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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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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琅书阁内,程然生正在整理架上的金石古玩、字帖画卷。

    门不知何时给推开了,程然生一回首,见着来者,不由笑道:

    “还道是谁呢,原来是我的好姐姐。”

    云瑛拢了拢外褂,移步到一整排的书架前,随意抽了本“漱玉词”站着便看。然生见状,连忙为她搬张几子。

    “云姐,坐下吧。”然生将云瑛压坐在几子上。

    云瑛忙欠身站起,连声道:“这怎么敢呢!”

    然生本还带笑的眉眼儿瞬时没了表情,淡淡的道:

    “云姐,喔,不对,该称二嫂子吧。都这么好多时日过去了,您心下对我们这府上的一家子还是这般生分?咱们程家上下哪个不是以诚相待,嫂子待我们却还隔着墙!什么怎么敢,你仍拿我当外人看,岂不叫人心冷!”

    云瑛闻言,轻轻一笑,摇首叹道:

    “这世态中的真情假意本就难辨真伪,所谓实虚又有什么好计较的。假意若能不为人所察,又何来真假之说呢?”说到最后,云瑛人已踱步来到门扇,望向越发显示出萧瑟景气的园子。是没有什么好触景伤情的事,她的世界一切的落款都是淡微的、平静的,似道潺潺小溪。在他人眼中,风花雪月所带来的也许是伤秋思春的种种纷纭情状,不过在她陆云瑛眼中,却只能够得上单纯的自然时令,虽也是快乐,就只是递檀伴随的时节惊喜而已。

    云瑛自觉自己应该是清心寡欲了,只求两餐一宿上瓦寄居,她很惬意了!再加上宋雨容和程夜待己也算有情,她岂能再贪得无厌的要求他人情感的出发点与真假呢?

    良久,然生忽而沉声笑道:

    “原来如此,你不怪我大哥弃你若敝屐,亦不怨我二哥视之如长物,这来由我总算明了了!”

    云瑛飘忽的心思,让然生这天外飞来一席话给引回来,她扬朵笑等着他说下文。

    “是心你无心,所以你不在意、不萦怀,无视外人加诸于你的难堪或冷落。所以,云姐你还是每天依然故我的抚琴、品茗、荫花。”

    云瑛没料到他竟能将自己的心思说得这么明白,微微一哂。

    “觉得奇怪吗?我与你们不同,我本就是个多余的人,那些多余的情绪也就免了吧。”云瑛一贯云淡风轻的说道,平静得连一丝涟漪也起不了。

    “多余的人?!所以你让自己无心、无情,恍若不存?”然生深深质疑的看着她,不懂这样不着痕迹的过日子求的是什么。

    “我不是无心无情,只是没什么好争唉!同你说这些做啥。”云瑛轻笑出声。

    云瑛径自往窗棂边坐下,再拿出手中的漱玉词翻看。一室又复寂静,然生亦不去同她说话,只是撇起抹淡淡笑意,思量云瑛适才所言。

    看着看着,看到一句词,云瑛顿时又来兴儿了。

    碧云笼碾玉成尘,留晓梦,惊破一瓯春。

    此是李易安在“小重山”词里写到饮团茶的景象。云瑛脑海转到自己所私撰的茶记。宋人将茶做为团茶,团茶是指将茶叶经由蒸、炸,又研制成茶末,调合香料,压入模型制成茶饼,并附以腊面,过黄焙干,使色泽光莹悦目。

    她不自禁的思及,然生曾同自己提到的那个程家老二也是饮茶的能手,又懂得茶,兼之泡得一手好茶。想着想着,倒失了神。

    程然生见她愣了好半天,低声轻唤:

    “云姐,你是想什么?想得魂魄都飞了。”说着,还是一脸温柔。

    云瑛掩嘴一笑。“想你二哥。”

    然生一听,诧异瞠目,口角牵了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云姐,你没骗我吧,你会想我二哥?”

    “呵呵,我不能思念我自个儿的夫君吗?”云瑛盈眸又闪动起促狭的坏光。

    然生忙打揖陪笑。

    “云姐,我不是这意思。你突地蹦出这么一句,怪道不叫人奇怪呀!”

    云瑛闪念,或许可以从程然生这得到答案,也就轻轻一笑。

    “我想的是你那二哥,这是真真确确的。我是在想,你们两兄弟怎么就两个样,简直天差地别,”

    “我们三兄弟秉性各自不同,我大哥名为宁生,脾性却是惊逃诏地,若暴风雨;二哥名字中虽有个潮字,却自持得难以置信,无波无浪。”

    云瑛状似随意的续道:

    “你大哥是与我真正媒妁订亲的那位吧。你说他的脾气不好吗?”

    然生摆了摆手,皱眉笑道:

    “这府里两百多个奴才,最怕编派差事到寒松居啦!你说这个主子是不是让人闻名色变,呵!”

    “所以,要逼牛强吃草的事便做不来是吗?否则,又怎么会苦了你二哥?”云瑛试探的问道。

    然生把弄着桌上立的笔洗,哼哈一笑。

    “是啊,不过是不是真苦了二哥就难说了?”

    云瑛又近一步的探问:“他其实并不用这么自苦的,何必赌上他的一生?”

    然生一双俊眸深深定在云瑛那张犹带微笑的脸上,哈哈一笑。

    “云姐,你是想从我这知道啥?”

    云瑛温婉娇笑,弯起她的水灵美眸,轻浅笑语:

    “我只是好奇,是什么原因让你二哥这么做?不单纯是手足情深吧。”

    “大哥在拜堂的那天不见人影,我与二哥抽签看谁准备补缺。”

    “哦,你的意思是你很幸运喽?”云瑛又来取笑。

    然生敛起嘻皮笑脸的表情,满脸正经的道:

    “才不,我可真蚀本了!太便宜我那木头二哥了。”

    云瑛叫他突如其来的正经给唬得一愣,俏脸微酡,啐道:

    “胡说八道!油嘴滑舌的讨我便宜么。”

    然生心下一悔。这可是嫂子,自己哪来的疯话胡言乱语。为划开胶着的凝滞,忙岔了话头:

    “主要原因是大哥心有所属,她是寄住在我府上的故人之女芊姐嗯,这位姑娘的闺名是为芊茴。芊姐与大哥早就有情了,芊姐孤苦伶仃,只能”

    “你二哥因为你大哥心有所属,遂成人之美?”云瑛不禁狐疑。

    然生淡淡笑道:

    “不完全对吧。另一个因素是不能退婚。”

    “不能退婚,我爹是以什么条件交换吗?那位芊茴姑娘是不是与我爹的条件有点干系?”云瑛根据初步的推断如是说。

    然生抚掌大笑。“云姐真是心思续密啊!连男子都不得不甘拜下风。”

    云瑛微微一哂,不以为然。

    “这没什么的,你平心一想也能猜得出。你说这芊茴姑娘是寄住爱上的女清客,为什么要寄人篱下呢?此乃其一,再说,我爹定是拿了什么痛脚在手,才会让你大哥投鼠忌器,不能退婚。你又说你大哥的脾气一向惊逃诏地,有什么是能让他忌惮的!不就是这个芊茴姑娘嘛!你说这有啥难猜的。”云瑛摊手微笑。

    云瑛略微沉吟,一脸不解。“只是,你二哥做什么要往浑水跳?”

    然生微带嘲讽的问:

    “若大哥真的欲享齐人之福,你又如何?可会恼吗?”

    听然生一问,云瑛迸出一声声挑达的笑,笑得直打跌。好一会儿,她才揩了揩因笑而溢出的眼泪,喘嘘嘘的道:

    “子期,你这话问得太可笑。恼?有啥值得我恼的吗?男人三妻四妾,轮得到女人恼吗?太过天真的问题。”云瑛仿佛又看到家中那些姨娘们每日妆点得花枝招展,只为博得爹亲多一分的疼爱。

    “或许云姐不介怀,但是这要芊姐情何以堪,大哥又怎舍得!”

    “你大哥宁娶美人而弃名利荣华,也要你二哥成全才行,程子湘娶我的主因是这个吗?”

    程然生旋身与云瑛四目相对,扯抹意味深长的笑。

    “二哥是如是同你说的吗?真是聪明二哥,他也是如此告知世人的他是为了夺织造一位,才全了大哥与芊茴一对同命爱侣的。其实倒也无可厚非,本来就一直是二哥在打点织造署的一切大小事务,早在爹在世时就已是如此。他不想心血为人作嫁衣裳,既得利益青云坦途,又让我大哥承他一世的情,这生意于二哥可不亏呀!”

    云瑛拧了拧手中丝帕,思忖程然生这席话,心底却仍是疑云重重。

    然生拾起云瑛不知什么时候掉的丝帕递给她,笑问:

    “好云姐,你又在动什么念头啦?”

    云瑛才一抬首,两人额头说巧不巧的撞个正着,云瑛推着他嗔道:

    “都是你啦!”

    然生见她宜笑宜嗔的娇美容颜,心下不由一动,亦跟着笑道:

    “对不住啊!”两人四目一接“噗”的一声笑成一团。

    云瑛旋然起身,佯怒道:

    “你笑我来着,看我还睬不睬你!”

    然生赶紧上前又是打躬作揖,又是解语陪笑:

    “好姐姐,我最怕你不理睬我了,再笑一声我就是猪,得了吧?”

    “乖,叫一声来听听,我看看像还是不像呢!”云瑛笑弯了水眸。

    门外,正要回霁晴院的月铃儿经过了琅阁,听到一阵阵说笑声,走过回廊,耐不住好奇的往内一探,张大了嘴再难相信。那不是三少爷与二少奶么,他们他们两人虽只是嬉笑,可那份亲昵的感觉

    月铃儿不敢再看,快步走过,心下不禁暗自责难:真是多事,做死了要多瞧上一眼,这可怎么办?

    室中两人并没发现有人从外经过,两人一阵说笑之后,云瑛复端坐椅上,一双踏着白纨袜的小脚晃啊晃的。她突想到一个问题,问道:

    “你二哥待这芊茴姑娘可好?”

    “可好着呢!除了娘跟小夜子那娃儿,二哥待芊茴最好。”

    说完一怔。她问这做什么?灵光一闪,然生贼兮兮的道:

    “好云姐,别有用心喔。”

    云瑛让他这一说,噗的又是一笑。

    “我只是随口问问,看你那好哥哥是否讨厌女人。”

    然生一脸不置信,皱起俊眉,怪道:

    “什么?二哥是怎么对你啦?他真瞧不过云姐姐你?!”

    云瑛优美的唇又扬起一朵恬适的笑意。

    “是真的,我何故寻兄翟篇心?你那好二哥一见我便死沉着一张脸,浑似拉他上午门问斩。”

    然生说什么都不信,再加上云瑛那不伦不类的形容,俊脸上的表情转变得滑稽无比,言语神气仍是狐疑:

    “不会吧!我这二哥只晓得啥发于情、止乎礼,还有一堆的条条框框。这么说吧,二哥待人行事鲜少意气,行举总是谨慎合宜,岂会无端寻云姐的晦气呢?”

    云瑛猛地转念,忆起上回他在香藕斋以手轻触自己的唇,不知怎地,没有来由的俏脸一红。

    “你说你二哥总是行止合宜,难不成他都没半个红粉知己?”

    语毕,云瑛只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为什么又要把话扯到他身上哩!

    然生本还闲闲的饮着刚倒的茶水,听闻云瑛这一说,一口茶差点没呛着,赶忙吞咽后,哈哈笑道:

    “说笑话了。二哥这性子不把人家姑娘闷死才怪,还红颜知己呢!二哥是眉儿不挑、眼儿不斜,人入花丛,却是花不着体,不沾不滞。”

    然生这话倒教云瑛诧异了。朝士、文人与名妓之间原就不讲究什么礼法,调笑戏谵时而有之,互有文章相俦或引为知己亦不稀奇,这身在宦海的程潮生真能免俗吗?

    “那芊茴姑娘呢?你二哥不将她引为知己吗?”

    然生扬起一朵玩味的笑意。

    “这就不方便说了,要云姐自个儿问才能明白个中真谛。”

    云瑛淡淡低语:“是吗?”

    然生转过偷觑她的表情,只见她又回复一脸恍若无感的木然。

    然生忽觉适才所发生的一切俱是虚无,他就像从不认识陆云瑛般。然生不自禁暗忖:这陆云瑛真是怎么都看不清!

    ***

    十一月,潮生总算回到苏州织造署。他人才一踏入大厅,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就听一口吴侬软语迎来,随声而至的是个秀美娇俏的姑娘,程府的掌中明珠程夜。

    程夜欢快的纵身偎在潮生怀中。

    “好二哥,终于让我把你给盼回来啦!我想你想得紧啊!”潮生给小妹子一抹爱宠的笑容,打趣问道:

    “怎么,你小扮欺负你啦?有的话,同二哥说,我帮你出气儿。”

    程夜绞着手绢,嘟起小嘴,嚷道:

    “可不是嘛,这小扮原来一日中有大半时日不见人影,怎知受了什么的激,居然转性了,不过他在也没用!”

    “怎会没用,多个人陪你不好吗?”潮生见程夜嘟着子邬,一副孩子心性的模样,忍俊不住。

    程夜撇着嘴角。“才不好呢!他只记得云姐姐,都忘了我这小妹子。”

    潮生听她原来是吃陆云瑛的味儿,微微一笑。

    “你不是很喜欢云姐吗?怎地不喜欢你小扮同她说笑?”

    程夜轻哼一声:

    “小扮老忘掉我,云姐有事都会算上我的分儿呢,是小扮讨厌!”

    “好,回头我遇上他,定痛骂他一顿,小泵奶奶,可以了吧?”

    程夜笑颜复霁,呵呵笑道:“小扮这回有苦头吃了!”

    潮生笑着摇首,一面揉了程夜的发。

    “老爱与你那鬼灵精小扮斗法,你哪能赢他。”

    程夜佯个鬼脸,得意的笑道:

    “没关系,有二哥做我的打手来着。”

    兄妹两人在僮仆的簇拥下一路往霁晴院前去,还没来得及踏入跨院,宋雨容便在婢女香铃儿等人的随侍下走出大厅,与一双儿女碰个正着。

    宋雨容见次子归来,难掩欣喜之情,就挽着潮生右手,一边笑道:“来来,咱们娘儿俩可得好好叙叙啊!”宋雨容见不着小儿子与云瑛两人的身影,不自禁问道:

    “夜儿,你小扮呢?”

    香铃儿忙不抑脱口而出:

    “听藻韵馆的幽草传来消息,三少爷昨晚一夜未归。”

    程夜转过身去刮香铃儿羞,取笑道:

    “香丫头,你从实招来,为什么对我小扮的事这么了若指掌啊!”香铃儿急红俏脸,忙澄清道:

    “小姐,我没有,没有!”

    程夜犹是不停逗弄香铃儿:

    “还说呢!瞧你的脸红得似猴子屁股,快快招来才是。”

    香铃儿禁不起程夜这般阵仗,羞得向程老夫人求救。潮生微微一笑,一语倒解了香铃儿的窘:

    “小夜,不要再欺侮人家香丫头啦,香丫头脸皮子薄,哪堪得你这么逗!”

    程夜依旧是拉挽着潮生的衣袖,母子三人一边说话儿,一边儿缓步走回霁晴厅。潮生先待宋雨容坐上首座,再支使仆厮端茶赐水,趋前伺候。

    宋雨容不见云瑛,心下纳闷。

    “月铃儿,你出去看看,二少奶人来否?”

    月铃儿拉住正从外走进的丫环丹珠,问道:

    “有没有见着二少奶人?”

    “回老夫人话,没有。”

    月铃儿将托盘中的茶递放在宋雨容桌前。

    “那我便立刻上倚庐去通报,想二少奶应该是不知道二少爷回来的消息。”

    宋雨容一听,忙笑道:

    “这就是了!你就立即去通报吧。”

    月铃儿依言含笑应了声:“是。”便回过身前去通传了。

    宋雨容同久出而归的潮生闲话家常,询问起他上京述职与受爵的详情。三人说着体己话,适时,恰值舞文入内,潮生开口质问:

    “舞文,二少奶人在倚庐吗?”

    舞文直言:

    “不见二少奶的人在倚庐,连二少奶院中的暮霞都在找少奶奶的行踪。”

    舞文才刚闭上口,暮霞便急匆匆的奔入厅堂,气息犹喘,急忙道:

    “老夫人,姑爷,暮霞找遍了倚庐,却不见我家小姐的人影,我我”

    潮生没得让她说完,截断她的话头,冷言道:

    “都寻遍了吗?倚庐之外呢?”

    “藻韵馆呢?二少奶常在那儿呢。”一个甫踏入厅堂的小丫头说道。

    潮生冷眼一睨,那说话的小丫头赶忙噤声。潮生调回目光,漠然的道:

    “你家小姐什么时候消失无踪的?”

    暮震给潮生这番听不出喜怒的问话弄得七上八下,嗫嚅的动了动嘴。

    潮生扬高声音,话中蕴着一丝恼怒:

    “我问话,你是聋了还是哑了?照实说。”

    暮霞吓得直磕头,口中吐出字句,细若蚊纳,但是总算让潮生听明白了。

    “不知道?!你就用不知道来搪塞你主子?”潮生沉下脸,口吻是让人空悬的疏冷。

    潮生倏地举足甩袖往外行去,经过暮霞身畔,潮生难掩嫌恶的怒视,恼啐道:

    “滚开!败事有余的奴才,就只会杵着碍眼。”

    而旁观的宋雨容、程夜与众多婢仆都震讶于潮生的怒意。一向温和的二少爷居然有了恼意!

    宋雨容不由为云瑛担忧。这已是行同陌路的两人,难道就真的不能和谐?

    ***

    潮生一肚子闷恼,正无处发火,便随便乱走,想一解心下难受之感。

    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行到织造署最僻静的一个院落飞澜院。飞澜院是供奉祖先宗祠的祠堂,平日除了打扫的婢仆,一向人迹罕至。

    潮生步进院中,走过宗族祠堂,往中院行去。绕过一片的梧桐,突地,若清潺小溪般的净棕琴韵滑过耳际,潮生不由奇了,便趋近琴声而往。

    因昨晚夜露深重,云瑛早在卯时便骨碌起身,捧着一青花瓷瓮,再将琴负起,一人独自溜到这僻远少人的院落。

    云瑛待露水采取饼后,便在“思远亭”暂作休息。才刚坐落,她掀动覆于琴上的绸巾,哗然一刷,绸巾边缘拂拭过她的脸,云瑛只觉一阵冷凉。

    云瑛脑海没来由的突然闪过上回然生与自己所说,程潮生代兄娶妻的原因。她直觉整件事透着怪可是,究竟是哪出了问题,她却理不清。

    轻轻一叹,素手滑顺过琴弦,烦厌之气堵占心口,百般无聊之际,云瑛引宫按商,一时之间,一曲“湘君”绵绵低回,仿佛涓涓细木,回绕梧桐筛影间。

    伴随琴音,云瑛扬声吟唱:

    “君不行兮夷游?赛谁留兮中洲?美杳眇兮宜修,沛无成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湘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唱着唱着,顿时一震,本拨弦的食指“叮咚”弹声,角弦应声而断。

    云瑛凝视断弦,怔忡的久久回不了神。

    她想起所弹唱屈原九歌的湘君原意:湘君你为何犹豫不决?为何迟迟不肯来到我的身边呢?你久停在水中沙洲上,又为何人?你难道不见,我为你的到来,已修饰得如此美丽?这么久,你还未到来,我不能不担心啊因着楚辞原意,云瑛不自禁怔忡,忽然,一阵轻扬笛声幽幽传入耳来。

    云瑛紧抿子邬呆愣着,一时半刻回不过神来。这悠扬笛韵,竟尔是适才自己所弹唱的“湘君”!

    突地,一个拔尖,音韵一转由凄婉而清雅,笛声听入耳来,仿佛鹅绒般清柔,清泉般明澈。似乎有种透明发亮、银灰色的薄雾笼罩着喧嚣世界,霎时间,没了亭阁,没了迢迢道路,只觉目中所见是个明月万里的清辉世界。

    音律渐渐由近而远,低回隐隐犹存耳际,云瑛轻嘘一口气,心头的一股震荡却久久回不过神。明明只是一曲“佩兰”借由这曲笛一吹一奏,这妙处是该如何用只字片语言传呢?

    云瑛心下思忖:这般本事、这般笛艺,就是称作笛王也不枉!

    云瑛欣羡难掩,站起欠身,朗声道来:

    “是哪位雅士在此?适才一曲真个令人神往,小女子在此先谢过。”

    无人应声,想是高人雅士不愿见人,云瑛暗忖能得聆一曲已是万幸,岂好再求见上一面,遂清了清嗓:“是小女子造次了。”

    语毕,云瑛轻笑出声。也许早没人了,哪听得自己一堆言语。这就是人,总是一厢情愿,殊不知自己举措是否给人负担了。

    云瑛复回过神去调弄琴弦,不自禁低喃:

    “要是能再聆一曲,夫复何憾。”

    话才脱口,即有三声极低极细的笛音响了起来,回旋婉转。笛声渐响,恰似吹笛人一边吹奏,一边儿缓步接近。笛声清脆,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后,几个盘旋又再低回。

    虽然极低细,可每个音节猫是那般清晰可闻。渐次于低音中,偶尔夹杂珠王跳跃,清脆短促,此起彼落;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后若百花争妍,满堂花团锦簇景象;更夹语燕嘤咛,渐渐有百鸟朝凤之盛,一片太平治世风光!

    云瑛直觉整个人都清明了,闭塞的孔窍全让音律给唤醒了。云瑛情难自控,赶忙抚琴与笛声相应和。琴音悠扬动听,情致缠绵,音律愈转愈高,琴韵竟履险如夷,毫不费力便转攀而上。奏了良久,声韵转而微缓,若有若无,细微几不可再闻,终归万籁俱寂。

    而一直隐身立于月洞门后的潮生,早让这琴笛合呜给牵引失神。潮生在听闻一小段笛声,便已心里有数这吹笛人是谁。当今大概也只有那人能吹出这样醉人心神的乐音,这人号称正是“笛王”

    笛音终了,一个拔尖,飒然静止。

    而云瑛半天不语,怕搅乱了空气悬浮的淡淡声息。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悠悠吐属:

    “这是古曲太平引,竟有人能用笛表现激昂气慨,这般慑人的乐音,谁不醉心倾倒!”

    “云姐,还请见谅,小弟冒犯了。”这声音的主人含笑迎前,更显倜傥。

    云瑛的美眸却一瞬不转的直盯着程然生腰际间悬挂的一只曲笛,云瑛瞠大水灵大眼,一副不置信的模样。好半晌过后,她才打破宁静:

    “子期,你身上佩着曲笛嗯,你不要说你刚才不在附近!不对,我是说刚才是你,对吗?”云瑛一面理清乱成一团的纷杂念头。看来,这程然生是真人不露相!

    程然生不置可否,深深一揖,微笑道:

    “云姐有话直言,小弟竟不知云姐琴艺精湛若斯。”

    看来,他倒是直指其事,爽快承认了。

    云瑛既明真相,神气复又如恒,只是口角有抹难解的笑意。

    “嫂子,您没来由笑得我忐忑不安呢!”

    云瑛漾满笑意的水眸一转,知道这程然生每当无所适从时,便会自动将“云姐”一称升格为“嫂子”遂撇嘴轻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恐有辱笛王清听。”

    云瑛秋波流转间,透露着狡黠神采,吐气如兰的笑道:

    “子期,你骗得我好苦,不是吗?”

    “喔,我可没骗过您啊!”然生眼底难掩赞赏。

    云瑛轻扣羽弦,发出叮咚声响,巧笑倩兮。

    “明明你就自露招牌啦!我居然叫你蒙骗那么久,真是瞎了眼儿了。”

    云瑛微微一笑,垂眼徐徐道来:

    “曹魏正始年间,名士殊分二路入仕庙廊在野山林,而在野的名士有以阮籍所领的竹林七贤,七贤中,精通音律之人除嵇康外,另外还有两人:一位是阮咸,一位便是鼎鼎大名的笛王向秀。子期,敢问这向秀的表字为何呢?”

    然生抚掌朗笑。“云姐姐,你已然想到了。”

    云瑛秀眉一扬。“不对,我也是刚才才想到这一层的。你的表字恰好与向秀相同向子期、程子期,世上哪有这般巧的事!另外,你所居的院落名为‘藻韵’可不是自亮招牌吗?”

    然生不料她这么捷才,呵呵一笑。

    “好姐姐,我真服你了!可以从我的表字联想到向秀,这‘藻韵’二字也叫你破了机关,云姐,你真是我的知音人。”“其实我是看你腰际所佩的曲笛才有这接下来的诸多想法,不过是事后诸葛亮,没有什么好说嘴的。”

    一直隐身于彼端的程潮生不是滋味儿的目睹一切,心中不住质疑:为什么小弟偏生就能得到她如沐春风的对待?这一副相谈甚欢的景象让人看了,有着说不出的碍眼!

    潮生按捺微恼的情绪,又望向云瑛、然生的方向,就见她不知道何时已卓然立于扶疏梧桐间

    风吹拂过她的发、她的脸庞、她的衣袖只见云瑛微仰秀脸,片片梧桐落叶将她圈拥在一重重的漩涡中,形成绝美的景致!

    潮生的眼瞳深深定在云瑛一身的风华,眸光散发从未曾有的情伤,连他都没能自觉。

    莫道不销魂,人比黄花瘦此时滑过潮生心臆,是这么两句,他依循思路找到了典故

    李易安的“醉花阴”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潮生低喃了一次又一次,一字一句,汇流成一股淡淡柔柔的情绪,悄悄落籍在潮生心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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