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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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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雨季节的潮气,让汾河上游几户人家塌了屋子,压伤了人。宗天忙得没日没夜,不但龙舟练习没去,连见湘文也挪不出时间。

    不过,他干净又方便的外科手术,已获得父亲的默许,附近城镇有较大伤口的,也都会前来奉恩堂缝几针,小秦大夫的声名地因此不胫而走。

    但这种种成就,都不如湘文的一个响应及一句承诺。若能与她朝朝暮暮,两情久长,就是教他一辈子待在汾阳,他也心甘情愿,不再有“鸡入笼网”的怨言。

    芙玉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找湘文。她还特别痹篇湘秀不在的时候,而且在湘文的房里好一会儿,还开不了口。

    她静静的看着在绣龙凤眼睛的湘文,肌肤白里透红,双睁随着光影流转,举手投足温婉秀气。以前她就觉得湘秀这个妹妹美得教人怜惜,但现在由更客观的角度看,那种美,的确足以让男人粉身碎骨。

    她真不希望自己最敬爱的大哥,会陷入情关而难以自拔。

    “瞧,眼珠缠些银箔就有了神,比赛那日,龙舟就会多了乘风而飞的感觉。”湘文对她说,声音中有小女孩的娇,也有女人的媚。

    难怪宗天会耽迷至此,慧梅和湘文就少了那一股灵慧又纯真的味道。湘文得天独厚,生了个男人及女人都喜欢的容貌及性情,使人想怨也难。

    “湘文。”芙玉轻轻的说:“我大哥想见你。”

    针一斜,扎到湘文的手,她痛到心扉,却不敢出声。

    “你还好吧?”芙玉赶紧问。

    “没事。”湘文拿帕子按住指头,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要见我?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要和你谈一谈,希望能说服你解除婚约,嫁给他。”芙玉照实说。

    湘文的脸臊热起来,她坐立不安地说:“他全都告诉你了?”

    芙玉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事情怎么演变成这样。我和秦大哥才偶然碰过几次面,他?*党鲆淮蠖涯涿畹幕啊!毕嫖暮芗钡厮担骸澳慊岵换崛衔俏沂r朔执纾形ダ穹ǎ乓鏊切┕帜钔纺兀俊?br>

    “不!湘文,我了解你的为人,你不是那种轻浮的女孩。”芙玉安慰她“你现在要怎么办?”

    “当然不见他了。”湘文绞着手帕说:“我有婚约在身,夏家的人就快来迎娶了,若此刻有什么风风雨雨的,我如何向家人交代?”

    芙玉握住她的手,想想说:“湘文,我大哥生得一表人才又年轻有为,对你更是情有独钟?霞炙担阏娴亩运坏愣疾欢穆穑俊?br>

    多么危险的问题!湘文暗吸一口气,努力控制着脸上的表情,反问:“芙玉姐,你和方大哥订了亲,还会想嫁给别的男人吗?”

    “当然不啦!”芙玉顿一下又说:“可是我们的情形又不同。我和克明是青梅竹马,彼此熟悉,算是有感情的。而你和那位夏家少爷根本不认识,你真愿意把一生的幸福寄托在他身上吗?”

    “只要是订了亲,一生就决定了,有没有感情都是一样。”湘文低声说。

    “这就是你的想法吗?”见她不语,芙玉又说:“我觉得你还是亲自对我大哥说比较好,他脾气倔强,不太听人劝,若你不狠绝一点,他是不会断念的。”

    怎么狠绝呢?湘文实在怕见他,每见一回,就愈心向着他,他像一块磁铁,远远的,就将她的思绪都移了位,再也无法单纯贞静。

    她是有强烈依附他的冲动,但后果却令人不寒而栗。光是那些不贞不洁、三心二意、水性杨花、私订终身等的骂名,她就承担不起,更遑论其它更严苛的惩罚了,不是吗?

    等他们能毫无阻碍地见面,已是探病的十天之后了。

    芙玉陪着湘文到后山,还不断反复说:“我自己也没什么主意,只觉得这件事是不对的。我大哥很有说服力,你一定要坚持立场,强硬一些,否则是斗不过他的。”

    斗?她从来就不想和他斗啊!

    当她看见坐在巨石上笑吟吟的宗天时,一股冲动几乎令她昏眩。他是那么的俊逸迷人,深情的眼,含笑的唇,将她带回了琉璃河畔初遇时的惊心动魄。

    “湘文,你终于来了!这十天,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只有度日如年能够形容。”他迎了上来,笑容灿烂地说:“你身子好了吗?西葯吃了没有?还咳不咳呢?”

    “都好了,谢谢你的关心。”湘文不敢看他,努力用平?衩驳目谖撬担骸拔医裉煺娴牟桓美础\接癜涯愕幕岸几嫠呶伊耍业幕卮鹗牵也荒芑倨业幕樵迹郧肽阋院蟛灰倮凑椅遥膊灰崮切奕5氖铝恕!?br>

    宗天的笑不见了,脸部一僵,彷佛春天罩上了冰雪。他强迫自己冷静的说:“就这样吗?你甚至还没开始听我心里的话。你不是来探我的痛吗?我以为你对我有一些起码的关怀和情意,我能够感觉到的!”

    “探病是湘秀强拉我去的,真正对你有情的是她。”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稍安勿躁,不能再坏事,不能再弄得一团糟。湘文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自然会害怕,但她也应该很容易被说动,只要他有耐心,和颜悦色,把事情分析清楚,她就会不忍心再辜负他的一片深情了。

    “可是让我动心的只有你。”宗天发自肺腑地说:“感情之事不能勉强,就如同一切事情都有自由意志。湘文,你有权利去反对包办婚姻,有权利去拒绝嫁一个没感情的人,国法不会判你,家法不会判你,因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说的简单,因为它是理论,是想法,但真正实行起来却不是那么一回事。”湘文摇头说:“它会造成可怕的结果,让我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那你就错了!我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婚约的解除,它们不但没有万劫不复,而且是一种解脱,一种走向幸福生活的前提,它早已成了新中国的一部份。”宗天热切地说。

    “但它却不是汾阳城、夏家、范家,还有你们秦家的一部分。”她稳住情绪说:“我知道你说的那些事。婚约的解除或许是解脱,但也同时带来许多的伤害。像夏家人的愤怒,我家人的不知所措,甚至你家人因为你卷入所引起的尴尬,你都不曾考虑过吗?”

    “我当然考虑过!但这是他们非接受不可的一个新趋势。我早就计划好了,如果他们一意顽固,我就带你远走高飞,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坚定地说。

    “这这不成了私奔?”湘文的脸微微发白。

    “私奔或追求幸福,随便你怎么说。”宗天看着她说:“湘文,我爱你,愿娶你为妻。你愿放弃一切,跟随我吗?”

    她的心在拉扯着,如此痛,而拉的人不只是宗天,还有死去的养父母,挚爱她的亲爹娘。

    “不!我无法做出伤害我爹娘的事。如果我失信退婚,他们会终生蒙羞,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用仅存的理智说:“而你因一己之私弃奉恩堂于不愿,又于心何忍呢?”

    “事情不会到那种地步的。或许夏家也是很明理的人,只要你提出解除婚约的理由,他们说不定会欣然同意。”他有些沉不住气了:“然后我就可以明正言顺地娶你过门。”

    “夏家不可能会同意的。他们年年催婚期,送的是贵重的礼,非常在意这门亲事。”她试着说:“他们既守信诺,我又如何提出退婚的要求呢?”

    宗天没想到她小小的脑袋里,竟有这么多固执的想法,像千年树的根,深深扎进土里,拔都拔不出。

    “反正我说什么,你都有理由反驳。”他神情沮丧地说:“你东一句范家,西一句夏家,为了他们,你真宁愿牺牲在封建婚姻下,过着没有自我的生活吗?”

    “我一直认定自己是夏家的媳妇,从来不觉得那是牺牲,这些话都是你说的。我当然有自我,我父母教我要守信守义”湘文感觉自己快崩溃了。

    “去他的信!去他的义!”他盯着她,强迫她抬头“看着我!这个有自我的你,是真的快乐吗?”

    湘文的肩被他抓得好疼,心中更添委屈,有些失控地说:“我本来是很快乐的,但你出现后,说这个又说那个,弄得我好心烦,好痛苦。我的命运都已经决定好了,你为何要来颠覆它、破坏它呢?”

    她的反问让宗天连退好几步。所谓话如利剑,他第一次尝到被狠狠刺伤的滋味,于是再也顾不得不理智、冷静或任何耐心,他激动地说:“弄了半天,原来我只是颠覆、破坏,只是你的痛苦?所以你自始至终都对我无情,从头到尾全是我个人的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是不是?”

    “我我不懂什么有情无情,我只知道女子有三从四德,有女诫女则;

    而你要我做的事,都是为社会所不容的”湘文说不下去了,他脸上的悲伤愤怒让她又难受又害怕,泪水不听使唤的扑簌簌地掉下来。

    她像孩子一般,在古柏树旁哭着,沾湿的睫毛眨着泪凝的眸子,楚楚可怜,教人不忍苛责。

    她的硬咽声声敲在他耳里,他如消了气的皮鼓,长长地叹一口气说:“能说什么呢?我现在才明白,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在封建高墙之内,我在高墙之外,虽共饮着汾河水,共看着扮河日,但却相差了几千几百年,永远无法交流,无法沟通。”

    “我对不起”湘文觉得好内疚,愧于她的落伍、守旧、怯弱及不够勇敢。

    “不!懊说对不起的是我。”宗天收起脸上所有的表情,淡淡地说:“我一向自以为是,常一意孤行地去打搅别人的生活。原谅我的一时忘情,我以后再也不会‘破坏’你高墙内平静的日子了。”

    这不正是她要听的话吗?但她不仅没有放心,反而更泪眼模糊,更难以自持地说:“不,是我不好我无法对家人狠绝,只有对你狠绝了”

    “不要再说了!既拆不掉高墙,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宗天转过身,捏紧拳头说:“你不必怜悯我,替我难过。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只不过是看错了人,又如何呢?”

    是呀!大丈夫何患无妻,她又何必伤心欲绝呢?以宗天的堂堂相貌,多少姑娘心仪于他,现成就有一个慧梅,她怎么忘记了?

    “你出来很久,也该回去了。”他下了逐客令。

    湘文没动,因为她好疲惫,脚如千金重,眼睛也看不清楚方向。

    他没有再赶她,两人各据一方,无言地站着,任山风吹拂,任林叶枫枫。

    直到等得不耐烦的芙玉寻来,步步踏在小径上,才驱走那一份茫然与寂静。

    “我该走了。”湘文低着头,不看芙玉,只轻轻说:“你在这儿陪他,我自己会回去。”

    她径自行向来时的山道,纤纤的身影如一片落叶,彷佛历经了生死,如此脆弱,又如此沉重。

    “你还不快去陪她?”宗天突然一声催促“至少要看她平安到家!”

    芙玉立在巨石旁,左右为难。后来禁不住宗天严肃冰冷的眼神,才匆匆尾随湘文而去。

    如此一来一去的,她这局外人也不知不觉带着一身浓浓的愁虑了。即使订了亲,将为人妇,芙玉发现,她对感情的事,仍一无所知。

    端午佳节,户户挂上艾草及菖蒲,家家飘出粽子香,女人赶制香包,男人备雄黄酒,整个汾阳城有焕然一新之感,但最令人兴奋的,是河口的龙舟大赛。

    一大清早,汾河两岸便被各地涌进的人潮挤满,处处锣鼓喧天,语声沸腾,大家的目光全汇集在河的中心。

    “咚咚咚咚咚”一条艳青缀蓝的船划浪而过,它的旗帜尤其醒目,绛红面上双龙交会,在烈阳下,不断闪耀着金光银芒。色彩之美,力量之美,还有飞驰在水天之间的美,让人挥汗奋力喊着。

    “加油!汾阳城加油!扮阳城第一!”

    宗天咬紧牙根,努力划桨。这一个月来,他不是专致行医,就是卖命练习比赛,唯有如此,他才能忘却对湘文求之不得的挫折,也才能逃避家人一声声的催婚。

    划吧!桨所过之处,水若无物;他所过之处,情也若无物,没什么东西可以绑住他,他将一飞冲天!

    四周的欢呼声恍如远方的轰轰滚雷,他看见插在水中的黄色锦旗,知道是夺标的一刻。舟里的桨手都已疯狂,宗天爬上龙头,心跳快过鼓鸣,隆咚隆咚的,在他的脑海化成湘文湘文他的身体腾空而出,手直直向前伸,像要抓住某种不可能

    他的琉璃草,勿忘我,高墙之内的湘文!

    “啪!”他拔起了镖旗,扬向天空,用力的挥摇,以压去内心的虚空。

    “我们赢了!我们得了汾河南岸的冠军!”有人叫道。

    “再等汾河北岸的冠军出炉,我们就可以一决胜败了。”又有人说。

    “汾河北岸哪比得上我们,对不对?”这回是克明的声音,他还拍拍宗天的肩说:“咱们可有小秦大夫这个福星呢!”

    一片欢乐声中,只有宗天一个人是不笑的,他板着比平日更严肃的脸孔,下船后,来到供应茶水的休息区。

    汾阳各家的姑娘,全一反平常的闺秀作风,花枝招展地又备毛巾又送茶,还可以乘机向心目中的英雄表明心迹。

    芙玉迎向克明,湘秀迎向她才订亲的曹少爷,而递给宗天茶水的是面带笑容的慧梅。

    在这么多莺声燕语中,独独缺了一个湘文。

    她比以往更深居简出,自从上个月在后山决裂后,他一直见不到她,连到秦家,也是声影渺茫。

    她就真的为那个不知是圆是扁的夏训之,守贞守洁到这种地步吗?

    宗天的内心又苦涩又嫉妒,忿忿地接过慧梅手中的杯子,很粗鲁地灌了一脸一脖子的水。

    “看你渴成这样,小心呛着了。”慧梅说着,又拿来毛巾。

    宗天很用力地擦着脸,想抹去眼前的迷雾及痛苦的心情。

    突然,有人一掌拍他的背。宗天猛回头,眨眨眼,再摇摇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那竟是一年多没见的季襄!

    “好小子!你的肌肉硬得像我在挖的矿石。”季襄笑着一张脸说。

    “师兄!你怎么来了?”宗天惊喜地说。

    “还有我呢!”珣美带着如花的笑靥出现在他面前。

    “哇!人家是‘风雨故人来’,我则是端午故人来。你们不会是专程来看我赛龙舟的吧?”宗天开心的说。

    “也算巧的,我带珣美到南京探望她母亲,回程经过汾阳,打算看看你,没想到是这么热闹的阵式。”季襄说。

    “你们去陇村见过蕴明姐了吗?她可天天在替你们担心呢!”宗天说。

    “我们就从她那儿来的。”珣美说:“她今天也来看龙舟赛,不过先去城里找朋友了。”

    “你们这一年是到哪里去了?没消没息的,人人都在问我,好像我把你们弄丢似的。”宗天说。

    “你才没消没息呢!本以为你人回到了汾阳,没料到你老弟一拐,竟到徐州习医去了。”季襄回他说。

    “我这人无牵无挂,漂流惯了。”宗天说:“你们都好吗?有没有躲过曾世虎余孽的追索?”

    “我们很平安,一直在北京附近的浮山挖矿,其实离你不远。”季襄看看珣美说:“曾世虎那班私枭已做鸟兽散,现在风声已过,再也没有威胁了。”

    宗天看他们两人对望的眼神,深情又亲密,忍不住说:“我猜,我该称呼珣美一声嫂子了吧?”

    “我们去年底就拜堂成亲了。”季襄一本正经地说,一旁的珣美没有娇羞状,但脸仍微微泛红。

    “哦?你那么久才恢复记亿呀?”宗天又回到促狭的本性,一脸捉弄人的表情。“她早在我们离开南京那日就恢复了,但一直不说,还整了我大半年的时间,让我天天陪小心。”季襄想到那段日子,不禁笑着说。

    “我也没有一下子就恢复呀!总是这儿一段,那儿一段的,哪能怪我嘛!”

    珣美抗议她说。

    “这一段或那一段,还不是全凭你段小姐的高兴?害我最后干脆不分真假,跟着你团团转了。”季襄眼中有着宠爱。

    “嘿!想想你以前让我吃的苦,难道再一次追求我不好吗?”珣美娇嗔地说。

    “嫂子,你这样说就太不公平了。师兄为了你,也付出许多代价。你没看到去年他以为你不在人世后的惨状,我都日夜盯着他,免得地做出傻事。瞧!

    我熬夜的黑眼眶至今还在,是不是也很可怜呢?”宗天指指自己的眼说。

    “说了半天,结果是你最委屈。”季襄扬着眉说。

    珣美早笑弯了腰,断断续续说:“你这位秦师弟,还是这么幽默,风趣。”

    季襄忙扶住妻子,轻拍她的背说:“你也别顽皮了,当心笑岔了气。”季襄和珣美之间的恩爱,是不言而喻的。他们经过种种的生死淬炼,已达到彼此的心灵,其中的浓情爱意,绝非一般世俗夫妻可以比拟。

    若是从前,宗天会一笑置之,如今却满心羡慕。他想到湘文,那样一个顽固保守的女孩,别说提到“追求”二字,就连听到一点点相关的词句,就吓得门呀窗的,一扇扇在你面前关上。

    唉!如果她有珣美的开朗及勇气就好了!

    河口一阵冲天欢呼,克明走过来说:“北岸的冠军出来了,是莱城队,我们准备和他们争夺最后的胜利了。”

    宗天忙将季襄夫妇介绍给大家,再匆匆对他们说:“等我拿到锦旗,咱们再好好叙旧吧!”

    宗天和队友们练筋骨松肌肉,慧梅又递上毛巾,他看都没看,一把就围在脖子上。

    上了龙舟,他眼中只有锦旗,在水中央,如遗世而立的佳人,就像他的湘文,没有人能够从他手里夺去!

    淑佩一举得男,范家得一长孙,全家上下无不喜气洋洋。湘文尤其疼爱这幼嫩的小侄,随着嫂嫂及奶娘,帮婴儿穿洗喂哄,俨然像个小母亲。

    因为她素日乖巧贤慧,别人也不觉得她的热切有任何异样,反而夸她说:“瞧我们湘文这娴静模样,谁娶到她大有福气哩!跋明儿个,生个胖娃娃,旺夫又旺子,自己当少奶奶呢!”

    “不必她旺,能嫁到夏家,命算够好了!”有人替她回答。

    从前湘文听到这些话,一定会羞红了脸,或者走避,但她现在对夏家这话题,已无动于衷,甚至厌烦。那是她的命,以后要过一辈子,又何必此刻说个不停呢?唯有未嫁的少女期,她能有些幻想,心中念着多情的宗天,反复再反复,为自己的人生留点美丽的回忆。

    那种内外煎熬,极端痛苦,对他的狠绝,也是对她自身的鞭苔。只有嫂嫂的婴儿能让她安静,让她断掉一切的妄念,安于未来的命运。

    这一个月来,她形同隐居,甚至听见宗天的名字,都要躲得辽远的。今天是端午,龙舟赛有宗天,她自然回避,情愿留守在家,陪着未满月的嫂嫂和侄儿。

    屋内寂寂静默,屋外人声喧哗。湘文抱着熟睡的婴孩,由床边走到门口,再从门口走到床前,小小的空间,一步步地压抑内心的声音。

    宗天,宗天,宗天一声一足印

    她以为这一天会一如平常地过去,直到管事的来报,说吴校长来访。

    湘文忙将侄儿还给嫂子,人来到大厅。

    “我以为会在河口看见你呢!”蕴明说:“来!苞我一块儿瞧热闹去,还有一个人特别想认识你。”

    “是谁?”湘文迷惑地问。

    “是璇芝的好朋友,也是我的学生段珣美。”蕴明微笑地说。

    珣美?是宁姐姐哦!不,是璇芝口中逃家私奔的那位传奇人物。

    湘文问:“你们查出她的下落了?”

    “说来也巧。年初的时候,牧雍为了做一篇研究到浮山去,结果碰到了季襄,也就是珣美的丈夫,两人一谈,妻子竟是故人,所以就重逢了。”蕴明说。

    “珣美结婚了?是不是嫁给唐老师呢?”湘文又问。

    “就是唐季襄。”蕴明拉着她的手说:“快来吧!我还赶着去看汾河南北岸的冠军赛呢!”湘文有些迟疑,但蕴明是客,河口又有她耳闻已久的珣美,实在难以拒绝。

    再说,人群熙攘的场面,要错开宗天,应该很容易吧!

    全城的人都挤到河口看龙舟赛,反倒街上行人稀少,她们穿过小巷弄,随着欢闹声来到汾河畔。

    一波波的群众,使湘文几乎看不到河面;耳旁的议论纷纷,也成了嗡嗡鸣响。

    这种大场面,她不必太担心会撞见宗天了。

    蕴明牵着她的手,前后绕来绕去,快到供茶处,她看到湘秀及慧梅、芙玉那些姑娘会的姐妹们,本想止步不前,但蕴明也停下来,指指她的左方说:“那位就是珣美。”

    一个明眸皓齿,有着及肩短发的女子,闻言回头。她极甜美活泼,眼眸流转中闪着慧黠的光采,她一见湘文,便展开笑容说:“先别说!你是湘文,对不对?哇!你和璇芝说的一模一样,像个精致易碎的瓷娃娃,而且是上好的白玉瓷。瞧!这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眼睛又可以汪出一潭湖来呢!”

    湘文惊讶地看着她,多热情的人呀!她和璇芝如此不同,一个是太阳,光芒四射;一个是月亮,清明宁静,但却都是充满生命力的女子。

    “珣美姐,你好。”湘文压下心中的激动,很有礼貌地招呼。“可是我没想到你那么年轻。”珣美继续说:“我见过你送璇芝的浅紫夹袄,还有那对鸳鸯绣忱,真比外面绣坊的还要好。”

    “可不是。我家里最好的袄子旗袍,全是湘文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蕴明同意地说:“我还很想叫她到陇村学堂来教女红呢!”

    “我没有那么好啦!”湘文被夸得脸红说:“如果珣美姐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替你做几件衣棠。”

    “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敢嫌呢?”珣美想想又说:“不过,你再三个月就要当新娘了,准备自己的嫁妆都来不及,怎么好意思再叫你忙我的呢?我心领就是了。”

    珣美的坦诚率直,让湘文好喜欢。她急急地说:“不!不!一点都不忙!

    呃,这样好了,我正好裁了一件夹袄,月牙色的,有琉璃草花的结扣,本是打算给璇芝的,不如送给你好了。”

    “月牙色,琉璃草都是我最爱的,可是那原是属于璇芝的,不太妥当吧?”

    珣美迟疑地说。

    这时,一旁与人聊天的季襄,听到“琉璃草”三个字,觉得好生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听过。

    珣美替丈夫和湘文做了介绍。

    湘文初见大名鼎鼎的唐季襄,果真是有不同的英姿气度,与珣美是天生一对。但他那过严肃的神情,让湘文有些害怕。

    她小声地问候过,又把眼光转回珣美,就方才的问题说:“也许这是最好的。璇芝六月底就要随夫婿到美利坚国,我九月就要去宿州,见面的机会极微小。我一直愁着夹袄送不出去,如今你来了,不是上天的巧妙安排吗?”

    “你和璇芝身材相当,又情同姐妹,谁穿不都一样吗?”蕴明帮腔说。

    “好吧!那我就不客气啰!没想到我这趟还是来对了,捡了我们翰林小姐的便宜。”珣美笑着说。

    如雷的欢呼声打断她们的谈话,原来是冠军决赛已经开始了。

    季襄帮她们几位女士找了个居高临下的位置,湘文可以看到白浪中两条长长的龙舟,而且一眼就认出坐在首位的宗天。

    他头缠白巾,身穿白背心白棉裤,衬着肌肉的强壮黝黑,那划桨的奋力,忘我的专注,她都能够感受到。突然,人声逝去,蓝天渺远,川流不再,舟不成舟,只有他,无声无息地在她眼底,倾起身,俯向龙首,伸手向那锦旗

    那一瞬间,湘文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心痛。她彷佛看见溅湿他的河水,他渗出的汗,他出力而扭结的青筋,他内心的渴求好沉,好重,尽管他摘下锦旗,赢得众人的疯狂欢呼,她依然被压得不能动弹。

    “我们汾阳赢了!”有人高喊着“汾河南北各城得在咱们普济寺前,摆三天的流水宴席和唱一个月的戏!”

    湘文站着,总算回复正常的呼吸。她感染不到四方兴奋的情绪,只有珣美如阳光般的笑容,能牵引她一些欢愉。

    罢获胜利的汾阳壮士上岸了,乡亲们纷纷迎上去,但仍不忘让路给那些送茶送毛巾的姑娘们。

    她先看到克明,由芙玉欢迎;再来是宗天,众人推过慧梅湘文的心狠狠地被刺了一下,但,有什么好难受的?是她选择了离开他的生命,就没有权利再介意或眷恋。

    是呀!离开。这繁华盛景不是她该留之地。正当湘文退后一步,宗天却朝她的方向是来。

    她被钉住了,眼看他逐渐靠近。因为长期的户外运动,他的斯文在黝黑精壮中消失,双眼更锐利放肆,加上未理的淡淡胡须,使他整个人变得粗犷,更具力量。

    她所面对的,彷佛是个陌生人,这纯然阳刚的男子,使她不敢相信,他曾苦苦恳求,而她竟有能力伤害他。

    宗天的脸上充满着自信与笑意,直到眼眸触及她,一切都僵掉暗去。是许久不见的湘文,他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似地瞪视她,不看痛,看了更痛,恍如某种诅咒。

    “真是一场精采的比赛。”季襄赞赏地说。

    “比起师兄的冒险,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宗天的声音失去了爽朗。

    原来他们是旧识!湘文忍不住抬头望了宗天一眼,他的视线捕捉住她,冰冷得叫人打颤。

    “哈!我想到了!”季襄突然拍掌说:“难怪我觉得‘琉璃草’似曾听过,我记得你有这么一条手帕。”

    “没用的东西,早丢了。”宗天简短地说。

    “哦?”季襄察觉出宗天怪异的语调。

    湘文恨不得能插翅飞走,他就要当她是阴霾晦地,当她是一世的冤仇吗?

    几个姑娘走过来,包括芙玉及慧梅在内。宗天的态度马上明显的改变,回到了原有的谈笑自若及翩翩风度。

    湘文难堪得差点掉泪,在进退不得的情况下,是湘秀替她解围,带她离开这不属于她的地方。

    之前清楚的话,此刻都茫然了。活了十七载,湘文第一次明白,拒绝人很痛苦,但被拒绝的滋味更是千百倍的椎心刺骨。

    唯一可让她安慰的是,他有慧梅,一个可以偿替她,带给他快乐的女子。

    看完热闹,在回陇村之前,蕴明和珣美去范家向湘文道别,季襄则随宗天上山,去探望守葯圃的德坤。

    一路上。宗天谈论依然,但季襄老觉得他的眉头深锁,于是问:“你不太快乐,是不是奉恩堂给你太大的压力?”

    “行医永远不会给我压力。”宗天淡淡地回答。

    “那还有什么事呢?这次你的变化太大了,使我不得不过问。”季襄的语气满含关心。

    “变化才好呀!人若不变,则是一滩死水,永远不会有进步。”宗天打哈哈地说。

    这一来,季襄更觉得事有蹊跷,想再深入探寻,宗天就开始满嘴的葯草名。到了长长的竹篱前,他更指着满园的奇花异草说:“忽冬、紫背鹿衔草、赐米草、青箱子、着手香、鱼腥草还有高大的银杏树。”

    德坤被声音引了出来,看见来客便说:“季襄,是你呀!稀客!稀客!”

    “师祖。”季襄恭恭敬敬他称呼。“闭门家中坐,徒孙天上来。这还多亏我那爱收徒弟的儿子。哈!炳!”

    德坤高兴地说,并引两人入内。

    混合的青草葯味充斥在宽敞的空间内,向北的墙堆满了医书,由古老的素问、灵枢、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论到近代的本草纲目、医宗金鉴,无所不包。

    几个红泥小炉以不同火候,滋滋熬着葯材。桌上一排瓷钵、陶罐,甚至洋玻璃瓶,标着娱蜕、斑鳌、砒霜,川乌、雷公藤、蝎子等名称。

    “爷爷,我不是叫你别碰这些剧毒之物吗?”宗天一看,脸色大变说:“一个不小心,可是致命的!”

    “小伙子,注意你说话的态度,我吃的盐可是比你吃的饭还多。”德坤马上以教训的口吻说:“对我们习医的人而言,自然万物,没有毒或不毒之分,只有有效或无效之别。还记得我告诉你的故事吗?华佗由观察蜘蛛,而解了黄蜂之毒;孙思遨由鹳鸟,而找到治风湿的‘老鹤草’。天地形成,有一物,必有另一物克之。”

    宗天听到最后两句,若有所思,沉默不语。

    “师祖说的是。我虽不习医,但在练武及从事革命工作时,鸿钧师父也常拿这些故事教训我,甚至对我的科学研究,也有莫大的启发。”季襄试着缓和气氛。“没错。中国之学,古博精深;西洋之学比之,不过是一稚嫩婴孩而已。”

    德坤心情一好,又问:“方才听送饭的伙计说,你带了新娘子来了?”

    “对,她等一下会上山向师祖请安。”季襄说。

    “很好!很好!”德坤叠声说,又转向宗天:“你师兄都成亲了,你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宗天愣愣的,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完全不像平日敏捷灵活的宗天。季襄半玩笑地说:“他这娶妻病,恐怕要琉璃草才治得好。”

    “琉璃草?我不知道这玩意见还能治病?”德坤很认真地问。

    “宗天是对一个会绣琉璃草的姑娘犯相思。”季襄笑着说。

    “师兄,我说过,我早丢了那帕子了!”宗天抗议道。

    “犯相思?那八成是程家的姑娘慧梅。”德坤兴致很高地说。

    “爷爷,我并不喜欢慧梅,你们别老把她推向我,让大家都难堪。”宗天说。

    “我猜是范家的姑娘。”季襄随口猜着。

    “范家?是湘秀?不会吧?当初宗天死说活说都不要,人家现在都准备嫁啦!”德坤不解地说。

    “我只晓得范家有个湘文。”季襄又说了一句。

    “不是湘文!湘文早订亲了!”宗天急忙说,舌头差点打结。

    这反应又太过度了!季襄对男女之情一向不甚敏锐,他提琉璃草或湘文,并非真的有所联想,只是想开开宗天那条手帕的玩笑而已。

    瞧师弟那一脸的气急败坏,季襄干脆捉弄到底说:“订亲算什么?可以抢亲呀!瞧,珣美本来也不是我的,我还除去了她的未婚夫呢!”

    抢亲?宗天的耳朵陡地竖了起来。

    “说得好!抢亲可刺激啦!几代前,我们地方上还有这种习俗,这城抢那城,那城抢这城,热闹可不输给龙舟赛哩!”德坤老顽童般地说。

    “这这不犯了法纪吗?”宗天吶吶问。

    “犯什么法?你抢我的,我抢你的,生米煮成熟饭,还能计较吗?有些城还因此由仇家变成亲家呢!”德坤愈说愈起劲,形容也愈夸张。

    说者无心,宗天却听者有意。抢亲?他之前怎么没想到这种方法呢?

    湘文年纪轻,保守、顾家,又如此顽固,解除婚约不成、私奔不成,就只剩下抢亲一条路了。

    从汾阳到宿州,长途漫漫,要湘文“失踪”并不难,他绝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别的男人的妻子!

    他心中开始有了计划,脸也恢复笑容,适时地加入德坤和季襄的阔论高谈。

    他那兴冲冲的模样,似乎又回到正常的宗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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