长处的风尘只可善待,彼风尘亦非此风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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