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季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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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不同寻常的劫犯
在网吧刚见到她时，她让我想起港台片里古惑仔的造型。瘦高的身材配着一身黑色牛仔服，足有十几公分高的浅土色长筒高跟靴加上浓妆艳抹的脸和古怪前卫的发型，给人一种实足的不良少女的形象。
据我掌握的信息和她面对我时浅薄的傲慢从容，我有理由相信，她的年龄在20岁以上，并且多次和警察打过交道，属冥顽不化型对手。
果然，在她充满敌意和对抗的眼神中，我们的对话充满火药味。这迫使我不得不寻找打破这种僵局的突破口。在我冷漠地注视着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的右手腕有一条用黑棉布做成的手链。按规定，这是必须解除的。我以命令的口吻要求她解掉，但她死活不肯。女警早被她无礼的傲慢所激怒，要动手强行解除。她急了，大喊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纪念品，一旦解下来就永远戴不上了。看着她绝望和乞求的眼神，我犹豫了一下，示意女警先别动手。
没想到我的这一举动，竟缓和了我们之间的对立。她的眼神由无知的轻慢变得暗淡，态度上由装聋作哑变得对我讯问的刺激有了迟钝的反应。在她吞吞吐吐的交待中，我清楚地知道她的犯罪事实和我掌握的完全吻合。这种女人，就该受到打击。否则，一个星期前的那天中午，在公园里游玩的那两个女大学生的200元钱不就被白抢了吗？她们的打不就白挨了吗？
交待完她的犯罪过程，她似乎轻松了一些，并且向我保证，她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不可能再犯。对她的话，我根本不信，所以没有回应。
接着，她问我要她的包，说包里有化妆品，她想补补妆。
我终于火了，喝斥她到底有没有心肝？都什么地方了？还不反思自己的罪行？满脑子竟还是些资产阶级和低级趣味！
她默默地低下头，轻轻抽泣起来。
和我刚才犹豫时想的一样，她说她的父母早已亡故，由奶奶一手拉扯大，现在奶奶死了，她只有到处流浪，两个星期前刚到天水。这我信，因为她有车票，还因为我接触的这样的案例太多了，几乎所有的青少年犯罪，都有一个共同背景——父母离异或双亡。
但我必须得按法律办事，犯罪嫌疑人没有近亲属，那就通知她的远亲属，如果是未成年人，更要通知监护人在场。不料她长叹了口气，说别费劲了，没人管她。又问我怎么处理她？我不耐烦地告诉她，犯罪的归宿只有一个地点，那就是看守所和监狱。她似乎有点吃惊，又试探性地问我，她怀孕了，里面有人管吗？说这话的时候，她很自然，没有一丝的害羞，但也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和嘲笑我的意思——法律规定，怀孕的女人是不能关押的。我稍稍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打扮很酷的女人，觉得她反侦察的意识虽然迟钝，但对法律倒钻得很精。尽管这样，她和在刑侦一线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我比起来，还差得很远。她瘦高的身材，哪像怀孕的样子？我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用冷漠甚至鄙视的眼神为她的小伎俩做出了回答。
我冷冷地转身去调集她的资料，当然主要是犯罪记录。
不知是女性，特别是年轻女性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真善美的化身的原因？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就领略了红楼梦里那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女性悲歌的凛冽？总之，自从警那天起，我就一直有意无意地躲避审讯女犯罪嫌疑人。即使迫不得已，我也是例行公事，从不愿面对她们犯罪的深层原因。我怕太多的黑暗面会让我不相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更怕我对女性尊重有加的那座真善美的殿堂在心中的轰然倒塌——那样，我就不正常了！
资料显示，她有父母，无犯罪前科，但让我吃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的年龄——她今年刚满十六岁！
十六岁，花一样的年龄，春一般的季节。春去了还会回来，花谢了还会再开，而人生的花季，会重来吗？
震惊和一连串的疑问，迫使我放弃了我自私的习惯——回避或不愿走进女犯罪嫌疑人的心里以期得到自己心里的释然——眼不见心不烦。
我去掉了我刚才的冷漠和严厉，平等地、耐心地、像一个朋友地和她做了一次长谈。下面就是她的故事。
第二章不同寻常的家世
她1995年3月出生在甘肃合水县一个偏远的农村。从记事起，脏、重、累活和打骂就是她的家常便饭。她的遭遇不能不令人联想起悲惨世界里那个可怜的小珂赛特，甚至比她还惨。因为小珂赛特还有一位美丽善良的母亲芳汀至死深爱着她；历尽苦难，珂赛特还找到了那位和她才貌相当、深爱着她的丈夫马吕斯。而她呢？
她母亲吸毒，父亲忍受不了母亲的屡教不改，和比他小五岁的小姨子私奔去了天津。她8岁那年，母亲和河北唐山农村的一个比她大30多岁、有三个小孩的男人结婚。那男人家里很穷，脾气特坏，顿不顿就打她。比如，继父让她去菜地看黄瓜，临走时会把每根黄瓜数一遍，回来再数一遍，只要少一根，就打；家里好不容易煮一顿肉，只要少一块，打的还是她。这还是有理由的，没有理由的打骂就举不胜举了。总之，继父看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母亲怕她继父，只要继父生气，母亲就先打她。她说着，抬起右小臂上突出的一小块骨头让我看，哭着说，她的胳膊就是她亲妈打断的。
我唏嘘不已，天下竟有这样的母亲！
她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敌意和对抗，泪水冲掉了她长长的假睫毛和满脸的脂粉，暴露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孩子般稚气的脸。
我立刻打电话请求刑警队上甘肃公安协同办公网与合水县公安局取得联系，配合我查找她的母亲。电话还没打完，她说她们镇上的派出所有她母亲的电话，他们能和她母亲联系上。我猛然反应过来，对呀，她母亲既然吸毒，派出所肯定有她的联系方式，我怎么没想起来呢？还没等我为我的工作漏洞自责时，我听到了一句更让我吃惊的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了句，警察都是好人！
说真的，我当时以为我听错了。这年月，仇警、仇富、仇官等几乎是很多人再平常不过的心理，只要不骂警察，已经算是给我莫大的面子了，我还能指望一个将要被警察打击处理的人来赞美警察？但当我听了她陈述的理由后，我不得不为我的同行感到自豪，同时，也为我之前的回避和冷漠自愧。
她说她镇上派出所的警察曾多次上门规劝过她的母亲戒掉毒瘾，好好生活，给她家送油送面，鼓励母亲带好她。奶奶死后，母亲不在，派出所的叔叔阿姨把她接到所里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对她很好，直到母亲从唐山回来处理完奶奶的后事才接走她。
我的判断是对的，她的确不止一次地面对过警察，但不是我想象的那种。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我怎么看人已经发展到不由自主地从坏的一方面着眼呢？这不是我啊。
提到被继父吊起来打的那次，她又哭了。那时她还不满9岁，恐惧使她逃离了唐山继父的家，和几个流浪儿一起爬上一列去北京的火车。还没溜出北京站，她就被警察扣下了。她不敢回家，只好骗警察说她没有家，警察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把她送进了海淀区的一家孤儿院。
这一去就是四年。
12岁那年，母亲打听到她的下落，来北京接她回到合水县的家交给了奶奶。奶奶年龄大了，那时，几个娘舅还轮流照看她。奶奶一死，母亲把奶奶的房产和好多的果园租给了当地的一名教师后，他们便不再管她。她说舅舅家都住在山上，奶奶家在原上，舅舅们是看上奶奶的房子和果园才照看她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自然不再管她。
母亲从当地派出所接她回到唐山，明显给家里增添了一份累赘。继父都快被她气死了。母亲便给继父说，再养两年，等到十四五岁了，把她卖给石油上的人，石油上的人富，能卖个好价钱。那时她的身高，已经和现在差不多一样，一米六五了，就是太瘦。但卖给人家的话，她能听懂。她刚说了个不字，继父就火了，母亲立即抄起木棒劈头盖脸地打她。在她的惨叫声和哀求声中，她的右小臂当场被打断。说到这里，她说她恨自己的父母，恨他们为什么带她来到这个世界？
我不能想象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凄惨的呼号声和在棍棒下被打的无助场面，痛心之余忍不住对医院的接骨水平加以抱怨。她告诉我，去哪上医院？村里的医生都没人给她请，就那样断着，自己长好呗。她说得很平静，好像这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但在我听来，字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和天津、唐山、合水县公安局联系的结果，和她所说的一样，没人管她。母亲因复吸再次被强制戒毒，父亲没能力管她，并说让公安局抓了还好。
想起“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我无语了。
第三章不同寻常的爱情
通知不到她的监护人，我忽然想起她说过怀孕的事，就问她男朋友在哪？没想到我又听到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恋情。
她说出了她男朋友的名字和住址，我立刻在公安网上调出了他的相关资料。这之前，我想象她的男朋友，也就是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混混，不想资料一出来，竟让我大吃一惊。她所谓的男朋友，今年已经34岁了，比她的父亲只小三岁，比她整整大了19岁！从照片上看，比实际年龄更老，而且很丑。
我的职业病又犯了，本能地对照片上的这个老男人产生了一种厌恶。其丑如此，能和她在一起，必然是引诱拐骗未成年少女之恶徒，否则，一个如花的姑娘，怎会看上这种东西，还说怀着他的孩子？
一个在甘肃合水县的农村，一个在天水最远的小县城的农村，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走在一起的？
我想起抓她的时候是在网吧，就顺口问，是网恋？
她的回答让我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才听清，她说是他打错电话认识的。
打错电话就能认识一个姑娘？还能做老婆？这男人的手段真是卑鄙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事情还得回到母亲打断她胳膊的那段日子。那段时间，她特别想念她的亲生父亲。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从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生父。由于母爱的残缺，她更渴望得到完整的父爱，然而，那只是她的一个妄想。
没有人关心她注意她，不等于沉默寡言的她没有倾诉委屈的愿望，不等于她没有渴求交流理解的想法。相反，这种渴求会更强烈，更加不择对象，只要对方对她表示一点点的同情和关爱。
那天下午，一个意外的电话从广州打进了母亲的手机，母亲不在，她接上了。电话那头是一个带有浓重天水县城口音的成年男人的普通话。那男人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一口一个我爱你，说他错了，以后再不惹她生气了。她告诉他，电话打错了，但那男人坚持认定她就是他要找的她。她接连挂断十几次，他接连十几次打过来。虽然是一个打错的电话，但电话里那男人诚恳的认错和关心，让她想象到了父亲，令她倍感温暖和亲切。她没想到高高在上冷酷又冷血的男人也有像她一样认错的时候。她知道那男人打错电话的原因，是他的女朋友离开他后换了电话号码，而她母亲接着用上了这个号。
自那以后，她一直期待他的声音，期待听到他的忏悔和关心她的问候，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假装是他的女友在她指定的时间和他通话。渐渐地，她了解了他的全部，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位关心她疼爱她的人。这个热线电话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年。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她的身世和现状，没想到他竟对她非常同情，发誓要对她好。她没敢告诉他她的年龄，就那样一直沉浸在一种对父爱的渴望和遐想中盼着自己长大。
十四岁刚过，她母亲和继父就忙着给她找寻买主。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50来岁的老头，她感觉不对，悄悄一打听，母亲果然要以10万元的价钱把她卖掉。
一个骨肉相连的亲生母亲，一个行将就木的陌生老头；一个毫无暖意的穷家，一堆冰冷的大洋，它们之间的交易，就是这个十四岁少女面临的未知的最后归宿。
我想起两千多年前那个曾经佩戴过六国相印的苏秦，在势焰熏天之际对自己曾经身陷迍邅时的感言：“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斯言可谓一针见血地扎到了人性的弱点之上！
她急了，偷着从家里跑出来，给他打了电话。在广州打工的他立刻动身把她接到了广州。
他们住在了一起。她说他很疼她，不让她打工受罪，她只在租房里给他洗衣做饭。我忽然替他捏了把汗，她幸亏过了十四岁，不然，他会以强奸罪被论处。
我很难想象两个年龄差距那么大的人怎么能共同生活在一起？但她说起他时，她甜蜜温柔的眼神和对那段生活充满留恋的神情告诉我，她的确找到了她的真爱和归宿。
我才发现她长得很美，是那种自然的、清纯的、真实的美。
原来恋爱中的女孩是这么的美丽可人，怪不得我见过的新娘没有一个是丑的，怪不得有德者言之，是真男人就应该善待深爱自己的女人！
可是，一个心中充满爱的女孩怎么会去犯罪呢？怎么会忍心向比她更弱的女孩下手？她眼中的世界应该是一片绚丽祥和、灿烂多彩的才对呀！
因为我始终相信，一个心中有爱的人，眼中的世界一定是爱和希望的世界。
第四章不同寻常的女包
我在不知不觉中对他的厌恶荡然无存，甚至对他有了一丝莫名的亲切和感激。我迫不急待地问她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不打电话？
她叹了口气，说他们吵架了，她就换了新电话号码，他无法和她联系。我急了，边埋怨她傻姑娘边赶紧让她打给他。
她说他的电话关机已经两个星期了，是她无法和他联系，一气之下才换号的。她刚才那样说只是为他们曾经的爱所做的掩饰。
我忍不住追问原因，她泣不成声地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他俩在广州生活了一年多，今年春节回到他的老家。刚开始一家人还相安无事，可时间一长，他妈妈开始怀疑她来路不明，尤其对她的涂脂抹粉深恶痛绝，武断地认为儿子领了个小姐回来。她和他百般解释，他妈都不相信。她迫于无奈，当着他妈的面问他，她是不是处女？但他妈还是不相信。她哭着求他妈，说他这么大了娶不上媳妇，就是因为家里穷，她什么都不问家里要，只求能和他在一起，可他妈还是死活不答应。
为了证明她的清白和出身，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通过电话几经周折联系到了亲生父亲，谁知父亲认为他们年龄相差太大，竟也不同意她的婚事。这下，对他妈来说，问题可出大了，因为父亲除了证明她的出身外，并没有证明她的清白。相反，父亲的观点更加惹火了他们一家人。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他妈天天吵架，他还动手打了他妈。这种情况，家里是呆不下去了。她要和他再去广州打工，大不了在外面混一辈子。谁知他犹犹豫豫，迟迟做不出决定。他和她的内战终于爆发了。郁积在心口的恶气使她抄起一个小板凳砸向他家的玻璃窗，还不解恨，她又冲上去在他脸上几个耳光。之后，她带着父亲寄给她的200元钱离家出走，来到了天水。在天水不吃不喝呆了一天，她后悔了，又去他家找他。他妈让她滚远点。她给他打电话，他关机。后来，他二哥告诉她，他去广州找她去了。她一直给他打电话，他一直关机，急气之下，她换成现在的号了。
她无处可去，再次来到天水。她只有两个地方，在网吧包夜，或在公园坐以待旦。但她仍在等他，尽管希望很渺小。
在公园，她认识了一个和她同样离家出走的女孩，叫梅梅。梅梅比她个子小，年龄也小一点。不到200元钱，两人很快花光了。梅梅在城市长大，见识比她多，饿了半天之后，梅梅告诉她学生有钱，她们可以抢。经过策划，于是就发生了这样一幕：两个个子大年龄却小的女孩，用吓唬和殴打的方式，大白天在公园的僻静处，抢了两个个子小但年龄比她们大的大一女学生。
她的处境和行为告诉我，我始终坚信的理念是正确的。因为她的爱里，已经有了浓重的阴影。
我立即要了他二哥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以警察的身份询问他的去向和联系方式，他二哥用浓重的地方口音谦恭地回避了我的问题，只说他去了外地打工，不知去向无法联络。我虽听出了这个男人笨拙的狡猾，但也无法可想。
她又说他在浙江打工的二姐能联系上他，她在前几天还和她联系过，她断定他在他二姐处，因为她说她怀孕时，他二姐急了，说一定让他尽快过来接她。
我赶紧拨通了他二姐的电话，没人接听。她说用她的打，并要我扮演一次她父亲的角色，同意她们的婚事。这样，他就不会再生气，就会来接她。我按她说的做了，电话里那女人的声音明显让我听出她知道他在哪，但就是不告诉我，只说联系上他之后给她回电话。
我从那女人占上风的话里，得出一个结论：女孩，尤其恋爱中的女孩，一定要自立，自矜，自尊，自重。
她听到那女人的声音，不知做何感想？但我看到了她的眼神由满怀希望的明亮渐渐暗淡了下去。
整整一晚，她没等到电话，我也没有。
我为她做了大量的开导工作，她仍不吃不喝。
整整两天两夜，她滴水未进！我几乎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第三天早上，她又问我要她的包，再次要求补妆。
我有点不解，妆对女人很重要吗？小女孩，不化更显得自然天成。何况因为化妆，她和他妈闹成什么了？她几乎快失去他了。
我不愿翻女人的包，里面乌七八糟的东西让我很不顺眼。但为了让她吃点东西，我还是顺着她。她坐在审讯椅上认认真真地化起了妆，边化边给我说，她在广州时，离租房不远处有一家美容院，她没事常去那看，所以很喜欢化妆，她的化妆就是从那学来的。
她化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问我她漂亮吗？我当然说很漂亮。停一停，她又问我，审讯的人死了会不会连累到警察？我边打盹边给她说那当然，要不我怎么像哄我女儿一样哄她吃饭？
她不再说话，陷入了一种沉思。
我一激灵，困意顿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抢过她的包乱翻，吓得身旁的女警“啊”地惊叫了一声。
天啦！我倒吸了几口凉气！我从她的包里翻到了一小瓶剧毒农药！
我的冷汗顺着额头冒了出来，女警也在一旁呆若木鸡。
她很平静地说她在被抓之前就准备喝农药，自被抓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找机会要她的包以求速死，到最后才想起会不会连累我。因为她不想连累一个好人，所以才问了那么一句话。
我为我的工作疏忽险些铸成重大责任而心悸和痛心，因为我有机会发现她自杀的苗头。比如她向我保证她不可能再犯时，我顽固地认为不可能而没有细想这话的深意；她要她的包说要补妆时，我武断地认为她没有心肝只知道臭美；给她给包时我基于平时的习惯而不仔细检查她的包等。
我的惊慌失措和复杂的表情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我不知该说什么，但有一点我清楚，我没资格发火也没资格教训她——为我想走进她的心里以期得到她的信任的失败。
她低下头，良久，抬起头说，她想吃饭！
第五章不同寻常的书信
浩如烟海的中国文论论说为文的观点和原则，可以说是门派百出卷帙浩繁。从尚书？尧典的“诗言志”到孔子的“言之不文，行而不远”；从曹丕典论？论文的“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到刘勰文心雕龙的“文质附乎性情”；从苏轼的“辞达说”到李贽的“童心说”再到近、现代国学大师们的著作学说等，无一不对文章从辞彩、句式、章法、命题、立意、内容、结构、形式、作用、意义、影响、社会功能、审美标准等诸多方面做了精当独到的解析和限制。我对此膜拜至极，长恨自己如井蛙观天，胸无点墨，不知如何作文。但自看了她的几封书信，我才知道为文其实不需太多的顾虑和限制，它只要道法自然、真情实感就足以感人至深甚至催人泪下。因此，我更赞同苏轼“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为文原则。
我吸取教训，对她的包进行了认真仔细的检查。我从她的包里发现了一本卡通图案的硬皮笔记本，记了四页，都撕下来在里面夹着，是几页无法寄给他的信。
字写得不好，错别字很多，但较工整，看得出是用心写的。没有日期，没有书信格式。既不是篇章之珠泽，更不是文采之邓林。一个只上了不到四年小学一、二年级的人能写成这样的书信已经很不错了。
我一口气读完了这几封信，我震撼了！不为书信的文采，而为书信的真情！这长长的几页信，准确地说，应该叫做遗书。
信的内容大致写了和他发生争吵和打他后后悔的心情，以及从盼他原谅自己到盼他来接自己再到绝望的心情，和她死后仍然祝福他和别的女人幸福的美好愿望。情真意切，字字带泪，句句见血！
这是我见到的最美的情书，是我见到的最感人至深的文章，也是我见到的最催人泪下的遗书。因为文中的每个字都是用真情和生命铸成的，尽管作者只是一名刚满十六岁的未成年人，尽管作者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水平。
这份遗书上的内容，差点因我工作中的疏忽大意而变成现实。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面对她那份情深似海的爱，我的心阵阵被揪痛。假如她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杀死她的人除他外，还有我。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我的眼线打进电话，说梅梅在公园出现。接到这个线报，我突然没有了平时那种勇抓罪犯的激情，相反，我竟心生凉意——这又是怎样的一出悲剧啊？
我承认，我怯弱了，尽管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凶悍的劫匪。
好在梅梅的事情处理得很快。梅梅不足十六岁，父母离异。她的父亲赔付了受害方的损失并做了必要的补偿后，领走了她。
我又重新面对她。
我不得不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她说没有他她活不下去，与其那么痛苦地活着，不如痛快点死掉。
我问她确定他还爱着她吗？她肯定地说，他说过，她只要死，他一定会死；他不爱她，是不会不还手让一个女人打他的，所以他一定爱着她。
那么到现在他为什么不和你通话？
她说他是为了给她一个教训，让她以后别再任性。她伤了他的面子，她现在后悔地要死。
他知道你现在无依无靠吗？
他知道。
他这么长时间不管你，不怕把你饿死？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到底还爱不爱她？但我祈祷他千万不要再打错电话再对另一个未成年女孩说他爱她，因为这一个已经为他快走上绝路了。
如果我现在放你走，你会去哪里？
不知道。
你不会打工靠你自己挣点钱去找他？
她说她右手没力气，再说心乱着，一心只想着他，说不定今天想通了，明天又想不通；再说，她就喜欢化妆，她的打扮，没有老板敢要她。她出去，只能去公园，直到坚持不下去，就喝农药。何况，我根本就没有权利放她出去。
我资助你去找他呢？
她说她已经不确定他究竟在哪了，杭州那么大，他姐又回避她见他，她找到他的希望几乎没有。再说即使找到，结果是个什么样子，她无法预料。
她的眼里充满了悲伤，表情很茫然，话音很暗淡。看得出，她对自己的前途很清楚，这些遗书不是她冲动之下写出的。
我没有权利释放一个被刑事拘留的人，这话是真的。但法律有，它不是一味地铁面无私和冷酷无情，有时还是很人性化的。只要她出去好好活着，找到她爱的人幸福地过一辈子。
第六章不同寻常的孕检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六十条第二款规定：对应当逮捕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果患有严重疾病，或者是正在怀孕、哺乳自己婴儿的妇女，可以采用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的方法。
慎重起见，我又让女警仔细询问了她的具体情况。女警告诉我，虽然她很瘦，但经期正常，这次已经38天没有来，很可能怀孕。
我立刻组织人准备陪她去医院检查，女警有点不耐烦地问我，非得去医院啊？带个嫌疑人出去很不安全，找个试纸一检不就出来了，很方便的。
我有点不解地问女警，这倒是很方便，但可信度有多少呢？假如试纸检测出怀孕，你让我拿一张试纸给局长汇报吗？假如没有怀孕，你是否让我拿一张有尿迹的试纸入卷，法律的神圣性和严肃性去哪里呢？这不让检察官笑掉大牙吗？
女警有点羞赧，我赶紧笑笑：公事一张纸，办案多了自然会知道。
我亲自将她从审讯椅上放下来，拿过手铐，我真有点不忍心将这么沉重冰冷的东西戴在这么一个苦命的女孩瘦弱的手腕上。正在我的恻隐之心大发妇人之仁时，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心甘情愿地伸出双手。我愣了一下，还是给她戴上了手铐。
她的个子本来就高，加上穿着那么高的高跟靴，瘦弱的身子走起路来就像踩着高跷，让人担心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似的。
医院的人很多，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才到她。医生详细询问了她的情况，要做尿检。
可她三夜两天没喝水，只在今天上午我发现她包里的农药时，可能出于对我的负疚或者其他原因，她才吃了几口面条，哪有尿？
我开始头疼起来，因为做工作让她喝水是很费劲的，何况未必能做通。
我面露难色，谁知她这次很痛快地说，她喝水憋尿。
我大喜过望，赶快让人给她买了两瓶饮料。她认真地喝了起来。
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小孩般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满脸兴奋地小声喊了一声，她有尿了。那样子，好像是为我做到了一件大事似的。她的神情告诉我，刚开始她说她怀孕并不是欺骗和取笑我，并不是和我作对也并不是钻法律的空子，而是真的认为自己怀孕和真的不懂法。
尿检的结果：不能确定，明天验血。
我的心情和这结果一样不能确定，我很矛盾，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她怀孕呢？还是不希望她怀孕？
她如果怀孕，法律规定必须放人。那她出去怎么办？让她继续去公园露宿还是去网吧包夜？遇到坏人怎么办？生活不下去再去抢人怎么办？或者，她等不来他，绝望以后喝农药怎么办？假如是这样，放她出去不是变相地毁了她吗？
如果没有怀孕，她必须进看守所。而我知道进看守所和监狱的后果——几乎没有一个未成年人被成功改造。相反，他们的犯罪手段会由初级阶段升级，犯罪的技术含量会大幅度提高。这不是不但毁了她，而且更加贻害社会吗？
回到审讯室，我还深陷在这个矛盾中难以自拔。我才发现我的渺小和无能为力——为她苦难的遭遇和多舛的命途。
我明白我矛盾的原因，我其实是在等他，哪怕只是他的一个电话。无论他怎样回答她，我都相信她说的他爱他，我都会竭尽全力让他原谅她，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什么矛盾；因为她只不过还是一个孩子；因为她是用她的全部爱着他，包括生命。如果他不相信，我会立刻将她泪痕满面的照片和她的遗书通过网络上传给他，让他明白一个男人肩头上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对爱情、生命的珍惜。假如他原谅她（他肯定会的），那么这次孕检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坦然。因为她有归宿——身心的栖息地，无论是进看守所还是释放；因为我坚信，一个有爱的归宿的人，她的世界是充满阳光和希望的，这阳光会熔化她心头的冰冷和阴影，让希望布满她的心头，即使她暂时身陷囹圄。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再次重复了她的观点，说她遇到的警察都是好人。就因为我是设身处地地为她的遭遇表示同情，和像一位朋友一样平等地、充满关爱地和她谈话，才让她在关键时刻想起她的死会不会累及他人，才让她在生死关头萌发了对人生的留恋和希望——她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
我再次庆幸我放弃了我以前自私的回避和冷漠！
她继续说，她从要饭吃的那一刻起就想通了。她觉得我说的话是正确的，不应该为了爱而自杀，而应该为了爱更加珍惜自己，等他回来，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爱。尊重生命，好好生活，才是爱的最高境界。
我安慰了许多，毕竟法律的本意也不是把人一棒子打死，而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我这几天的工作没有白做。
第二天去医院，我决定不给她戴手铐，她很听话，抽血化验很顺利。
下午验血报告单出来了。题目是：医院电化学发光免疫检验报告单。下面写着，中文名称：绒毛膜促性腺；英文缩写：β—hcg；结果：＜0﹒100；单位：mlnml；参考值：0—3。
我不懂上面的数字，请教医生。医生告诉我，参考值在0—3之间即表示没有怀孕，检验结果小于0﹒1，显然没有怀疑。
她哭了，说她的经期一直很正常，是不是会有其它妇科病？医生说，应该没有。她似乎安慰了许多，对我说，她出生受了这么多苦，再尝尝坐监狱的味道，人间的苦她就受遍了。
我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她又说，她想通了，一个人应该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不坐监狱，她对不起那两个女孩。
能有这样的认识，我确信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只不过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受人挑唆，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告诉她，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十七条第一款规定：已满十六周岁的人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但第十七条第三款又规定：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八周岁的人犯罪，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都有相关规定，比如案件不公开审理；新闻报道、影视节目、公开出版物不使用真实姓名、住所等和判刑后与成年人分别关押，服刑期满后的就学、求职等都不受任何歧视等等。总之一句话，以教育感化为主，打击处理为辅。何况，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追究刑事责任，已经追究的，应当撤销案件，或者不起诉，或者终止审理，或者宣告无罪——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不认为是犯罪的。这一条，只是公安机关、检察机关和人民法院在认识上的差异，因她是初次犯罪，如果达成共识，这起案件会被撤销，她会被无罪释放。所以进看守所是暂时的，只要心中有爱心存善念，苦难的经历会是人生的一笔财富
她茫然地听着我说了一大堆法律专业，很迟钝地说了句，她还是去看守所吧，因为她没地方可去。
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孕检的结果而破灭了逃避打击的幻想，她的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不去看守所，她确确实实无法支撑到他来。
第七章不是尾声的尾声
去看守所的路上，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我看到几株迎春花在看守所靠崖的墙头上迎风垂下，花开得正艳。
我在春寒中忽然打了个冷颤，是啊，花儿也有选错时日开放的时候啊，这么冷的天，花期能有多久呢
我对看守警察特别提出她是一名未成年人，按法律规定，她应该与成年人分开关押。看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我们这里的条件，这不明着难为他吗？
我也叹了口气，我说能不能单独给她腾出一间房子。看守说，单独关押一名嫌疑人，谁有精力24小时看管她？出了问题谁负责？何况，现在都快人满为患了，哪有多余的房子单独关押她？
我不再说话。看守问她要100元卖日用品的费用，我赶紧说，她有，钱在我这。这算是我为她所能做到的一件事了。
看守填完了所有的资料，叫女看守检查她的身体。我知道她右手腕上的黑布手链是不能带进看守所的，便对她说，你不是恨自己的父母吗？要这手链何用？
她流泪了，说这手链是母亲打断她的胳膊后，唯一一次心疼过她的见证。虽然母亲打她骂她，但那是为生活所迫。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又有哪个孩子不爱自己的母亲？她在北京四年，母亲一直打听她的下落。打断胳膊的那次，那是怕继父生气打她，所以母亲才先动手打她的，没想到情急之下下手太重。母亲后悔地直哭，又没钱请医生更怕继父生气，就为她亲手做了一个手链。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深深感受到的母亲的爱和疼的信物，所以她一直幻想再有一次那样的母爱，哪怕被母亲打死；所以她一直把这手链戴在手上，看到它她就会沉浸在那逝去的母爱当中，尤其在近段时间，她想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更把手链看得比自己的命重。因为她活着是指望不到母爱了，只有死后，她才会有母爱永远陪着孤零零的她站在异乡黑漆漆的望乡台上
女看守也被她哭得泪流满面。在场所有的人都叹息不已，但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将她的手链剪断交给我，由我保存。
她被两名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押进了看守所的大铁门。
沉重的铁门重重地响了一声关上了，我如梦惊醒。我忽然想起世界舞台上经久不衰的名剧玩偶之家中的女主人公娜拉离家出走后，作者易卜生没有回答，而被鲁迅先生针对旧中国的现状做了名为娜拉走后怎样的著名演讲。我不敢在名家面前妄言，只是想借娜拉走后怎样的题目说一句：她进去后怎样？出来后又怎样？
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都是越多越好，比如父母，一个人只要一双父母就够了，多或者少都不好。
这是一出悲剧，从表面上看，悲剧的制造者好像是她，但不用细想，谁都能看出谁该对这出悲剧负责！
母爱，对绝大多数幸福的孩子来说，平常地几乎感觉不到。对她，却吝啬到似乎只有一死，才能奢望到那遥不可及的、一丝灯钨般的母爱，在冰冷阴森的另一个世界里陪伴她；而父爱，对她则永远是一片空白。
这起案件告诉我，我必须转变我的观念。对嫌疑人，尤其是对未成年嫌疑人，我应该以诚相待，本着平等、交心、感化、教育、挽救的原则，用爱心去温暖、去化解郁结在他们心头的冰霜，用真情去疗治他们曾经疮痍满目的心灵。
现在看来，我以前担心女性，尤其是担心年轻女性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会因我多接触女犯罪嫌疑人而受影响的想法是不必要的，我还是赞同贾宝玉的观点：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还是认可那句话：挽救女童是挽救一个民族。
只是这样的反证有此一例足矣，千万不要再多了，否则，我们的民族承受不起！
我把她的手机放在值班室，因为那里二十四小时有人，只要他的电话一来，我就能知道。
她在等他，我也在等他。
我在等待中常常想起看守所墙头上绽放的那一丛迎春花，不知它娇艳的花期，在这咋暖还寒的冷风里还能支撑多久？
第一章不同寻常的劫犯
在网吧刚见到她时，她让我想起港台片里古惑仔的造型。瘦高的身材配着一身黑色牛仔服，足有十几公分高的浅土色长筒高跟靴加上浓妆艳抹的脸和古怪前卫的发型，给人一种实足的不良少女的形象。
据我掌握的信息和她面对我时浅薄的傲慢从容，我有理由相信，她的年龄在20岁以上，并且多次和警察打过交道，属冥顽不化型对手。
果然，在她充满敌意和对抗的眼神中，我们的对话充满火药味。这迫使我不得不寻找打破这种僵局的突破口。在我冷漠地注视着她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她的右手腕有一条用黑棉布做成的手链。按规定，这是必须解除的。我以命令的口吻要求她解掉，但她死活不肯。女警早被她无礼的傲慢所激怒，要动手强行解除。她急了，大喊这是她妈妈留给她的纪念品，一旦解下来就永远戴不上了。看着她绝望和乞求的眼神，我犹豫了一下，示意女警先别动手。
没想到我的这一举动，竟缓和了我们之间的对立。她的眼神由无知的轻慢变得暗淡，态度上由装聋作哑变得对我讯问的刺激有了迟钝的反应。在她吞吞吐吐的交待中，我清楚地知道她的犯罪事实和我掌握的完全吻合。这种女人，就该受到打击。否则，一个星期前的那天中午，在公园里游玩的那两个女大学生的200元钱不就被白抢了吗？她们的打不就白挨了吗？
交待完她的犯罪过程，她似乎轻松了一些，并且向我保证，她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不可能再犯。对她的话，我根本不信，所以没有回应。
接着，她问我要她的包，说包里有化妆品，她想补补妆。
我终于火了，喝斥她到底有没有心肝？都什么地方了？还不反思自己的罪行？满脑子竟还是些资产阶级和低级趣味！
她默默地低下头，轻轻抽泣起来。
和我刚才犹豫时想的一样，她说她的父母早已亡故，由奶奶一手拉扯大，现在奶奶死了，她只有到处流浪，两个星期前刚到天水。这我信，因为她有车票，还因为我接触的这样的案例太多了，几乎所有的青少年犯罪，都有一个共同背景——父母离异或双亡。
但我必须得按法律办事，犯罪嫌疑人没有近亲属，那就通知她的远亲属，如果是未成年人，更要通知监护人在场。不料她长叹了口气，说别费劲了，没人管她。又问我怎么处理她？我不耐烦地告诉她，犯罪的归宿只有一个地点，那就是看守所和监狱。她似乎有点吃惊，又试探性地问我，她怀孕了，里面有人管吗？说这话的时候，她很自然，没有一丝的害羞，但也没有丝毫的幸灾乐祸和嘲笑我的意思——法律规定，怀孕的女人是不能关押的。我稍稍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打扮很酷的女人，觉得她反侦察的意识虽然迟钝，但对法律倒钻得很精。尽管这样，她和在刑侦一线上摸爬滚打多年的我比起来，还差得很远。她瘦高的身材，哪像怀孕的样子？我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用冷漠甚至鄙视的眼神为她的小伎俩做出了回答。
我冷冷地转身去调集她的资料，当然主要是犯罪记录。
不知是女性，特别是年轻女性在我心目中一直是真善美的化身的原因？还是我很小的时候就领略了红楼梦里那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女性悲歌的凛冽？总之，自从警那天起，我就一直有意无意地躲避审讯女犯罪嫌疑人。即使迫不得已，我也是例行公事，从不愿面对她们犯罪的深层原因。我怕太多的黑暗面会让我不相信“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更怕我对女性尊重有加的那座真善美的殿堂在心中的轰然倒塌——那样，我就不正常了！
资料显示，她有父母，无犯罪前科，但让我吃惊的不是这些，而是她的年龄——她今年刚满十六岁！
十六岁，花一样的年龄，春一般的季节。春去了还会回来，花谢了还会再开，而人生的花季，会重来吗？
震惊和一连串的疑问，迫使我放弃了我自私的习惯——回避或不愿走进女犯罪嫌疑人的心里以期得到自己心里的释然——眼不见心不烦。
我去掉了我刚才的冷漠和严厉，平等地、耐心地、像一个朋友地和她做了一次长谈。下面就是她的故事。
第二章不同寻常的家世
她1995年3月出生在甘肃合水县一个偏远的农村。从记事起，脏、重、累活和打骂就是她的家常便饭。她的遭遇不能不令人联想起悲惨世界里那个可怜的小珂赛特，甚至比她还惨。因为小珂赛特还有一位美丽善良的母亲芳汀至死深爱着她；历尽苦难，珂赛特还找到了那位和她才貌相当、深爱着她的丈夫马吕斯。而她呢？
她母亲吸毒，父亲忍受不了母亲的屡教不改，和比他小五岁的小姨子私奔去了天津。她8岁那年，母亲和河北唐山农村的一个比她大30多岁、有三个小孩的男人结婚。那男人家里很穷，脾气特坏，顿不顿就打她。比如，继父让她去菜地看黄瓜，临走时会把每根黄瓜数一遍，回来再数一遍，只要少一根，就打；家里好不容易煮一顿肉，只要少一块，打的还是她。这还是有理由的，没有理由的打骂就举不胜举了。总之，继父看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母亲怕她继父，只要继父生气，母亲就先打她。她说着，抬起右小臂上突出的一小块骨头让我看，哭着说，她的胳膊就是她亲妈打断的。
我唏嘘不已，天下竟有这样的母亲！
她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敌意和对抗，泪水冲掉了她长长的假睫毛和满脸的脂粉，暴露在我眼前的，是一张孩子般稚气的脸。
我立刻打电话请求刑警队上甘肃公安协同办公网与合水县公安局取得联系，配合我查找她的母亲。电话还没打完，她说她们镇上的派出所有她母亲的电话，他们能和她母亲联系上。我猛然反应过来，对呀，她母亲既然吸毒，派出所肯定有她的联系方式，我怎么没想起来呢？还没等我为我的工作漏洞自责时，我听到了一句更让我吃惊的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了句，警察都是好人！
说真的，我当时以为我听错了。这年月，仇警、仇富、仇官等几乎是很多人再平常不过的心理，只要不骂警察，已经算是给我莫大的面子了，我还能指望一个将要被警察打击处理的人来赞美警察？但当我听了她陈述的理由后，我不得不为我的同行感到自豪，同时，也为我之前的回避和冷漠自愧。
她说她镇上派出所的警察曾多次上门规劝过她的母亲戒掉毒瘾，好好生活，给她家送油送面，鼓励母亲带好她。奶奶死后，母亲不在，派出所的叔叔阿姨把她接到所里住过好长一段时间，对她很好，直到母亲从唐山回来处理完奶奶的后事才接走她。
我的判断是对的，她的确不止一次地面对过警察，但不是我想象的那种。那一刻，我觉得我是不是已经不正常了？我怎么看人已经发展到不由自主地从坏的一方面着眼呢？这不是我啊。
提到被继父吊起来打的那次，她又哭了。那时她还不满9岁，恐惧使她逃离了唐山继父的家，和几个流浪儿一起爬上一列去北京的火车。还没溜出北京站，她就被警察扣下了。她不敢回家，只好骗警察说她没有家，警察在无法可想的情况下，把她送进了海淀区的一家孤儿院。
这一去就是四年。
12岁那年，母亲打听到她的下落，来北京接她回到合水县的家交给了奶奶。奶奶年龄大了，那时，几个娘舅还轮流照看她。奶奶一死，母亲把奶奶的房产和好多的果园租给了当地的一名教师后，他们便不再管她。她说舅舅家都住在山上，奶奶家在原上，舅舅们是看上奶奶的房子和果园才照看她的，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自然不再管她。
母亲从当地派出所接她回到唐山，明显给家里增添了一份累赘。继父都快被她气死了。母亲便给继父说，再养两年，等到十四五岁了，把她卖给石油上的人，石油上的人富，能卖个好价钱。那时她的身高，已经和现在差不多一样，一米六五了，就是太瘦。但卖给人家的话，她能听懂。她刚说了个不字，继父就火了，母亲立即抄起木棒劈头盖脸地打她。在她的惨叫声和哀求声中，她的右小臂当场被打断。说到这里，她说她恨自己的父母，恨他们为什么带她来到这个世界？
我不能想象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凄惨的呼号声和在棍棒下被打的无助场面，痛心之余忍不住对医院的接骨水平加以抱怨。她告诉我，去哪上医院？村里的医生都没人给她请，就那样断着，自己长好呗。她说得很平静，好像这事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似的。但在我听来，字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和天津、唐山、合水县公安局联系的结果，和她所说的一样，没人管她。母亲因复吸再次被强制戒毒，父亲没能力管她，并说让公安局抓了还好。
想起“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我无语了。
第三章不同寻常的爱情
通知不到她的监护人，我忽然想起她说过怀孕的事，就问她男朋友在哪？没想到我又听到了一段匪夷所思的恋情。
她说出了她男朋友的名字和住址，我立刻在公安网上调出了他的相关资料。这之前，我想象她的男朋友，也就是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的混混，不想资料一出来，竟让我大吃一惊。她所谓的男朋友，今年已经34岁了，比她的父亲只小三岁，比她整整大了19岁！从照片上看，比实际年龄更老，而且很丑。
我的职业病又犯了，本能地对照片上的这个老男人产生了一种厌恶。其丑如此，能和她在一起，必然是引诱拐骗未成年少女之恶徒，否则，一个如花的姑娘，怎会看上这种东西，还说怀着他的孩子？
一个在甘肃合水县的农村，一个在天水最远的小县城的农村，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又是怎么走在一起的？
我想起抓她的时候是在网吧，就顺口问，是网恋？
她的回答让我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才听清，她说是他打错电话认识的。
打错电话就能认识一个姑娘？还能做老婆？这男人的手段真是卑鄙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事情还得回到母亲打断她胳膊的那段日子。那段时间，她特别想念她的亲生父亲。这个可怜的小姑娘，从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生父。由于母爱的残缺，她更渴望得到完整的父爱，然而，那只是她的一个妄想。
没有人关心她注意她，不等于沉默寡言的她没有倾诉委屈的愿望，不等于她没有渴求交流理解的想法。相反，这种渴求会更强烈，更加不择对象，只要对方对她表示一点点的同情和关爱。
那天下午，一个意外的电话从广州打进了母亲的手机，母亲不在，她接上了。电话那头是一个带有浓重天水县城口音的成年男人的普通话。那男人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一口一个我爱你，说他错了，以后再不惹她生气了。她告诉他，电话打错了，但那男人坚持认定她就是他要找的她。她接连挂断十几次，他接连十几次打过来。虽然是一个打错的电话，但电话里那男人诚恳的认错和关心，让她想象到了父亲，令她倍感温暖和亲切。她没想到高高在上冷酷又冷血的男人也有像她一样认错的时候。她知道那男人打错电话的原因，是他的女朋友离开他后换了电话号码，而她母亲接着用上了这个号。
自那以后，她一直期待他的声音，期待听到他的忏悔和关心她的问候，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假装是他的女友在她指定的时间和他通话。渐渐地，她了解了他的全部，觉得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位关心她疼爱她的人。这个热线电话一直持续了将近一年。最后，她终于鼓起勇气告诉他她的身世和现状，没想到他竟对她非常同情，发誓要对她好。她没敢告诉他她的年龄，就那样一直沉浸在一种对父爱的渴望和遐想中盼着自己长大。
十四岁刚过，她母亲和继父就忙着给她找寻买主。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50来岁的老头，她感觉不对，悄悄一打听，母亲果然要以10万元的价钱把她卖掉。
一个骨肉相连的亲生母亲，一个行将就木的陌生老头；一个毫无暖意的穷家，一堆冰冷的大洋，它们之间的交易，就是这个十四岁少女面临的未知的最后归宿。
我想起两千多年前那个曾经佩戴过六国相印的苏秦，在势焰熏天之际对自己曾经身陷迍邅时的感言：“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贵盖可忽乎哉！”
斯言可谓一针见血地扎到了人性的弱点之上！
她急了，偷着从家里跑出来，给他打了电话。在广州打工的他立刻动身把她接到了广州。
他们住在了一起。她说他很疼她，不让她打工受罪，她只在租房里给他洗衣做饭。我忽然替他捏了把汗，她幸亏过了十四岁，不然，他会以强奸罪被论处。
我很难想象两个年龄差距那么大的人怎么能共同生活在一起？但她说起他时，她甜蜜温柔的眼神和对那段生活充满留恋的神情告诉我，她的确找到了她的真爱和归宿。
我才发现她长得很美，是那种自然的、清纯的、真实的美。
原来恋爱中的女孩是这么的美丽可人，怪不得我见过的新娘没有一个是丑的，怪不得有德者言之，是真男人就应该善待深爱自己的女人！
可是，一个心中充满爱的女孩怎么会去犯罪呢？怎么会忍心向比她更弱的女孩下手？她眼中的世界应该是一片绚丽祥和、灿烂多彩的才对呀！
因为我始终相信，一个心中有爱的人，眼中的世界一定是爱和希望的世界。
第四章不同寻常的女包
我在不知不觉中对他的厌恶荡然无存，甚至对他有了一丝莫名的亲切和感激。我迫不急待地问她这么长时间了，他怎么不打电话？
她叹了口气，说他们吵架了，她就换了新电话号码，他无法和她联系。我急了，边埋怨她傻姑娘边赶紧让她打给他。
她说他的电话关机已经两个星期了，是她无法和他联系，一气之下才换号的。她刚才那样说只是为他们曾经的爱所做的掩饰。
我忍不住追问原因，她泣不成声地告诉了我事情的真相。
他俩在广州生活了一年多，今年春节回到他的老家。刚开始一家人还相安无事，可时间一长，他妈妈开始怀疑她来路不明，尤其对她的涂脂抹粉深恶痛绝，武断地认为儿子领了个小姐回来。她和他百般解释，他妈都不相信。她迫于无奈，当着他妈的面问他，她是不是处女？但他妈还是不相信。她哭着求他妈，说他这么大了娶不上媳妇，就是因为家里穷，她什么都不问家里要，只求能和他在一起，可他妈还是死活不答应。
为了证明她的清白和出身，她花了好几天的时间，通过电话几经周折联系到了亲生父亲，谁知父亲认为他们年龄相差太大，竟也不同意她的婚事。这下，对他妈来说，问题可出大了，因为父亲除了证明她的出身外，并没有证明她的清白。相反，父亲的观点更加惹火了他们一家人。
接下来的几天，他和他妈天天吵架，他还动手打了他妈。这种情况，家里是呆不下去了。她要和他再去广州打工，大不了在外面混一辈子。谁知他犹犹豫豫，迟迟做不出决定。他和她的内战终于爆发了。郁积在心口的恶气使她抄起一个小板凳砸向他家的玻璃窗，还不解恨，她又冲上去在他脸上几个耳光。之后，她带着父亲寄给她的200元钱离家出走，来到了天水。在天水不吃不喝呆了一天，她后悔了，又去他家找他。他妈让她滚远点。她给他打电话，他关机。后来，他二哥告诉她，他去广州找她去了。她一直给他打电话，他一直关机，急气之下，她换成现在的号了。
她无处可去，再次来到天水。她只有两个地方，在网吧包夜，或在公园坐以待旦。但她仍在等他，尽管希望很渺小。
在公园，她认识了一个和她同样离家出走的女孩，叫梅梅。梅梅比她个子小，年龄也小一点。不到200元钱，两人很快花光了。梅梅在城市长大，见识比她多，饿了半天之后，梅梅告诉她学生有钱，她们可以抢。经过策划，于是就发生了这样一幕：两个个子大年龄却小的女孩，用吓唬和殴打的方式，大白天在公园的僻静处，抢了两个个子小但年龄比她们大的大一女学生。
她的处境和行为告诉我，我始终坚信的理念是正确的。因为她的爱里，已经有了浓重的阴影。
我立即要了他二哥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以警察的身份询问他的去向和联系方式，他二哥用浓重的地方口音谦恭地回避了我的问题，只说他去了外地打工，不知去向无法联络。我虽听出了这个男人笨拙的狡猾，但也无法可想。
她又说他在浙江打工的二姐能联系上他，她在前几天还和她联系过，她断定他在他二姐处，因为她说她怀孕时，他二姐急了，说一定让他尽快过来接她。
我赶紧拨通了他二姐的电话，没人接听。她说用她的打，并要我扮演一次她父亲的角色，同意她们的婚事。这样，他就不会再生气，就会来接她。我按她说的做了，电话里那女人的声音明显让我听出她知道他在哪，但就是不告诉我，只说联系上他之后给她回电话。
我从那女人占上风的话里，得出一个结论：女孩，尤其恋爱中的女孩，一定要自立，自矜，自尊，自重。
她听到那女人的声音，不知做何感想？但我看到了她的眼神由满怀希望的明亮渐渐暗淡了下去。
整整一晚，她没等到电话，我也没有。
我为她做了大量的开导工作，她仍不吃不喝。
整整两天两夜，她滴水未进！我几乎快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第三天早上，她又问我要她的包，再次要求补妆。
我有点不解，妆对女人很重要吗？小女孩，不化更显得自然天成。何况因为化妆，她和他妈闹成什么了？她几乎快失去他了。
我不愿翻女人的包，里面乌七八糟的东西让我很不顺眼。但为了让她吃点东西，我还是顺着她。她坐在审讯椅上认认真真地化起了妆，边化边给我说，她在广州时，离租房不远处有一家美容院，她没事常去那看，所以很喜欢化妆，她的化妆就是从那学来的。
她化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问我她漂亮吗？我当然说很漂亮。停一停，她又问我，审讯的人死了会不会连累到警察？我边打盹边给她说那当然，要不我怎么像哄我女儿一样哄她吃饭？
她不再说话，陷入了一种沉思。
我一激灵，困意顿消，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从椅子上跳起来，一把抢过她的包乱翻，吓得身旁的女警“啊”地惊叫了一声。
天啦！我倒吸了几口凉气！我从她的包里翻到了一小瓶剧毒农药！
我的冷汗顺着额头冒了出来，女警也在一旁呆若木鸡。
她很平静地说她在被抓之前就准备喝农药，自被抓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找机会要她的包以求速死，到最后才想起会不会连累我。因为她不想连累一个好人，所以才问了那么一句话。
我为我的工作疏忽险些铸成重大责任而心悸和痛心，因为我有机会发现她自杀的苗头。比如她向我保证她不可能再犯时，我顽固地认为不可能而没有细想这话的深意；她要她的包说要补妆时，我武断地认为她没有心肝只知道臭美；给她给包时我基于平时的习惯而不仔细检查她的包等。
我的惊慌失措和复杂的表情被她看了个一清二楚。我不知该说什么，但有一点我清楚，我没资格发火也没资格教训她——为我想走进她的心里以期得到她的信任的失败。
她低下头，良久，抬起头说，她想吃饭！
第五章不同寻常的书信
浩如烟海的中国文论论说为文的观点和原则，可以说是门派百出卷帙浩繁。从尚书？尧典的“诗言志”到孔子的“言之不文，行而不远”；从曹丕典论？论文的“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到刘勰文心雕龙的“文质附乎性情”；从苏轼的“辞达说”到李贽的“童心说”再到近、现代国学大师们的著作学说等，无一不对文章从辞彩、句式、章法、命题、立意、内容、结构、形式、作用、意义、影响、社会功能、审美标准等诸多方面做了精当独到的解析和限制。我对此膜拜至极，长恨自己如井蛙观天，胸无点墨，不知如何作文。但自看了她的几封书信，我才知道为文其实不需太多的顾虑和限制，它只要道法自然、真情实感就足以感人至深甚至催人泪下。因此，我更赞同苏轼“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为文原则。
我吸取教训，对她的包进行了认真仔细的检查。我从她的包里发现了一本卡通图案的硬皮笔记本，记了四页，都撕下来在里面夹着，是几页无法寄给他的信。
字写得不好，错别字很多，但较工整，看得出是用心写的。没有日期，没有书信格式。既不是篇章之珠泽，更不是文采之邓林。一个只上了不到四年小学一、二年级的人能写成这样的书信已经很不错了。
我一口气读完了这几封信，我震撼了！不为书信的文采，而为书信的真情！这长长的几页信，准确地说，应该叫做遗书。
信的内容大致写了和他发生争吵和打他后后悔的心情，以及从盼他原谅自己到盼他来接自己再到绝望的心情，和她死后仍然祝福他和别的女人幸福的美好愿望。情真意切，字字带泪，句句见血！
这是我见到的最美的情书，是我见到的最感人至深的文章，也是我见到的最催人泪下的遗书。因为文中的每个字都是用真情和生命铸成的，尽管作者只是一名刚满十六岁的未成年人，尽管作者只有小学二年级的文化水平。
这份遗书上的内容，差点因我工作中的疏忽大意而变成现实。看着她那张稚气未脱的脸，面对她那份情深似海的爱，我的心阵阵被揪痛。假如她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杀死她的人除他外，还有我。
就在我陷入沉思的时候，我的眼线打进电话，说梅梅在公园出现。接到这个线报，我突然没有了平时那种勇抓罪犯的激情，相反，我竟心生凉意——这又是怎样的一出悲剧啊？
我承认，我怯弱了，尽管面对的根本不是什么凶悍的劫匪。
好在梅梅的事情处理得很快。梅梅不足十六岁，父母离异。她的父亲赔付了受害方的损失并做了必要的补偿后，领走了她。
我又重新面对她。
我不得不问她为什么要自杀？她说没有他她活不下去，与其那么痛苦地活着，不如痛快点死掉。
我问她确定他还爱着她吗？她肯定地说，他说过，她只要死，他一定会死；他不爱她，是不会不还手让一个女人打他的，所以他一定爱着她。
那么到现在他为什么不和你通话？
她说他是为了给她一个教训，让她以后别再任性。她伤了他的面子，她现在后悔地要死。
他知道你现在无依无靠吗？
他知道。
他这么长时间不管你，不怕把你饿死？
不知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个男人在想什么？到底还爱不爱她？但我祈祷他千万不要再打错电话再对另一个未成年女孩说他爱她，因为这一个已经为他快走上绝路了。
如果我现在放你走，你会去哪里？
不知道。
你不会打工靠你自己挣点钱去找他？
她说她右手没力气，再说心乱着，一心只想着他，说不定今天想通了，明天又想不通；再说，她就喜欢化妆，她的打扮，没有老板敢要她。她出去，只能去公园，直到坚持不下去，就喝农药。何况，我根本就没有权利放她出去。
我资助你去找他呢？
她说她已经不确定他究竟在哪了，杭州那么大，他姐又回避她见他，她找到他的希望几乎没有。再说即使找到，结果是个什么样子，她无法预料。
她的眼里充满了悲伤，表情很茫然，话音很暗淡。看得出，她对自己的前途很清楚，这些遗书不是她冲动之下写出的。
我没有权利释放一个被刑事拘留的人，这话是真的。但法律有，它不是一味地铁面无私和冷酷无情，有时还是很人性化的。只要她出去好好活着，找到她爱的人幸福地过一辈子。
第六章不同寻常的孕检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六十条第二款规定：对应当逮捕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如果患有严重疾病，或者是正在怀孕、哺乳自己婴儿的妇女，可以采用取保候审或者监视居住的方法。
慎重起见，我又让女警仔细询问了她的具体情况。女警告诉我，虽然她很瘦，但经期正常，这次已经38天没有来，很可能怀孕。
我立刻组织人准备陪她去医院检查，女警有点不耐烦地问我，非得去医院啊？带个嫌疑人出去很不安全，找个试纸一检不就出来了，很方便的。
我有点不解地问女警，这倒是很方便，但可信度有多少呢？假如试纸检测出怀孕，你让我拿一张试纸给局长汇报吗？假如没有怀孕，你是否让我拿一张有尿迹的试纸入卷，法律的神圣性和严肃性去哪里呢？这不让检察官笑掉大牙吗？
女警有点羞赧，我赶紧笑笑：公事一张纸，办案多了自然会知道。
我亲自将她从审讯椅上放下来，拿过手铐，我真有点不忍心将这么沉重冰冷的东西戴在这么一个苦命的女孩瘦弱的手腕上。正在我的恻隐之心大发妇人之仁时，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心甘情愿地伸出双手。我愣了一下，还是给她戴上了手铐。
她的个子本来就高，加上穿着那么高的高跟靴，瘦弱的身子走起路来就像踩着高跷，让人担心稍有不慎就会摔下来似的。
医院的人很多，排了好长时间的队才到她。医生详细询问了她的情况，要做尿检。
可她三夜两天没喝水，只在今天上午我发现她包里的农药时，可能出于对我的负疚或者其他原因，她才吃了几口面条，哪有尿？
我开始头疼起来，因为做工作让她喝水是很费劲的，何况未必能做通。
我面露难色，谁知她这次很痛快地说，她喝水憋尿。
我大喜过望，赶快让人给她买了两瓶饮料。她认真地喝了起来。
一个多小时以后，她小孩般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满脸兴奋地小声喊了一声，她有尿了。那样子，好像是为我做到了一件大事似的。她的神情告诉我，刚开始她说她怀孕并不是欺骗和取笑我，并不是和我作对也并不是钻法律的空子，而是真的认为自己怀孕和真的不懂法。
尿检的结果：不能确定，明天验血。
我的心情和这结果一样不能确定，我很矛盾，我不知道我是希望她怀孕呢？还是不希望她怀孕？
她如果怀孕，法律规定必须放人。那她出去怎么办？让她继续去公园露宿还是去网吧包夜？遇到坏人怎么办？生活不下去再去抢人怎么办？或者，她等不来他，绝望以后喝农药怎么办？假如是这样，放她出去不是变相地毁了她吗？
如果没有怀孕，她必须进看守所。而我知道进看守所和监狱的后果——几乎没有一个未成年人被成功改造。相反，他们的犯罪手段会由初级阶段升级，犯罪的技术含量会大幅度提高。这不是不但毁了她，而且更加贻害社会吗？
回到审讯室，我还深陷在这个矛盾中难以自拔。我才发现我的渺小和无能为力——为她苦难的遭遇和多舛的命途。
我明白我矛盾的原因，我其实是在等他，哪怕只是他的一个电话。无论他怎样回答她，我都相信她说的他爱他，我都会竭尽全力让他原谅她，因为他们之间的矛盾在我看来根本不是什么矛盾；因为她只不过还是一个孩子；因为她是用她的全部爱着他，包括生命。如果他不相信，我会立刻将她泪痕满面的照片和她的遗书通过网络上传给他，让他明白一个男人肩头上那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对爱情、生命的珍惜。假如他原谅她（他肯定会的），那么这次孕检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坦然。因为她有归宿——身心的栖息地，无论是进看守所还是释放；因为我坚信，一个有爱的归宿的人，她的世界是充满阳光和希望的，这阳光会熔化她心头的冰冷和阴影，让希望布满她的心头，即使她暂时身陷囹圄。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再次重复了她的观点，说她遇到的警察都是好人。就因为我是设身处地地为她的遭遇表示同情，和像一位朋友一样平等地、充满关爱地和她谈话，才让她在关键时刻想起她的死会不会累及他人，才让她在生死关头萌发了对人生的留恋和希望——她觉得世上还是好人多！
我再次庆幸我放弃了我以前自私的回避和冷漠！
她继续说，她从要饭吃的那一刻起就想通了。她觉得我说的话是正确的，不应该为了爱而自杀，而应该为了爱更加珍惜自己，等他回来，这样才对得起他们的爱。尊重生命，好好生活，才是爱的最高境界。
我安慰了许多，毕竟法律的本意也不是把人一棒子打死，而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也算我这几天的工作没有白做。
第二天去医院，我决定不给她戴手铐，她很听话，抽血化验很顺利。
下午验血报告单出来了。题目是：医院电化学发光免疫检验报告单。下面写着，中文名称：绒毛膜促性腺；英文缩写：β—hcg；结果：＜0﹒100；单位：mlnml；参考值：0—3。
我不懂上面的数字，请教医生。医生告诉我，参考值在0—3之间即表示没有怀孕，检验结果小于0﹒1，显然没有怀疑。
她哭了，说她的经期一直很正常，是不是会有其它妇科病？医生说，应该没有。她似乎安慰了许多，对我说，她出生受了这么多苦，再尝尝坐监狱的味道，人间的苦她就受遍了。
我无言以对。
过了一会，她又说，她想通了，一个人应该为她的行为付出代价，不坐监狱，她对不起那两个女孩。
能有这样的认识，我确信她是一个善良的孩子，只不过是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受人挑唆，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告诉她，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十七条第一款规定：已满十六周岁的人犯罪，应当负刑事责任。但第十七条第三款又规定：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八周岁的人犯罪，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还有，中华人民共和国预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未成年人保护法都有相关规定，比如案件不公开审理；新闻报道、影视节目、公开出版物不使用真实姓名、住所等和判刑后与成年人分别关押，服刑期满后的就学、求职等都不受任何歧视等等。总之一句话，以教育感化为主，打击处理为辅。何况，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规定，有下列情形之一的，不追究刑事责任，已经追究的，应当撤销案件，或者不起诉，或者终止审理，或者宣告无罪——情节显著轻微、危害不大，不认为是犯罪的。这一条，只是公安机关、检察机关和人民法院在认识上的差异，因她是初次犯罪，如果达成共识，这起案件会被撤销，她会被无罪释放。所以进看守所是暂时的，只要心中有爱心存善念，苦难的经历会是人生的一笔财富
她茫然地听着我说了一大堆法律专业，很迟钝地说了句，她还是去看守所吧，因为她没地方可去。
我知道她不是因为孕检的结果而破灭了逃避打击的幻想，她的全部心思都在他身上，不去看守所，她确确实实无法支撑到他来。
第七章不是尾声的尾声
去看守所的路上，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我看到几株迎春花在看守所靠崖的墙头上迎风垂下，花开得正艳。
我在春寒中忽然打了个冷颤，是啊，花儿也有选错时日开放的时候啊，这么冷的天，花期能有多久呢
我对看守警察特别提出她是一名未成年人，按法律规定，她应该与成年人分开关押。看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我们这里的条件，这不明着难为他吗？
我也叹了口气，我说能不能单独给她腾出一间房子。看守说，单独关押一名嫌疑人，谁有精力24小时看管她？出了问题谁负责？何况，现在都快人满为患了，哪有多余的房子单独关押她？
我不再说话。看守问她要100元卖日用品的费用，我赶紧说，她有，钱在我这。这算是我为她所能做到的一件事了。
看守填完了所有的资料，叫女看守检查她的身体。我知道她右手腕上的黑布手链是不能带进看守所的，便对她说，你不是恨自己的父母吗？要这手链何用？
她流泪了，说这手链是母亲打断她的胳膊后，唯一一次心疼过她的见证。虽然母亲打她骂她，但那是为生活所迫。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又有哪个孩子不爱自己的母亲？她在北京四年，母亲一直打听她的下落。打断胳膊的那次，那是怕继父生气打她，所以母亲才先动手打她的，没想到情急之下下手太重。母亲后悔地直哭，又没钱请医生更怕继父生气，就为她亲手做了一个手链。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深深感受到的母亲的爱和疼的信物，所以她一直幻想再有一次那样的母爱，哪怕被母亲打死；所以她一直把这手链戴在手上，看到它她就会沉浸在那逝去的母爱当中，尤其在近段时间，她想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更把手链看得比自己的命重。因为她活着是指望不到母爱了，只有死后，她才会有母爱永远陪着孤零零的她站在异乡黑漆漆的望乡台上
女看守也被她哭得泪流满面。在场所有的人都叹息不已，但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将她的手链剪断交给我，由我保存。
她被两名全副武装的武警战士押进了看守所的大铁门。
沉重的铁门重重地响了一声关上了，我如梦惊醒。我忽然想起世界舞台上经久不衰的名剧玩偶之家中的女主人公娜拉离家出走后，作者易卜生没有回答，而被鲁迅先生针对旧中国的现状做了名为娜拉走后怎样的著名演讲。我不敢在名家面前妄言，只是想借娜拉走后怎样的题目说一句：她进去后怎样？出来后又怎样？
这个世界并不是什么都是越多越好，比如父母，一个人只要一双父母就够了，多或者少都不好。
这是一出悲剧，从表面上看，悲剧的制造者好像是她，但不用细想，谁都能看出谁该对这出悲剧负责！
母爱，对绝大多数幸福的孩子来说，平常地几乎感觉不到。对她，却吝啬到似乎只有一死，才能奢望到那遥不可及的、一丝灯钨般的母爱，在冰冷阴森的另一个世界里陪伴她；而父爱，对她则永远是一片空白。
这起案件告诉我，我必须转变我的观念。对嫌疑人，尤其是对未成年嫌疑人，我应该以诚相待，本着平等、交心、感化、教育、挽救的原则，用爱心去温暖、去化解郁结在他们心头的冰霜，用真情去疗治他们曾经疮痍满目的心灵。
现在看来，我以前担心女性，尤其是担心年轻女性在我心目中的位置会因我多接触女犯罪嫌疑人而受影响的想法是不必要的，我还是赞同贾宝玉的观点：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还是认可那句话：挽救女童是挽救一个民族。
只是这样的反证有此一例足矣，千万不要再多了，否则，我们的民族承受不起！
我把她的手机放在值班室，因为那里二十四小时有人，只要他的电话一来，我就能知道。
她在等他，我也在等他。
我在等待中常常想起看守所墙头上绽放的那一丛迎春花，不知它娇艳的花期，在这咋暖还寒的冷风里还能支撑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