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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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明显感觉自己从幼稚浅薄中逐渐成熟起来，大约有一年多，自以为比以前老成、圆滑了许多。当然，这主要缘于环境的改变。
热闹的办公室，几位女同事们在大声闲聊，有很长的时间，我总觉着无聊已极，堵住耳朵埋下头去，或干脆躲到外边，对这种办公气氛颇不满。但也许是耳濡目染地时间长了，渐渐的，我也便适应下来，坐在一边，开始饶有兴致地听着，有时还插上两嘴。她们聊的主题，大多是探讨今年裙子流行的样式，某种护肤品美白鲜亮，金银首饰价格的跌涨，以及又有什么新鲜东西上市等等。聊得最多也最感兴趣的，便是如何赚钱。曾听说某某人“空手道”跑“纸活儿”（印刷品）一笔便赚几十万；某人卷假烟，成车皮发发出去得以暴利；还有开饭店的、办歌舞厅的等等。同事们都既羡慕又忌妒，同时暗暗抱怨自己收入的微薄。干什么好呢？人们都疑惑，又都不愿去闯荡，只好空发牢骚而已，每天仍旧是备课、上课、批作业、回家，忙碌而又紧张。
再就是抱怨学生们。现在的学生都非常精明，这主要和物质的进步有极大关系，现在人们营养丰富，精力充沛，智力得到极大提高，孩子们尤甚，他们这一代要强爷胜祖多倍。有时我自己回忆起在他们这个时代是几乎是傻瓜一个，狗屁不通。现在影视媒体的普及突飞猛进，暴力、艳情片铺天盖地的袭来，其中一些或起伏跌宕或情致缠绵的场面让他们如醉如痴而又急于效仿，于是搞出许多荒唐行为，如疯狂热恋、拥抱接吻、山盟海誓，或结盟拜把，仗着一股义气拿刀动枪，在他们看来，上学读书仅仅是某些贫困家境的学生摆脱出去的途径；条件优越的则无非为了家长在人前的脸面，仅为了不似街头小痞子那样令人厌恶而已。由此，教育变得欲发困难，这是使所有教师和正直的家长所头疼的事情。社会是市场经济了，学校是否也该走向市场？
在上完一天课后，颇疲倦地躺在床上，满脑子思绪便开始东游西荡起来。我非常羡慕那些投机家们，他们有非凡的智慧和超人的胆识，创造出许多令人难以想象的业绩，从而得到惊人的财富。这样的人在我所呆的c镇上已是为数不少，这从一幢幢高矮不等拔地而起的小楼、别墅便可看出，从不少人开着的“奥迪”、“凌志”也可看出。时至今日，城乡差别早已消除，鸡蛋换大米的时代成为让人谈笑历史，城里的工薪阶层甚至还远远落后于乡下的小爆发户。多么五彩缤纷的世界呀，它可以使有胆有识者如鱼得水，一任翻腾，但也让胆小怕事的人越发变得畏畏缩缩、驻足不前，便如我这样的。
或许明天，我从中拉纤，为某大公司联系购进几十吨服装紧销原料而从中捞它几万；或者帮某大款甩出一大批电子存货，弄十几万酬金；或用我的智慧发明几项专利，使某大企业牟得巨富自己也身价百倍名利双收等等类似的梦想几乎占去了我大半空余时间，梦也随着思绪日益圆满，但无论是怎样发财，都未涉及我投资出多少本钱，因为虽是梦幻，我也还清醒自己是身无一物的。我现在突然体味到钱的空前诱惑，学生时代的固执和偏激一扫而光，这大概也算一点成熟的标志吧。因为拥有钞票，享受才惬意，说话才有份量，办事才一路绿灯，甚至人缘儿也会不自觉地好起来。我的梦已很长久，然而一样儿地做不到，也许时机是不成熟，还要耐心等待。
一连收到她来的三封信，我开始踌躇不安起来。我们是中专的同学，她后来分到w镇的民政办里，因为她父亲是该镇父母官，家境颇富有。我和她从上学到毕业来往不断，关系也逐渐密切，但究竟密切到什么程度，自己也说不清，总感觉和她难以匹配，虽然她曾说并不在乎这些。她总劝我应当乐天知命，不必有太多奢求。我却对此不满，认为这有伤我的尊严，也许把她换在我的位置上，她也会如此认为。说实在，我对她既羡慕又妒忌，她做什么事总都顺利，又有着优裕的家境，合意的工作和丰厚的收入，我却望尘莫及，同时也为她选择了我而惋惜。有好长时间又暗自为我自己有如此魅力而沾沾自喜，我就在这种自卑与自得中挣扎，无奈已极。在信里她责备我很长时间没去她那，她很想我，并且反复叮嘱我她的生日快到了，要我一定去，否则她会生气。这使我不安。我职业平庸穿着寒酸，羞于见她那帮附庸风雅又颇为势利的父母兄妹还在其次，关键是我曾许诺要为她买一枚纯白金戒指，做为一种什么信物吧，可至今未办到。曾几次向别人打听价格，太蹩脚的拿不出手，稍上档次的也要两三千吧，我的薪水除去开销所剩寥寥，怎么办呢？
我思索了半日，也终没什么好主意，屈指算算，离她生日还差一星期，我必须在这期间做到。
（二）
星期六我不回家，打算出去c镇转转。大街上很热闹，人流拥挤不堪，人声嘈杂，其间不乏本地华装的绅士、名流、花枝招展的贵妇艳女、也有威风赫赫的摩托骑士、油腔滑调的小商贩、土里土气的庄稼汉，形形色色，真是人分三六九等啊，差别竟如此之大。
我双手插入裤兜中慢慢溜达，多日不上街，感觉这里变得更加繁华起来。两边门面都极尽心思的装饰成花里胡哨夺人眼目，外面摊上商品也应有尽有，华丽鲜艳的服装、鲜活的海鲜、铮亮的厨具、诱人食欲的糕点、漂亮的家具、名牌的彩电冰箱，一切都在晃着行人的眼。面对这种繁华，我极度烦恼，越发觉着对钱的迫切。
我在大街上闲逛了很久，自己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象在冷清的角落里呆得久了，专门来体味这种喧嚣和杂乱。时而一两个学生钻过去，招呼我一声，我虽也瞥几眼两旁的东西和行人，不时躲过涌来的人流，但满心思在盘算如何弄到钱，办我的事。偶然目光触到大货摊子上半敞的钱匣，里边白花花一片，着人眼晕，我的心便本能地收缩一下，如同狼见着挂在树枝上做诱饵的肉一样，虽垂涎三尺又惮于后边黑洞洞的枪口。我揣度着每一位我熟识的人，逐渐从希望变到失望，他们也和我差不多，紧巴巴，没什么余钱，至于大款儿，只慕名几个，却没什么交情。我开始恼恨自己交往圈子的狭隘。对于离此十几里的n村的家，我想都不敢想，父母辛苦拉扯我长大念书，何谈积蓄呢？总之，我算是费尽了心思，那滋味如同一位超级球星极力想参加一场大赛而又不幸断腿不得不躺倒在病床上一样。无奈和焦燥。
当我鼓足了十二分勇气推开在这里当部门小官的远房堂叔的大门时，院子里并排放着十几辆摩托车，屋内喧哗声不断，大约是有客人欢饮，于是我悄然退出。我又回到大街上，在c镇并排几家珠宝首饰店门前转了几趟，终于没有进去。猛一抬眼时，发觉站在了和我关系不错的一个同学门店前，他家是卖服装的，生意还红火。推门进去，店内满满当当，摆满各色商品，我的同学不在，他父亲在看摊，我们互相都很熟悉，我感到一阵轻松。
“实在不好意思，昨天刚刚进的货，手头没现钱，等过几天一定行！”听完我吱吱唔唔说明来意后，那老头很抱歉的回答。我便谢过人家，红着脸走出。最后我又不由自主地转向另一个颇阔绰的同事家，心内翻腾，半急半恼。待看到他家门上的黑锁时，心情反倒平静下来，至少免去一番诚惶诚恐。我出了胡同，慢慢往回走，沮丧劲儿可想而知。
此时大街上变得安静下来，桥上小贩们多收起幌子回去，偶尔有一两个甩货的围着一小圈子人。地上尘土、菜叶、纸片、果皮遍布，散落着令人恶心气味。路两边帐篷式的小酒店便开始红火起来，飘出诱人的肉香酒气，随之觥筹交错声不断。我不再是溜达，而是匆匆穿过大街。
整整一下午，我都躺在床上苦苦思索，绞尽脑汁，仍无计可施。
（三）
晚上我简单吃点东西，再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舒服，翻来覆去，头昏脑张，大概白天睡得太多。于是坐起来呆一会，仍很憋闷，便披衣下床到外面去。
学校东侧是条胡同，由于僻静，便显得暗淡，远处几点灯光晃进来，映出高大房脊的影。从胡同走出去是条小街，水泥路面已被轧坏，坑坑洼洼。路灯昏黄，街边一家小杂货店里很热闹，几个人在打牌，旁边一群围观者，屋内远远看去烟雾缭绕。
微微一阵风，我哆嗦一下，把上衣裹紧点，道上没什么人，我慢慢向前溜。其实像这样的散步我几乎每晚上都去。倒不是和上午逛大街的情形一样，只为了排除因寂聊而导致的呆滞。我有时也去附近的同事家里串门聊天，但看到人家的祥和安逸熙熙而乐之后，颇感孤寂，也便更加失意，于是不再去，不如自己一人排解。
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脚下坑坑洼洼也越多，远处黑乎乎一片，是庄稼地，我走到了c镇的边沿，停一会儿，开始往回走。我心里仍在打鼓，钱没着落，事可怎么办呢？
不知从哪条胡同急匆匆走出两个人，一个穿着件似乎是黑夹克、另一个是件灰风衣，也许是灰的，我在灯下看不真切，每人腋下夹一手包。他们左右看看象幽灵一样拐进我刚才出来的胡同。其中一个又向回张望了五六次。这里的人我大多不认识，也没太注意，只从直觉感到这俩人在干什么勾当，八成没做什么好事。
我在外边溜达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向回走，这时风有点大起来，卷起一阵尘沙。刚进胡同，一片昏黑，我加速走。没几步，却感觉踩上一叠什么东西，有点软，像是纸，下意识一低头，直觉感到似捡的是那种东西，又惊疑不定。颤抖着手俯身去摸，于是刹那间我的心跳加快数倍，很厚的一叠。凭手感更知都是百元一张的。放在鼻子底下闻闻，正是那种让人薰薰欲醉的油墨气息。蹲下去又前前后后找出老远，反复摸了一大通，确知不再有了才停住。四周很静，只有点风声，我浑身血液沸腾，开始变得灼热起来，一溜小跑着奔回宿舍。
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把那票子反复数了八九遍，一万二，足够我三年工资，白花花崭新的一堆，令人眼花缭乱，使人身心发狂。我翻出个破手提袋，分叠装在侧兜里，拉好拉锁，放在脑袋旁边，又怕不妥干脆压在枕头下。在床上翻来覆去十七八回，那种兴奋，极难形容，吸足了海洛因，躺在沙发上伸懒腰的吸毒者或许能体味到，拥抱着新娘即将上床的新郎官也可能体味到。
在朦胧中，我仿佛觉得自己形象鲜明起来，身着华裘，腰挎手机，出则汽车，入则洋房，使许多人倾倒，许多人欣羡、妒忌和眼红。然后把她妆扮得花枝招展，足以使那些华装贵妇们自惭形秽，随后我便会去奋斗，去做我梦想已久的事，无论在哪，都声名显赫，威风十足。从此和贫困彻底绝交，处处是奉承和褒扬，一切都十分潇洒和惬意。
大约我的神经衰弱症便是从那时引发的，欲是尽力想睡，欲是睡不着。这也足可以看出我难成大器，只这一点捡来的小财，和那些出手豪阔挥金如土的大款爷相比，真如九牛一毛。但对我来说，小富即安，它足以使我摆脱困境，解了燃眉之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想入非非中昏昏睡去。
（四）
当我怀揣着五千块钱出门之际，心里抖然有点担心，怕丢钱的那俩人认出我，却又似乎觉着那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对我不会有什么印象。为保险起见，我换了套衣服，又找出一副旧墨镜遮在脸上。我盘算先去买戒指，再弄身象样的行头，装饰一下自己的门面，再为她选一身高档次的套裙，让她也着实惊喜一回。
大街上仍是车水马龙，虽非集日，也挺繁闹，因是礼拜天，成群的小孩们在街上玩耍打闹，卖菜的都聚在一起争抢生意。我快速来到x镇最大的一家珠宝首饰店前，它外面装饰豪华，由各部门发放的诸如“质量信得过”之类的牌匾挂在显要处，足以显示它的正规和可信。里边没有顾客，两个女店员正在聊天，收款员正低头看书。我便在仿水晶的大玻璃柜台前站定，仔细观看。里边遍布各式金银首饰，珠光宝气，眩人眼目。我开始搜寻戒指，它们在柜台一角，样式也百十种，有小巧玲珑的，有质感强烈的，还有工艺极复杂优美的，一时难以选择。
我几乎审阅了所有样式的戒指，最终选定了一枚，它的个头适中，质地良好，中间嵌着一小块心状蓝宝石，价格是二千三元。我自己很满意，因为她非常喜欢蓝色，而心状又特别象征着什么，如同大街上卖的许多心状的小饰物一样，男女间馈赠正适合。值班小姐为我把那枚戒指装进一个精美的小红包装盒内，我去银台交款。
当收款的中年男人戴上眼镜对我付的钞票仔细端详时，我心下诧异，有什么问题么？
“您先等一下，我去登个记”
我直愣在那儿，不明白他登记什么，同时有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莫非丢钱的人有记号，被发现了？
大约五六分钟，一辆警车嘎然停在首饰店门口。上面下来四位戎装警士，大步闯进店来，后边是个西服领带打扮的瘦老头。径直走向银台，那位收款员也从后边出来，手中拿着我那叠钞票。
我心下大惊，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想转身溜掉时，门已被关死。那老头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钞票之后，斩钉截铁地说：“假的”
“这钱是你给的吗？”
“是”
“哪儿来的？”那个年轻警察厉声质问不容辩解。
“捡捡来的。”
“在哪儿？”
“在xx胡同”
“胡说八道！你给我老实点儿。带回所里。”
我欲挣脱时，他们俩人架住我，另一个咔嚓把冰凉手铐铐上，推我出门进车，我的破墨镜掉在地上摔碎了。两边人头攒动，大有惊疑猜测之状，其中竟然有我的熟人和学生。我脑袋嗡的一声似要炸裂，身体几乎瘫痪，感到名声扫地，什么荣华富贵、珍珠钻石、汽车洋房、美元金币都如泡影一般泯灭了。
记不清被传讯了多少回，也不知受了多少次惊恐和威吓，我好像猝然神经失常，很多时候都是惊疑地望着眼前威严的警官，机械地回答提问，反应迟钝，头脑麻木。随后便被关在一间只有一扇小门的小黑屋内。后来在隐隐约约记得的训问中我才逐渐弄清自己横遭此劫的原因：大约三个月以来，本地有一种假币窜入，据说有一百多万，警方与金融系统在全力追缴。此币多为百元大钞，仿真极强，不少地方上当受骗，人们格外小心，我那天买戒指的钱正是那种，算是飞蛾投火了。其时涉嫌的人已拘捕十几个，但究竟谁是祸首却未见分晓。
再以后的事我怎么也弄不清，总之，我的一切解释申诉都成了罪犯可憎的狡辨，我几乎是面临绝境。
在黑暗中我时梦时醒，大多念头只集中两点，其一是绝食饿死，一切都了结；其二是从这里逃出去，远走高飞到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僻静小山村隐姓埋名
（五）
我匆匆地被放出，想都不及想，似乎所屡行的手序也都是漫不经心的，随意问我几句，用笔划划便挥手让我出门，并勒令我将余款全部交出。
外面阳光充足，如同两个世界，我半天睁不开眼。门外站在一排人，前面是我在此当部门小官的堂叔和我们校长，后面有我教的几十个学生，都一齐拢来。
我一时无话，羞愧之情无法描绘，片刻后潸然泪下。
时间并不长，我的名誉几乎已恢复，结论是：这是一场误会。
我的同事都来慰问劝勉，但我对这种马后炮向来反感。我从心底感激我那些弟子，他们一致去校长那甚至去警方那里为我申辩，澄清我是个好人。这大概在我教书生涯中最大的慰藉吧！
（六）
谢天谢地！离她的生日正好还差一天。我不再想金戒指了，那已是太大的奢求。听说某商店卖一种礼品首饰，镀金的，做工不错，跑去看时，果然很好。挑了一只，只十二块钱，样式挺别致，做工也精良。
她并没过多妆扮，却仍楚楚动人。听完我近似荒谬又如传奇的故事后她笑得流出眼泪。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个小饭馆的狭窄小间里，我为她点燃生日蜡烛。喝下一杯葡萄酒后，她面色红润，更增娇艳。她郑重问我：“你爱我吗？”我猝不及防，被酒一呛，剧烈咳嗽一下。
“爱！”我片刻恢复了勇气，干脆利落地回答，脸却微微发热。
“那我就什么都拥有了”她满足的点点头，娇柔无限。
我郑重地为她戴上那枚十二块钱的戒指，仔细端详后，突然把她抱住，紧紧抱住。
（一）
我明显感觉自己从幼稚浅薄中逐渐成熟起来，大约有一年多，自以为比以前老成、圆滑了许多。当然，这主要缘于环境的改变。
热闹的办公室，几位女同事们在大声闲聊，有很长的时间，我总觉着无聊已极，堵住耳朵埋下头去，或干脆躲到外边，对这种办公气氛颇不满。但也许是耳濡目染地时间长了，渐渐的，我也便适应下来，坐在一边，开始饶有兴致地听着，有时还插上两嘴。她们聊的主题，大多是探讨今年裙子流行的样式，某种护肤品美白鲜亮，金银首饰价格的跌涨，以及又有什么新鲜东西上市等等。聊得最多也最感兴趣的，便是如何赚钱。曾听说某某人“空手道”跑“纸活儿”（印刷品）一笔便赚几十万；某人卷假烟，成车皮发发出去得以暴利；还有开饭店的、办歌舞厅的等等。同事们都既羡慕又忌妒，同时暗暗抱怨自己收入的微薄。干什么好呢？人们都疑惑，又都不愿去闯荡，只好空发牢骚而已，每天仍旧是备课、上课、批作业、回家，忙碌而又紧张。
再就是抱怨学生们。现在的学生都非常精明，这主要和物质的进步有极大关系，现在人们营养丰富，精力充沛，智力得到极大提高，孩子们尤甚，他们这一代要强爷胜祖多倍。有时我自己回忆起在他们这个时代是几乎是傻瓜一个，狗屁不通。现在影视媒体的普及突飞猛进，暴力、艳情片铺天盖地的袭来，其中一些或起伏跌宕或情致缠绵的场面让他们如醉如痴而又急于效仿，于是搞出许多荒唐行为，如疯狂热恋、拥抱接吻、山盟海誓，或结盟拜把，仗着一股义气拿刀动枪，在他们看来，上学读书仅仅是某些贫困家境的学生摆脱出去的途径；条件优越的则无非为了家长在人前的脸面，仅为了不似街头小痞子那样令人厌恶而已。由此，教育变得欲发困难，这是使所有教师和正直的家长所头疼的事情。社会是市场经济了，学校是否也该走向市场？
在上完一天课后，颇疲倦地躺在床上，满脑子思绪便开始东游西荡起来。我非常羡慕那些投机家们，他们有非凡的智慧和超人的胆识，创造出许多令人难以想象的业绩，从而得到惊人的财富。这样的人在我所呆的c镇上已是为数不少，这从一幢幢高矮不等拔地而起的小楼、别墅便可看出，从不少人开着的“奥迪”、“凌志”也可看出。时至今日，城乡差别早已消除，鸡蛋换大米的时代成为让人谈笑历史，城里的工薪阶层甚至还远远落后于乡下的小爆发户。多么五彩缤纷的世界呀，它可以使有胆有识者如鱼得水，一任翻腾，但也让胆小怕事的人越发变得畏畏缩缩、驻足不前，便如我这样的。
或许明天，我从中拉纤，为某大公司联系购进几十吨服装紧销原料而从中捞它几万；或者帮某大款甩出一大批电子存货，弄十几万酬金；或用我的智慧发明几项专利，使某大企业牟得巨富自己也身价百倍名利双收等等类似的梦想几乎占去了我大半空余时间，梦也随着思绪日益圆满，但无论是怎样发财，都未涉及我投资出多少本钱，因为虽是梦幻，我也还清醒自己是身无一物的。我现在突然体味到钱的空前诱惑，学生时代的固执和偏激一扫而光，这大概也算一点成熟的标志吧。因为拥有钞票，享受才惬意，说话才有份量，办事才一路绿灯，甚至人缘儿也会不自觉地好起来。我的梦已很长久，然而一样儿地做不到，也许时机是不成熟，还要耐心等待。
一连收到她来的三封信，我开始踌躇不安起来。我们是中专的同学，她后来分到w镇的民政办里，因为她父亲是该镇父母官，家境颇富有。我和她从上学到毕业来往不断，关系也逐渐密切，但究竟密切到什么程度，自己也说不清，总感觉和她难以匹配，虽然她曾说并不在乎这些。她总劝我应当乐天知命，不必有太多奢求。我却对此不满，认为这有伤我的尊严，也许把她换在我的位置上，她也会如此认为。说实在，我对她既羡慕又妒忌，她做什么事总都顺利，又有着优裕的家境，合意的工作和丰厚的收入，我却望尘莫及，同时也为她选择了我而惋惜。有好长时间又暗自为我自己有如此魅力而沾沾自喜，我就在这种自卑与自得中挣扎，无奈已极。在信里她责备我很长时间没去她那，她很想我，并且反复叮嘱我她的生日快到了，要我一定去，否则她会生气。这使我不安。我职业平庸穿着寒酸，羞于见她那帮附庸风雅又颇为势利的父母兄妹还在其次，关键是我曾许诺要为她买一枚纯白金戒指，做为一种什么信物吧，可至今未办到。曾几次向别人打听价格，太蹩脚的拿不出手，稍上档次的也要两三千吧，我的薪水除去开销所剩寥寥，怎么办呢？
我思索了半日，也终没什么好主意，屈指算算，离她生日还差一星期，我必须在这期间做到。
（二）
星期六我不回家，打算出去c镇转转。大街上很热闹，人流拥挤不堪，人声嘈杂，其间不乏本地华装的绅士、名流、花枝招展的贵妇艳女、也有威风赫赫的摩托骑士、油腔滑调的小商贩、土里土气的庄稼汉，形形色色，真是人分三六九等啊，差别竟如此之大。
我双手插入裤兜中慢慢溜达，多日不上街，感觉这里变得更加繁华起来。两边门面都极尽心思的装饰成花里胡哨夺人眼目，外面摊上商品也应有尽有，华丽鲜艳的服装、鲜活的海鲜、铮亮的厨具、诱人食欲的糕点、漂亮的家具、名牌的彩电冰箱，一切都在晃着行人的眼。面对这种繁华，我极度烦恼，越发觉着对钱的迫切。
我在大街上闲逛了很久，自己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好象在冷清的角落里呆得久了，专门来体味这种喧嚣和杂乱。时而一两个学生钻过去，招呼我一声，我虽也瞥几眼两旁的东西和行人，不时躲过涌来的人流，但满心思在盘算如何弄到钱，办我的事。偶然目光触到大货摊子上半敞的钱匣，里边白花花一片，着人眼晕，我的心便本能地收缩一下，如同狼见着挂在树枝上做诱饵的肉一样，虽垂涎三尺又惮于后边黑洞洞的枪口。我揣度着每一位我熟识的人，逐渐从希望变到失望，他们也和我差不多，紧巴巴，没什么余钱，至于大款儿，只慕名几个，却没什么交情。我开始恼恨自己交往圈子的狭隘。对于离此十几里的n村的家，我想都不敢想，父母辛苦拉扯我长大念书，何谈积蓄呢？总之，我算是费尽了心思，那滋味如同一位超级球星极力想参加一场大赛而又不幸断腿不得不躺倒在病床上一样。无奈和焦燥。
当我鼓足了十二分勇气推开在这里当部门小官的远房堂叔的大门时，院子里并排放着十几辆摩托车，屋内喧哗声不断，大约是有客人欢饮，于是我悄然退出。我又回到大街上，在c镇并排几家珠宝首饰店门前转了几趟，终于没有进去。猛一抬眼时，发觉站在了和我关系不错的一个同学门店前，他家是卖服装的，生意还红火。推门进去，店内满满当当，摆满各色商品，我的同学不在，他父亲在看摊，我们互相都很熟悉，我感到一阵轻松。
“实在不好意思，昨天刚刚进的货，手头没现钱，等过几天一定行！”听完我吱吱唔唔说明来意后，那老头很抱歉的回答。我便谢过人家，红着脸走出。最后我又不由自主地转向另一个颇阔绰的同事家，心内翻腾，半急半恼。待看到他家门上的黑锁时，心情反倒平静下来，至少免去一番诚惶诚恐。我出了胡同，慢慢往回走，沮丧劲儿可想而知。
此时大街上变得安静下来，桥上小贩们多收起幌子回去，偶尔有一两个甩货的围着一小圈子人。地上尘土、菜叶、纸片、果皮遍布，散落着令人恶心气味。路两边帐篷式的小酒店便开始红火起来，飘出诱人的肉香酒气，随之觥筹交错声不断。我不再是溜达，而是匆匆穿过大街。
整整一下午，我都躺在床上苦苦思索，绞尽脑汁，仍无计可施。
（三）
晚上我简单吃点东西，再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舒服，翻来覆去，头昏脑张，大概白天睡得太多。于是坐起来呆一会，仍很憋闷，便披衣下床到外面去。
学校东侧是条胡同，由于僻静，便显得暗淡，远处几点灯光晃进来，映出高大房脊的影。从胡同走出去是条小街，水泥路面已被轧坏，坑坑洼洼。路灯昏黄，街边一家小杂货店里很热闹，几个人在打牌，旁边一群围观者，屋内远远看去烟雾缭绕。
微微一阵风，我哆嗦一下，把上衣裹紧点，道上没什么人，我慢慢向前溜。其实像这样的散步我几乎每晚上都去。倒不是和上午逛大街的情形一样，只为了排除因寂聊而导致的呆滞。我有时也去附近的同事家里串门聊天，但看到人家的祥和安逸熙熙而乐之后，颇感孤寂，也便更加失意，于是不再去，不如自己一人排解。
我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脚下坑坑洼洼也越多，远处黑乎乎一片，是庄稼地，我走到了c镇的边沿，停一会儿，开始往回走。我心里仍在打鼓，钱没着落，事可怎么办呢？
不知从哪条胡同急匆匆走出两个人，一个穿着件似乎是黑夹克、另一个是件灰风衣，也许是灰的，我在灯下看不真切，每人腋下夹一手包。他们左右看看象幽灵一样拐进我刚才出来的胡同。其中一个又向回张望了五六次。这里的人我大多不认识，也没太注意，只从直觉感到这俩人在干什么勾当，八成没做什么好事。
我在外边溜达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向回走，这时风有点大起来，卷起一阵尘沙。刚进胡同，一片昏黑，我加速走。没几步，却感觉踩上一叠什么东西，有点软，像是纸，下意识一低头，直觉感到似捡的是那种东西，又惊疑不定。颤抖着手俯身去摸，于是刹那间我的心跳加快数倍，很厚的一叠。凭手感更知都是百元一张的。放在鼻子底下闻闻，正是那种让人薰薰欲醉的油墨气息。蹲下去又前前后后找出老远，反复摸了一大通，确知不再有了才停住。四周很静，只有点风声，我浑身血液沸腾，开始变得灼热起来，一溜小跑着奔回宿舍。
这一夜怎么也睡不着，把那票子反复数了八九遍，一万二，足够我三年工资，白花花崭新的一堆，令人眼花缭乱，使人身心发狂。我翻出个破手提袋，分叠装在侧兜里，拉好拉锁，放在脑袋旁边，又怕不妥干脆压在枕头下。在床上翻来覆去十七八回，那种兴奋，极难形容，吸足了海洛因，躺在沙发上伸懒腰的吸毒者或许能体味到，拥抱着新娘即将上床的新郎官也可能体味到。
在朦胧中，我仿佛觉得自己形象鲜明起来，身着华裘，腰挎手机，出则汽车，入则洋房，使许多人倾倒，许多人欣羡、妒忌和眼红。然后把她妆扮得花枝招展，足以使那些华装贵妇们自惭形秽，随后我便会去奋斗，去做我梦想已久的事，无论在哪，都声名显赫，威风十足。从此和贫困彻底绝交，处处是奉承和褒扬，一切都十分潇洒和惬意。
大约我的神经衰弱症便是从那时引发的，欲是尽力想睡，欲是睡不着。这也足可以看出我难成大器，只这一点捡来的小财，和那些出手豪阔挥金如土的大款爷相比，真如九牛一毛。但对我来说，小富即安，它足以使我摆脱困境，解了燃眉之急。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在想入非非中昏昏睡去。
（四）
当我怀揣着五千块钱出门之际，心里抖然有点担心，怕丢钱的那俩人认出我，却又似乎觉着那是两个完全陌生的人，对我不会有什么印象。为保险起见，我换了套衣服，又找出一副旧墨镜遮在脸上。我盘算先去买戒指，再弄身象样的行头，装饰一下自己的门面，再为她选一身高档次的套裙，让她也着实惊喜一回。
大街上仍是车水马龙，虽非集日，也挺繁闹，因是礼拜天，成群的小孩们在街上玩耍打闹，卖菜的都聚在一起争抢生意。我快速来到x镇最大的一家珠宝首饰店前，它外面装饰豪华，由各部门发放的诸如“质量信得过”之类的牌匾挂在显要处，足以显示它的正规和可信。里边没有顾客，两个女店员正在聊天，收款员正低头看书。我便在仿水晶的大玻璃柜台前站定，仔细观看。里边遍布各式金银首饰，珠光宝气，眩人眼目。我开始搜寻戒指，它们在柜台一角，样式也百十种，有小巧玲珑的，有质感强烈的，还有工艺极复杂优美的，一时难以选择。
我几乎审阅了所有样式的戒指，最终选定了一枚，它的个头适中，质地良好，中间嵌着一小块心状蓝宝石，价格是二千三元。我自己很满意，因为她非常喜欢蓝色，而心状又特别象征着什么，如同大街上卖的许多心状的小饰物一样，男女间馈赠正适合。值班小姐为我把那枚戒指装进一个精美的小红包装盒内，我去银台交款。
当收款的中年男人戴上眼镜对我付的钞票仔细端详时，我心下诧异，有什么问题么？
“您先等一下，我去登个记”
我直愣在那儿，不明白他登记什么，同时有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莫非丢钱的人有记号，被发现了？
大约五六分钟，一辆警车嘎然停在首饰店门口。上面下来四位戎装警士，大步闯进店来，后边是个西服领带打扮的瘦老头。径直走向银台，那位收款员也从后边出来，手中拿着我那叠钞票。
我心下大惊，已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想转身溜掉时，门已被关死。那老头又仔细端详了一番钞票之后，斩钉截铁地说：“假的”
“这钱是你给的吗？”
“是”
“哪儿来的？”那个年轻警察厉声质问不容辩解。
“捡捡来的。”
“在哪儿？”
“在xx胡同”
“胡说八道！你给我老实点儿。带回所里。”
我欲挣脱时，他们俩人架住我，另一个咔嚓把冰凉手铐铐上，推我出门进车，我的破墨镜掉在地上摔碎了。两边人头攒动，大有惊疑猜测之状，其中竟然有我的熟人和学生。我脑袋嗡的一声似要炸裂，身体几乎瘫痪，感到名声扫地，什么荣华富贵、珍珠钻石、汽车洋房、美元金币都如泡影一般泯灭了。
记不清被传讯了多少回，也不知受了多少次惊恐和威吓，我好像猝然神经失常，很多时候都是惊疑地望着眼前威严的警官，机械地回答提问，反应迟钝，头脑麻木。随后便被关在一间只有一扇小门的小黑屋内。后来在隐隐约约记得的训问中我才逐渐弄清自己横遭此劫的原因：大约三个月以来，本地有一种假币窜入，据说有一百多万，警方与金融系统在全力追缴。此币多为百元大钞，仿真极强，不少地方上当受骗，人们格外小心，我那天买戒指的钱正是那种，算是飞蛾投火了。其时涉嫌的人已拘捕十几个，但究竟谁是祸首却未见分晓。
再以后的事我怎么也弄不清，总之，我的一切解释申诉都成了罪犯可憎的狡辨，我几乎是面临绝境。
在黑暗中我时梦时醒，大多念头只集中两点，其一是绝食饿死，一切都了结；其二是从这里逃出去，远走高飞到一个任何人都想不到的僻静小山村隐姓埋名
（五）
我匆匆地被放出，想都不及想，似乎所屡行的手序也都是漫不经心的，随意问我几句，用笔划划便挥手让我出门，并勒令我将余款全部交出。
外面阳光充足，如同两个世界，我半天睁不开眼。门外站在一排人，前面是我在此当部门小官的堂叔和我们校长，后面有我教的几十个学生，都一齐拢来。
我一时无话，羞愧之情无法描绘，片刻后潸然泪下。
时间并不长，我的名誉几乎已恢复，结论是：这是一场误会。
我的同事都来慰问劝勉，但我对这种马后炮向来反感。我从心底感激我那些弟子，他们一致去校长那甚至去警方那里为我申辩，澄清我是个好人。这大概在我教书生涯中最大的慰藉吧！
（六）
谢天谢地！离她的生日正好还差一天。我不再想金戒指了，那已是太大的奢求。听说某商店卖一种礼品首饰，镀金的，做工不错，跑去看时，果然很好。挑了一只，只十二块钱，样式挺别致，做工也精良。
她并没过多妆扮，却仍楚楚动人。听完我近似荒谬又如传奇的故事后她笑得流出眼泪。我们两个人面对面坐在一个小饭馆的狭窄小间里，我为她点燃生日蜡烛。喝下一杯葡萄酒后，她面色红润，更增娇艳。她郑重问我：“你爱我吗？”我猝不及防，被酒一呛，剧烈咳嗽一下。
“爱！”我片刻恢复了勇气，干脆利落地回答，脸却微微发热。
“那我就什么都拥有了”她满足的点点头，娇柔无限。
我郑重地为她戴上那枚十二块钱的戒指，仔细端详后，突然把她抱住，紧紧抱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