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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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慕飞从未见过像雷修奇这样热中于育婴工作的“超级奶爸。”

    从冲奶粉、喂奶、包尿布到洗澡,他都抢着做,一副兴高彩烈又手忙脚乱的模样。

    抱着出生四个月的小儿子,他像个乐透了而爱不释手的父亲,对于这份相濡以沫的爱,有着宣泄不完的爸爸经。

    对于季慕飞半真半假的笑谑,他只是满不在意的笑了笑,径自淫浸在和小儿子“挤眉弄眼”的乐趣中。直到帅小子睡着了,他才依依不舍的将他放进摇篮里,和季慕飞捻熄灯火,走出了育婴室。

    然后,在茶香萦绕中,他若有所思的告诉季慕飞,六年前,他因为车祸丧失了记忆力,进而错失了大女儿盼盼的婴儿期,也连带了失去陪孩子学爬、学走路、学说话的重要经历,进而在扮演父亲的角色中,留下了一段无法抹灭的遗憾。

    而雷可杰的降生,弥补了这份遗憾,也让他对父亲的职责扮演,有了一份更真实而深刻的体认及感动。

    “我还以为你有垂男轻女的落伍观念,原来是”季慕飞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补偿心理的作祟,不过,你还是得留心一下自己的态度,免得小盼盼吃味,认为你偏袒小弟弟,那可就不好玩了。”

    雷修奇双眼亮熠熠的笑了“这点,我倒是不担心,因为盼盼比我还疼小杰,总是守在他的摇篮边,捞捞叨叨说着没完没了的童话故事,给她的小弟弟听,一副模范小姐姐的模样!”

    季慕飞恍然大悟地扬眉笑了“怪不得小盼盼见了我这个干爸爸,没像以前那样热情黏人,原来是移情别恋了,莫怪乎”他尚未说完,小盼盼已抱着她最心爱的芭比娃娃离开了育婴室,活泼乱跳地跳进了季慕飞的双腿上,细声细语的嚷道:“考考你,季爸爸。”

    “考考我?”季慕飞困惑不解地睁大了眼“考我什么?”

    “不对啦!”小盼盼怏然不快的嘟起小嘴巴“你要说“尽痹萍”才对!”

    “哦!好,尽痹萍!”季慕飞虽不明所以,却十分温驯地在雷修奇微妙的笑眼旁观下,摆出大乘宝宝的姿态。

    “晴天要穿很多很多的衣服,”小盼盼歪着头,转动着一双圆亮清澈的眼珠子“下雨天却不用穿衣服的是什么?”

    季慕飞弄了半天,才蓦然领悟到原来小盼盼是在和他玩脑筋急转弯的机智游戏。

    他敛着眉峰想了好一会,才沮丧的摇摇头“对不起,季爸爸猜不出来。”

    “笨!”小盼盼轻骂了一声“是竹竿啊!”季慕飞轻拍了自己的额头一下“对啊!我怎么都没想到呢?还是盼盼聪明,季爸爸输得心服口服!”

    小盼盼不胜得意的笑了满怀,跟着又乘胜追击地出题“拷”问着季慕飞。“考考你!”

    “尽痹萍!”

    “太阳公公一出来就不见的人,是什么人?”

    “是雪人。”季慕飞不暇思索的答道。

    小盼盼不高兴的嘟起了小嘴巴“再考考你!”

    “尽痹萍!”

    “不能当茶喝的茶是什么茶?”

    季慕飞转转眼睛想了一下“是“找碴!””

    连续宾果的他,让斗志高昂又不服输的小盼盼嘴噘得半天高,挺不服气地又流转着一双灵活慧黠的大眼睛,思索着艰难的题目,准备扳倒季慕飞。

    “考考你!可以吃却不可以爬的山是什么山?”

    “元本山。”季慕飞又轻易地赢得了一局,弄得小盼盼极不甘心地又缠着他问下去。

    “考考你,什么东西明明很高,却”

    “盼盼,你玩够了没有,”璩采睛端着一盘什锦水果走出了厨房,板着脸轻声斥喝着小盼盼“你再这么不乖,缠着季爸爸不放,妈咪以后不准你看“一休和尚”啰!”

    小盼盼小嘴一扁,老大不开心的爬下了季慕飞的腿,一脸委屈的抱着芭比娃娃,怏怏然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锁上大门,盯着贴满五彩缤纷卡通图案的墙壁,开始嘟着嘴生起闷气了。

    “我去看看她好了。”季慕飞不放心的正欲起身前往安抚小盼盼。

    “别管她!”璩采晴轻声阻止他“她就是这个拗脾气,一会儿就好,你要是愈理她,她就会愈搞怪拿乔,没个分寸!”放下水果切盘后,一嘴妈妈经的她,也跟着笑语盈盈地坐在雷修奇身旁。

    雷修奇望着季慕飞脸上的那抹不豫之色,轻轻扬嘴一笑“小季,别把盼盼放在心上,她呀!正值最欢快和父母闹瞥扭的叛逆期,每天都要使使小性子,跟我们玩个十来分钟的闷騒游戏,然后,又雨过天青地缠着我们跟她玩动动脑的机智游戏!”

    “不过,我们都不敢赢她!”璩采晴笑意吟吟的接口道:“只要一赢她,就甭想脱身了,不给她缠得头昏脑胀,神经衰弱,她是不会轻易罢休的!”

    “果然有乃母之风,”季慕飞眨眨眼,露出了戏谑的笑容“?等鼋康谋臼铝钊嗽奚筒灰眩灸埃 ?br>

    “谢谢你言不由衷的夸奖。”璩采晴俏皮又不失犀利的噘嘴轻笑“我不跟你这个愈活愈回去的家伙一般见识,免得已经把你列为拒绝往来户的月下老人,说我小家子。”

    “你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季慕飞错愕又有些无奈的撇撇唇“我跟你抬杠,干月下老人何事?”

    “怎么?”璩采晴一脸慧黠的注视着他“月下老人这四个字犯了你的禁忌吗?还是令你想起了某个为情远走天涯的老朋友?”

    季慕飞的嘴角闪过一丝轻微的颤动,任痛楚像深沉的暮霭飞进了他的眼底,让他在仓皇紊乱的心境纠葛下,选择了沉默,一种愁肠万绪的沉默。

    “唉!”雷修奇双眉拉拢地逸出一丝轻叹“仔细算算,斐容离开台湾已经十个多月了,没想到一向温文如水的她,竟然一去毫无音讯,狠得下心不跟我们这些老同学、老朋友联系!”

    季慕飞的心痉挛了一下,紧抿着嘴闷不作声,在异样复杂的心境之中,保持着怆惘无话的静默。

    “那是因为女人是世界上同时具备坚强和柔软两种特质的动物。”璩采晴感怀万千的轻叹道。“为了她所爱的人,她可以柔情似水,义无反顾地牺牲到底。但,激怒了她,伤害了她,她也可以变得十分刚强而无情!”

    季慕飞又听得心头一阵翻搅,五脏六腕都陷溺在一阵忽冷忽热的颤悸中。

    “说起来,斐容还是我们这一群人当中,最令人摸不透的一位。”雷修奇一脸凝思的攒起眉宇“她很少谈论自己的事,总是静静地,带着轻柔的微笑,含蓄的聆听着别人畅谈一切,而她却吝惜的连自己的家人都三缄其口,保持着低调的沉默。”

    “我倒是听她略略提过一些,”季慕飞语音沙哑的打破了无言的沉寂。“她是独生女,他们家世代居住在中坜,父亲好像是做食品加工的商人,母亲在她国二那年病逝,考上北一女后,她便习惯留在台北,很少回老家,而她父亲在十年前就移居美国,父女很少来往,家庭关系显然并不怎么亲密融洽”

    “唉!斐容姐总是这样善解人意,”璩采晴徐徐逸出一丝叹息“把温柔留给别人,把悲伤留给她自己,真不知她现在人在哪里?是否过得平安顺意”

    浓浓的愁雾,浓浓的相思,像两张无形的绳网,攫住了季慕飞荏弱而纠结的心扉,一双浓挺的眉峰又再度揽紧了,让他不能自己地深浸在一份“未经离别苦,岂识相思愁”的凄怆中,像迷失的蝴蝶,再也找不到悠扬飞舞的天空了。

    天生良缘送做堆,胖瘦高矮两相随。

    沈丹霓和余盛仁这对体型悬殊的欢快冤家,终于在五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手挽着手在家人充满趣意的笑容中,完成了他们的终身大事。

    不管是“小虾米配大鲸鱼”还是“劳莱配上哈台”身披一身轻柔的白纱,笑得难得如此婉约,而有些许淑女风范的沈丹霓,站在气势磅礡的余盛仁身边,还真的是充满了小鸟依人的戏剧“笑果。”

    当了新娘的她,站在礼堂的台阶上,准备搭礼车离开前,还不忘在众人兴奋喧嚣的鼓噪声中,顽皮地将手中的捧花扔向了在婚礼中担任司仪的季慕飞。

    害他糗得微红了脸,在众人讪笑声中,捧着花束对自己扮了个哭笑两难的鬼脸,却又不免暗自冀盼着阿丹促狭的祝福,能互连云霄,穿过遥远无垠的天边,飘送到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新娘人选丘斐容面前,传递着一份梦里也相思的深情与渴慕!

    斐容,他抬眼望着朵朵白云,并轻声的念着:你听到我对你的呼唤了吗?听到了吗?

    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国际学舍

    丘斐容轻轻推开窗扉,艰涩地透过有限的视力,贪婪地梭巡着展现在眼前的一切景观,那熟悉却已然陌生的一花一草

    从醒目的钟楼,到?按笙吩骸12湍钐逵荩约巴际楣荩恳桓鲎吖牡胤剑加凶乓环菽岩愿钌岬睦肭楸鹦鳎环莸ゴ康难e忧榛场?br>

    离开台湾之后,她顺利进入了柏克莱“特殊教育系”研读,并就近住进了位于校区内的国际学舍。

    除了上课外,她并利用课余的时间在当地的一间启智学校服务,免费教导那些有轻微智障的孩童,如何在生活中学会简单的照顾自己,而不必一辈子活在依赖父母,依赖家人的被动境况下。

    在照顾和教育这些纯真而脆弱的孩童时,丘斐容总会忘了自己身处在异乡的孤独情欲,而体会到一份施比受更有福的快乐。

    是的,孩子无邪的笑容,给予了她莫大的鼓舞,宛如重生的蛹儿,突破了层层厚茧,寻获了重新挥洒生命的热情,更寻获了克服悲情,埋葬乡愁的力量。

    四个月前,她更积极地和一群充满爱心的义工筹备了一场话剧,准备以生动有趣的表演方式,让孩子更深刻而真实地徜徉在安徒生童话的乐趣中。

    却万万没想到,彩排时,一位小朋友不小心绊倒了地上的天线,冲向了正在扶梯上装置特殊效果玻璃灯的工人,当她不暇思索地冲过去,推开那名吓得脸色发白的小男孩时,那盏闪亮的巨灯便以雷霆万钧的速度往下掉,砸向了闪躲不及的她

    就像一场令人不敢置信的噩梦,这一砸,害她足足在医院躺了一个月,也让她的左眼失去了视力,更让她的右眼的能见度陷入了忽明忽暗的状态中。

    开了两次刀,换来的却是医生无奈的叹息和歉意,也让她的心再度在绝望的冲击下,掉进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中。

    于是,视线不良的她,只好在命运无情的捉弄下,黯然办了退学离校的手续,搬到奥克兰一间僻静的乡间小屋,慢慢在若隐若现的视线中,去适应着与黑暗缠斗的日子。

    虽然,她舍身救人的义举,赢得无数人敬佩的掌声,也换来了他们无限的同情,但,这些对她目前所面临的困境而言,并无多大的帮助。不过,生性虽不是十分开朗乐观的她,并不打算让自己的心也一块活在“盲目”的悲观论调中,任诡谲多变的命运之神躲在一隅抚掌大笑,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又打倒了一个不堪风雨折磨的弱女子。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气,挪开了依依不舍的视线,提起了打包妥当的行囊,在室友珊蒂的协助下,走出了国际学舍,坐进了巴士,正式离开了柏克莱加州大学,走向了更孤寂、更凄迷,也更坚强的未来。

    望见镜中那个清丽秀雅,眉目如画的女人,丘斐容对自己逸出了一丝苦笑,若不说破,谁能相信她是个一瞎半盲的女人。

    十一个月以前,她带着沉郁的心情,告别了台湾,告别了那段有着風騒六君子的岁月,也告别了让她情丝纠缠了十年,最后却不知该如何面对的季慕飞

    没想到,游学异乡的美梦却换来了身心俱残的噩梦,现在的她,只脑瓶着一只不太健康的右眼,躲在与世隔绝的山野中,凭吊着褪色的青春与黯然无光的未来

    生命之于她,从此似乎是一首唱不完的忧伤歌曲,一切的痛楚和失落,也只能在强自振作的压抑中,硬生生地挤入心灵的死角内,让它随着往事一块尘封在不堪回首的沧桑中。

    不想被悲观任意主宰的她,总是在悒郁难欢的苦笑中,发现自己所能拥抱的乐观实在是少得可怜,尤其是当她的思绪漫无边际地云游到季慕飞身上时,那份“落花风雨更伤春”的情结更是深深地揪痛了她的心,让她意识到自己的脆弱和悲怜

    于是,迁居到奥克兰的日子,就在她不想悲观,却又时时与悲观为伍的心情凄迷中,悠悠度过了半个月。

    这天下午,她聆听着野雀清越嘹亮的歌声,心血来潮地拿着铲子在庭前的小花圃上掘土,试图种植着几株西红柿树的幼苗。

    当她正忙得不亦乐乎,香汗淋漓时,一辆黑色的旅行车突然爬上了坡道,熄了引擎,停靠在距离花圃不到一尺的竹篱笆外。

    她挺直了身躯,随着右眼的视线望去,看到了一个留着小平头,身材硕长而外型冷峻粗犷的男人,慢慢的在阳光的辉映中,踱步到自己的面前来。

    那是一张宛如斧凿刀刻而充满男性阳刚气息的脸,更是一张出色而无比性格的男性脸孔。

    飞快地,他那双锐利而炯然的眸子,像法官一般迅速地由上到下扫了丘斐容一遍,然后又定定地回到她那张写满惊愕的容颜上。

    “小容,二十多年不见了,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文静典雅,充满了大家闺秀的气质!”项怀安轻轻扯动了嘴角,对丘斐容送出了他难得一见的微笑,而那份笑容缓和了他脸上过于刚毅的线条。

    “你你是”丘斐容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口吻弄得既困惑又迷糊。

    “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在你小学二年级那年,你们家隔壁搬了一家人,那家姓项的新邻居有个小男孩,比你大上三岁,很会踢毽子,整条街的小男孩没人赢得过他,而这个绰号毽子王的小男孩还曾经为了你,跟别校的小男生大打出手,跌破了头颅,缝了十几针!”项怀安语音低沉的淡笑道。

    记忆的齿轮迅速地在丘斐容的脑海中旋转着,毽子王!倏地,一丝惊喜的光彩闪过了她右眼的眼瞳“老天,你你是小扁哥!”她震愕地叫出了项怀安的乳名。

    项怀安暗暗藏住心中的震动和喜悦,以一种半开玩笑的口吻说道:“原来你还记得我,真是不枉我当时英雄救美,为你摔破了头!”

    丘斐容以一种又熟稔又陌生的眼光打量了他好一会,不敢相信的直摇头“小扁哥,没想到我们居然会在奥克兰见面,更没想到当年那个顽皮倔强的小男孩,已经摇身一变,成了英挺性格的酷man了!”说着,她瞿然一省,暗生疑窦的看着项怀安,迟疑地问道:“小扁哥,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难道”

    项怀安的脸色又回复到了原有的深沉凝肃“我是奉了你爸爸的遗命来这里找你的!”

    遗命?丘斐容身子晃了晃,脸上迅然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你你的意思是,我爸爸他他已经”她微微发颤地挤出声音,却又被泉涌而至的泪意梗住了下面的话。

    项怀安沉痛的点点头“这两、三年来,他的身体状况一直很糟,除了糖尿病、高血压、气喘还有心肌保塞症。上个月底,他又开始哮喘、发高烧,送进医院急救,可是却”他语音瘖哑的微微一顿“却一直昏睡在加护病房,好不容易在我赶到的前一天,他清醒了,却是回光返照,郑重地向我交代几桩未了的心事!”

    丘斐容的脸色白得像大理石,隐隐发抖的身躯像一株在寒风中挣扎而不胜战栗的柳絮,而她的脑?锶词且黄瞻祝瞻椎昧纯嗍鞘裁矗猜楸缘米霾怀鋈魏问实钡姆从a恕?br>

    项怀安轻轻伸出关怀的手拍抚着她的肩背“斐容,请节哀顺变,你父亲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委托你去帮他完成。”

    丘斐容像触电的人一般,猛然从四肢冰冷的晕眩中清醒了过来“你说得对,我们到屋里谈吧!”她泪光闪烁的哽咽道,对神色凝重的项怀安绽出了一丝无力的微笑。

    进入了小巧简朴而古意盎然的客厅,项怀安开始扮演霸道的客人,他强迫丘斐容坐在沙发内休息,而他却自顾自地走进厨房,忙着烧水煮咖啡。

    十分钟后,他端着托盘出来,递了一杯热腾腾而香浓扑鼻的咖啡给神色木然的丘斐容。

    自己则坐在她对面的沙发内,双眉轻蹙,沉思了好一会,才缓缓地开口说道:“斐容,不管你和你父亲之间曾经有过多少不愉快的回忆,但,血浓于水,一个再不完美的父亲,他爱子女的心还是一样真挚、平凡而伟大的。”跟着,他从黑色的背包中,取出了一封信,还有一个精致的珠宝盒交予丘斐容。“这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她的父亲丘达儒从未写过任何家书给她,没想到,唯一的一封信,竟是遗书。

    丘斐容静默无语的抽出了信函,竭力隐藏内心的悸痛和哀伤,试着在朦胧的水雾中,靠着非常有限的视力去研读上面的内容:斐容: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带着满身的罪疚,追随你母亲于九泉之下了。

    自你妈上吊自杀之后,我们父女的关系如同雪上加霜,更是恶化到了相对两无话的地步!

    你无法忍受我这个用情不专,逼得妻子走上绝路的恶父,而我我也难以面对着你溢满在平静脸庞上的控诉和挞伐!

    你虽然没有对我说过任何一句重话,但,你眼中的沉痛和冷漠,却使我心如刀割,无一刻不活在心灵的因狱中受到凌迟般的酷刑

    于是,我把偌大的事业移交予你掌权管理,一个人孤零零的逃到旧金山来,试固给自己留下喘息的空间,留下一个可以疗伤止痛的避风港!

    我知道,我是一个儒弱的男人,一个失败的父亲,十年来的孤独寥落,是我咎由自取的果报,我不怨你恨我,不怨你即使到了美国念书,也不肯拐个弯来探视我这个饱受病魔缠身的父亲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只能厚颜地要求你答应我一件事,帮我去照顾你同父异母的妹妹维珺,别让她一再堕落,在黑暗的深渊中过着迷失的生活。她是我在十七年前,逢场作戏和酒家女琪娜露水姻缘所生下的孩子,而我因为顾念着你母亲娘家那边的势力,顾念着自己在商场上得来不易的地位,所以,迟迟不敢认她,只是留了一笔巨款给她们母女,草草交差了事。

    六年前,琪娜死于子宫癌,维珺便由她舅舅领养监护,我得知消息后,又委由怀安代我汇了一笔现款给她舅舅,要他好好照顾、栽培维珺,有任何困难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可是,她舅舅却是个嗜酒如命,又沉湎于赌博的酒鬼兼赌鬼,而维珺上了国中就开始变坏了,翘课、抽烟,和不良少年厮混、飚车;几乎是一个胆大妄为又无法无天的小太妹

    柄中毕业,她好不容易混到一所私立职业学校就读,可是,她却在坏朋友的蛊惑下,由台南逃学到台北鬼混,没钱用时,甚至不惜出卖灵魂,到酒廊、ktv去当玩伴公主,过着行尸走肉、纸醉金迷的荒唐生涯。

    这一切都是我造的孽,可是即将油尽灯枯的我,却无力为自己的错,做任何有效的救赎只能惭愧地哀求你,帮我扛起这个重担,救救一个年轻而无知的灵魂,别让她毁灭在感官享乐的罪恶中,而走上了生命的不归路。

    斐容,千言万语,难以言尽我对你的愧疚和疼爱,但愿你能原谅我这个失职的父亲,那么,即使我不能在临终前,握着你的手对你做最后的告别,我也足堪告慰了,九泉之下,当含笑赴之了。

    最后,我这个失败而俗气的父亲,只能将名下的股票、产权留予你,不管你希不希罕,那总是我的一份心意。

    珠宝盒内装的首饰是你曾祖母留下来的传家之物,请你善加珍惜典藏。

    包愿你能有好的归宿,别过度的压抑、委屈自己。

    唉!纸短情长,憾恨无穷但有来生能弥补我对你的愧疚!

    案达儒绝笔

    丘斐容轻轻放下这封令她读来万般凄凉的遗书,整个人就像一尊僵硬而毫无生气的雕像,脸色又青又白,盈盈如水的黑眸在水光荡漾中,呈现着一种呆滞的凄然。

    项怀安赶紧移位,坐了过来,俊逸性格的脸庞上有着一份不暇掩饰的关切之情“斐容,你在想什么?你还在恨你父亲吗?”

    丘斐容震动了一下,然后,她用力紧闭了一下眼睛,强忍住几近溃决边缘的泪意“恨?是的,我恨他,恨他为什么连个送终尽孝的机会都不留给我恨恨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她愈说愈激动,愈说愈伤心,终于在项怀安温柔而了解的目光注视下,哭出了一切的悲痛和酸楚,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婴孩,无助地蜷缩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卸下了那张再也无力伪装的假面具

    经过一番任性而恣意的宣泄之,丘斐容面带腼腆地擦拭着脸上斑驳的泪痕,离开了项怀安“湿意盎然”的胸怀。

    “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

    “这是人性最自然的情感反应,怎能说是失态呢?”项怀安目光绵绵的注视着她,声音低沉中又带有几分令人心颤的温柔。“过于禁锢自己的感情,是一种近乎自虐又极不仁道的做法,也不是升华痛苦的最好方法,有时候,痛快的大哭一场,反而是摆脱悲伤的最佳葯石。”说着,他还故作轻松地朝丘斐容眨眨眼“如果,你还宣泄得不过瘾,我随时愿意把我的胸怀借给你“水洗一番!””

    丘斐容轻轻摇摇头,露出了一丝温婉而略带羞赫的笑容“谢谢你,小扁哥,有些痛苦是可以借着眼泪宣泄的,但,有些痛苦却是哭几千遍、几万遍也无法蒸发升华的。”

    项怀安若有所感的点点头“我承认,有的痛苦烙印得太深,不是眼泪和时间便能治愈的。但,我反对你过于压抑自己的感情,把一切的忧伤情欲都像沾水的棉花,稀释进自己的体内堆积,在打落门牙和血吞之后,还得强迫自己坚强地在别人面前,扮演金刚不坏之身的女超人!”

    丘斐容悒悒的垂下眼睑“小扁哥,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了,今天你不但权充我父亲的信差大使,也连带给我上了一堂心灵解剖课!”

    “那是因为”项怀安谨慎的斟酌着字眼“我一直都在替你父亲搜集你的资料,留意你的动向,所以,对于你的一切,我一向都了如指掌。”

    丘斐容脸色猝变,她迅速抬起头,目光如雷的瞪着项怀安“你的意思是对于我的一切你都如数家珍,知之甚详?”

    “是的,包括風騒六君子的故事,包括你为什么会黯然离开台湾,来柏克莱念书的前因后果,更包括了”项怀安坦然无讳的望着她,声音幽沉而低柔“你为了救你的学生而导致左眼失明的意外事故!”

    丘斐容听得浑身发颤,血色尽褪,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脆弱过,好像被人硬生生的剥光了衣裳,暴露在大庭广众下,毫无遮掩地任人羞辱践踏,评头论足。

    于是,她寒着脸从沙发上弹跳起来,试图遁逃到卧室里,慢慢舔噬着又开始汩汩流血的伤口。

    可是,项怀安却身手矫健的抓住她的肩头,不让她有任何逃避和喘息的机会。

    丘斐容像发疯似的拚命扭着身躯和他挣扎“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没有权利”她朝他声嘶力竭喊着“像剥皮一样残酷的撕碎了我仅余一丝的尊严和骄傲,让我在你面前毫无遁行的空间”泪,像扑籁籁的珍珠,随着她激动的吶喊纷纷跌落。

    项怀安的心大大抽痛了“斐容,相信我,我并不是要伤害你、撕碎你,我只希望以这种痛下针砭的方式让你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悲苦,你不用在我面前辛苦的武装你自己,”项怀安深深的望着她,语音咄咄而溢满了真挚的感情“够了,斐容,你不要再强求自己,虐待自己了,让我来帮你分担一切的忧愁烦恼吧!唯有如此,你才能真正走出悲情,走出孤独,走出阴霾,帮助你妹妹小珺迷途知返,步入正途!”

    丘斐容微愣了一下,然后她神情怔忡地停止了顽强的挣扎,陷入了一阵好哀愁、好苍凉的凝思中。

    “斐容,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项怀安柔声提出解释“我只是希望能像以前一样保护你、怜惜你,做你的守护神,为你遮风挡雨,承担一切的哀愁和痛苦。”

    丘斐容芳心如麻的瞅视着他,脸上除了苍白,还有一份欲迎还拒的踌躇和矛盾。

    “相信我,斐容。”项怀安神色诚挚而坚定的注视着她“我永远是你的小扁哥,一个可以陪你哭、陪你笑的邻家大哥哥!”

    丘斐容对他绽出了一丝脆弱而释然的笑容,那抹楚楚可怜的微笑,又再次揪痛了项怀安的心,要让他下定了决心,除了护送丘斐容回国寻找叶维珺这个任务外,他更要细心呵护她、照顾她,直到她重新拥抱真爱,拥抱幸福为止!

    尝过了丘斐容精心调制,风味独特的意大利肉酱面之后;项怀安自愿帮忙洗碗,收拾善后。

    并冲了二林热腾腾的奶茶,和丘斐容坐在温暖的小客厅,聊起了他们搬离中坜之后的故事。

    “小学毕业后,我爸爸把事业的目标转移到台北,和朋友合组了侨阳事业集团,专事汽、机车零件的制造工作,随着他事业的蒸蒸日上,我们决定举家搬回台北,这一搬,就在士林住了近二十年。政大法律系毕业之后,我服完兵役,便到史丹佛攻读硕士与博士学位,回国之后,并没有太大的意愿接我爸爸的衣钵,钻进销铢必较的商场上,和那些市侩的商人大玩尔虞我诈的游戏。”他轻啜了一口奶茶,眼光深奥而迷离的诉说下去。

    “所以,我不顾我父母亲的反对,直接去参加司法从业人员的考试,顺利取得了检察官的资格,然而,当我积极扮演着打击罪犯,维护正义的角色时,我最小的妹妹雪茵却被人口贩子拐走,整整失踪了一年”他说到这,嘴角微微抽搐着,一抹深刻的痛楚笼罩在他深锁的眉宇间。

    “我发狂的透过各种管道,拚命搜寻她的下落,也意外的破获了几个贩卖少女,逼良为娼的私寮,让那些泯灭良知的衣冠禽兽受到了法律最严厉的制裁,可是雪茵却一直下落不明,一直到过年前夕,春安临检时,高雄的警方才在一家简陋的宾馆内查获到饱受身心摧残的雪茵。”他痛苦的闭了一下眼睛,强忍住心中翻腾的悲愤和那股无以名状的悸动,在丘斐容幽柔若梦的眸光凝注下,强自振作地挤出一丝苦涩的惨笑。

    “虽然,那些欺凌雪茵,逼她卖身接客的恶徒已经受到果报,绳之以法,但,雪茵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纯真活泼、青春烂漫的少女了,她已染上了毒瘾,而且病入膏育,神思恍惚,忍痛将她送进戒毒所的第二天,她就在盥洗室内用丝袜上吊,结束了她短暂而悲惨的一生”他泪光闪烁的说到这,已是痛彻心扉,好半天都无法恢复说话的能力。

    而丘斐容也听得悲愤填膺、鼻酸眼湿了“这就是你后来离开司法界的原因?”

    项怀安干涩的笑了一下,神色阴郁而沉痛的清了清喉咙“发生这种令人始料未及的悲剧,无疑是老天爷狠狠地打了我一个大耳光,让我清楚的意识到,法律并不是只有保障好人而已,有时候它反而是坏人循私枉法的挡箭牌,特别是执法人员和坏人鼻息串通时,光靠一、两个铁面无私、正气不阿的检察官,就想要让坏人灰头土脸、无处藏身,不啻是幼稚小儿的想法,而我母亲因为雪茵的事,伤心过度,大病了一场,父亲也郁郁不欢地终日活在长吁短叹的悲苦中,最后,他们决定把事业交予我,带着我大妹雪柔到澳洲定居,离开了台湾这块伤心地。”

    “那你如何跟我爸爸联系上,既而成为他的信差大使?”丘斐容轻声问道。

    “两年半以前,侨阳面临了资金周转的困境,而你父亲不知是如何得到讯息的,马上吩咐你堂叔丘达风汇款襄助,让侨阳得以转危为安,化险为夷地渡过最艰鸡的一次经济风暴。”他轻啜了一口冷却的奶茶,在悲喜交织的情绪下,继续沙哑地陈述着他和丘达儒再续因缘的原由始末。

    “我深为你父亲慨然相助的义气所撼动,在侨阳度过危机,正常运作之后,便亲自赴旧金山去见你父亲,向他道谢,也因此和他成为忘年之交。”他感触良多的轻叹了一口气。“由他身上,我看到了一个孤独寂寞而病痛不断的老人,也看到了一个被岁月和歉疚无情磨蚀而瘦骨嶙峋的老人,并从他口中得知你们家中的一切变故,以及他会隐居在旧金山终老一生的原因。他最大的牵绊是你,还有同父异母的妹妹叶维珺。他思念你,却又怕见到你,矛盾纠葛的情怀一直折腾着他,让他在病痛的侵袭下,更显得憔悴消瘦,他知道我除了接掌侨阳的事业外,并悄悄地和一名退休的警友成立了征信杜,秘密为警方担任不宜曝光的侦察任务,便请我代为找寻叶维珺的下落,严加管训,同时,搜集你的信息,让他在深切的思念中,可以得到些许的慰藉,这便是我能知道你的一切动向的原因。”

    丘斐容怆然无语的垂下了眼睑,为自己和丘达儒那份心有千千结的父女情缘,感到辛酸莫名,也感到万分的悲哀,就让一切的怒,随着她父亲的尸骨一块葬进尘土吧!

    而爱就深深留在她心底,从找寻叶维珺身上重新“出发”吧!

    “我妹妹叶维珺她现在怎样了,你有她的最新消息吗?”

    项怀安面色又开始变得十分凝重而冷肃“一年前,她到曼侬夜总会上班,花名露露,是所有玩伴公主当中最年轻,也最试仆户青睐的。七个月前,警方收到密报,化装成顾客上门,准备一举逮捕从事非法色情交易的顾客、主事者及所有工作人员,而叶维珺耍诈,骗过警员逃进防水巷时,被我围堵住了,我把她送进了少年法庭,那是我第二度送她进去,而她现在正在励馨之家接受看护管训,还有三个礼拜才能圆满结业,顺利离开!”

    丘斐容愁眉深锁了“她真的这么坏吗?”她涩然地问道。

    项怀安脸上的表情更深沉而凝重了“她也许不能用“坏”这个字来形容,但,她相当尖锐、叛逆,而且刁钻泼辣,是个浑身带刺又不识好歹的小魔女,要当她的监护人必须要有万全的心理准备,像如来佛折服神通广大的孙悟空一样,若无三两下本事,她根本不用你,而且还会变本加厉地骑到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丘斐容听得心情更加沉重而忧虑难解了。“那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办?”

    项怀安目光闪了闪“跟我密切配合,一个扮白脸,一个扮黑脸。”

    丘斐容却轻咬着唇,一脸茫然恍惚的模样。

    “怎么了,你在犹豫什么?还是害怕什么?”项怀安细细梭巡着她那笼罩着淡淡愁雾的脸,轻声问道。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跟你回台湾,回去之后”丘斐容神思飘缈地抱住了一块墨绿色的抱枕,彷佛溺水的人紧抓着浮木一般“我该不该去见那些風騒朋友们?”

    项怀安静静地望着她“他们是你的好朋友不是吗?”

    丘斐容没由来的瑟缩了一下“可是我”

    项怀安摇摇头,在心底发出一声低叹“可是,你怕见到那个让你既思念又怕受伤害的季慕飞,对不对?”

    “我”丘斐容又不能自己的打了个轻颤,抓着抱枕的手紧得连指关节都泛白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想他,念他,命令自己忘了他,却又总是无能为力”

    项怀安轻轻伸手接住她的肩膀“那就去见他,大大方方的去见他,我陪你一块去。”

    “你?”丘斐容将信且疑的扬起一对秀眉。

    “我会保护你,和你一块分担一切的愁苦,你忘了吗?”项怀安淡淡一笑,声音低沉而温柔,一种有别于他冷酷外表下的细致温柔。

    有项怀安这样集坚强刚毅、温柔细心于一身的守护神,回台湾的路,似乎不再那么崎岖而令她举步维艰了。

    这是上苍赐予她诸多的磨难之后,另一种的精神补偿吗?

    一个两小无猜的童年玩伴,在各奔西东二十年之后,居然在她最落魄无助的时刻霍然出现,并成为了她不得不依赖的精神支柱,人世间悲喜莫测的风云变化,还真是让她有种“蓦然回首,往事如烟”的深刻感怀

    想着,想着,她的一颗心又情不自禁地摆脱了理智的束缚,飘到了地球的另一端,飘到了总是神采奕奕,洒脱自若的季慕飞身上,隔着千山万水,和他在地球上的两端,各自承受回肠百转,不想相思却总是相思的情欲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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