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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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坦白说,那无淡水惨不忍睹的一夜,事后证明真的是上天赐予她的天大礼物。

    迸人说的话真是金科玉律,好用到不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自从那天发生黑眼圈案与咖哩饭惨剧后,燕大哥对她好到她都会吓到的地步。

    按下来的三天,她简直就像是公主一样被他捧在手心里疼宠呵护;虽然她不会利用他的愧疚来拐带爱情,但是她也不介意利用他的愧疚来让自己日子过得快乐一点。

    包何况这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嘿嘿嘿!

    就像今天,他早上八点半就出现在她家门口。

    她一听见喇叭的声音,眼睛马上亮了起来,对著正慢条斯理切著法国吐司的江秀丽叫道:“我去上班啰!”

    “现在?”江秀丽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地看着怎漾。“才八点半,你店不是十点开吗?而且你早餐还没吃完。”

    “我提早去处理一些公事啦。”她小脸红通通的,抓过包包就往外冲。

    “是史丹来接你吗?”江秀丽会错意。

    怎漾不敢说不是,胡乱点了个头就赶紧落跑。

    在情势未明朗,爱情八字还没一撇时,她才不敢让秀丽阿姨知道是燕大哥来接她,否则秀丽阿姨铁定会怀疑像燕大哥这种大老板大忙人,亲自送她上班一定是有目的有企图的。

    总而言之,她才不想让秀丽阿姨去跟燕大哥逼婚呢!

    怎漾喘着气,跑到小脸红润得更像是苹果,兴高彩烈地上了如翼的车。

    “燕大哥早。”她快乐地喊道。

    “早。”他微笑点头,发动引擎。“系上安全带。”

    “有,我一定会记得的。”她边系安全带边偷笑。

    啊,真幸福啊!这样好像真正的男女朋友一样

    虽说燕大哥以前根本没有注意过她上下班的真正时间,他以自己上班的时间估量从她家到店里,以及他随后抵达“昆仑”的路线为基准,都会在八点四十五分就将她送进店里,九点正进入自己的办公室,但她还是觉得很窝心,很幸福。

    如果他的愧疚可以持续久一点就好了。她坏心地暗忖著。

    “燕大哥,你吃过早餐了吗?要不要待会到店里,我先弄一份三明治跟咖啡给你吃?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像你的工作那么辛苦,劳心又劳力的,一定更需要充分的营养来维持健康,所以你等一下三明治要加熏鸡还是烤牛肉?厨师昨晚才烤了条英国腌熏冷牛肉,刚好可以切片”她只要一关心起来就没完没了。

    “小梅,我吃过了。”出自愧疚,如翼觉得她的唠叨已经不再烦人了,但是仍旧迅速结束这个话题。

    与其说是他害怕她的唠叨再度引起他的困扰,还不如说他更加害怕她的唠叨已经不再令他困扰了,后者比前者更教他坐立难安,所以他宁可不去猜。

    “好吧,我不是听不懂暗示的人。”怎漾有点小小的失望,但是又马上精神一振“我听说最近好莱坞大明星来,又是指名你们‘昆仑’保护耶,实在好厉害喔!”

    “还好。”他笑了笑。

    这么惜字如金干嘛?难道他的愧疚已经消褪到快没油的状态了吗?

    就在怎漾心惊又跌足惋惜的当儿,他瞥了她一眼,忽然说:“我准备了一个东西要送你。”

    “是什么?”她黯淡的眸光瞬间又闪亮亮了,兴奋激动地问:“为什么要送我呀?我的生日还有两个多月才到,难道你要提早送生日礼物吗?可是这样我生日当天就少了一份惊喜和快乐了。”

    “不是生日礼物,就只是突然在街上看到觉得很适合你,所以买下来送你的。”他酷酷的脸庞竟然出现了一抹少见的腼觍。

    “谢谢你。”她感动到快哭出来了。

    “傻瓜,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用得著哭吗?”他不禁失笑。“前面有面纸,把鼻涕擦一擦,丑死了。”

    说是这么说,他的语气却柔和了起来。

    “对啦,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有礼物就好了。”她破涕为笑“我真的没想到你逛街的时候竟然会想到我。”

    “我没有去逛街。”他不悦地道,极力澄清。

    像这么娘娘腔的行为他从来不屑做,他又不是狄若隽那家伙。

    “好啦,你说什么都好。”她笑吟吟的附和。

    “再笑我就把东西收回。”他威胁道。

    “是。”她连忙捂住嘴巴,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关不住。

    呵,为此她祈求老天让他再不小心给她一记黑眼圈,让她再多过几天幸福好日子。

    “拿去。”他迟疑了几分钟,最后还是自黑色皮外套里取出一盒物事,迅速丢进她怀里。

    怎漾如获珍宝地捧著用包裹着淡金色包装纸的礼盒,小巧的,四四方方该不会是戒指吧?

    她随即讪笑自己的自作多情,像戒指这种富有暗示意味的东西,恐怕是他送礼的第一大忌讳。

    饶是如此,她还是很高兴地拆开小礼盒,然后满脸兴奋期待的笑意顿时化成了茫然错愕。

    “这是什么?”她小小声、迷惑地问道。

    “你看不出来吗?是装维他命丸的小盒子,非常方便,它总共有五格,可以装外出三天分量的维他命。”如翼眉飞色舞地介绍。“而且它是粉红色的,是你最喜欢的颜色。”

    她眨眨眼睛,盯著手上实用却一点也称不上浪漫的小礼物,虽然它是粉红色的。

    “很贴心,很方便。”她搜索枯肠,终于找出了个赞美词。

    “你也这么觉得?”他笑了起来,如释重负。“太好了,我并不擅长买送给女生的小东西,这是我第一次亲自挑选的,幸好你喜欢。”

    “喜欢,你送什么我都喜欢”她突然听出他话里的不对劲“你说这是你第一次亲自挑选礼物?那这六年来你送我的生日礼物,那些法国香水、瑞士巧克力、卡地亚手环”

    “是我秘书挑的,她是个女孩子,比较懂得女孩子喜欢什么。”他神经大条地解释。

    “秘书”她声线有些不稳颤抖起来,有点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原来她每年收到的惊喜礼物,都是由他的秘书选的,他只不过是开支票罢了。

    梅怎漾,你还想怎样?他愿意年年记得你的生日,年年开支票给秘书去买礼物相送已经很有心了,毕竟他是个大忙人哪!

    她不断这样说服自己,却还是无法完全驱离心底深处那股凄然感觉。

    “我的秘书非常尽职,她送的礼物都是女孩子最喜欢的”他顿了顿,忽然有些提心吊胆地皱眉“你应该很喜欢吧?”

    “对”明知再追问下去只是徒增伤感,但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燕大哥,你知道我生日是什么时候吗?几月几号?”

    “农历八月。”他非常肯定地道,她眼底倏地燃起了一丝快乐与希望的光芒“几号我秘书有登记起来,我吩咐过她一定要记得提醒我。”

    怎漾怔怔地瞪著他,眼里两小簇希望的火焰瞬间熄灭,心底狠狠地一痛。

    原来,她的生日对他而言不过是秘书登记在行事历上的一组数字也许勉强被排列在他一些重要客户的生日旁边。

    这些年来,她一直以为他记得她的生日,那超级好记的八月十五中秋节。

    嫦娥奔月的八月十五,玉兔捣葯的八月十五,吴刚伐桂的八月十五他怎能不记得?又怎会不记得?

    嫦娥应悔偷灵葯,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八月十五,这么美丽的节日,家家户户对月期盼月圆人团圆的美好日子,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忘掉?

    他还告诉过她,在他小时候住的村子里,总是把圆圆甜甜的冬瓜馅饼当成月饼,后来当他看到所谓的台式月饼和方正的广式月饼时,总会有一丝认知上的错乱。

    他明明告诉过她,她的生日真的太好记了,可是事实证明,她的生日对他而言也太好忘了。

    “你怎么了?”如翼疑惑的瞥了她一眼,感觉到她好像异样。

    怎漾摇摇头,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喉头满满噎住的都是心酸和悲戚,可是她又能怎么样?

    他本来就没有责任要记得她的生日,年年有送礼就已经够好的了,她还能再期盼什么?她一直就不是他心上最惦记牵挂的那个女孩。

    他心底真正惦记牵挂的那个女孩,名字叫作朱德玉,永远也不会是她梅怎漾。

    “燕大哥”她呼吸浓重地勉强开口,憋著泪意低声道:“我突然想起要先去买一些东西,你就在这里放下我吧。”

    “你要买什么?我载你去。”他感觉到不对劲,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本能的不想放她走。

    她讲话声音为什么怪怪的?

    “不用了,我在这里下车就好。”她低著头,死命咬著下唇,强迫自己咽下满腔酸楚的泪意,然后抬头挤出一朵灿烂的笑容“你去上班吧,这里离店很近,我买好东西直接走过去就可以了。”

    “但是”他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却怎么也看不出、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

    他刚刚说错了什么话吗?

    “燕大哥,我‘真的’要下车。”她再次强调。

    见她那么坚持,他只好打方向灯,缓缓将车停靠在路边。在开启中控钮的空档,他专注地盯著她脸上的神情,试图搜寻出那股不对劲的怪异感是什么。

    她生气了吗?还是在难过?

    懊死的!他看不出她真正的表情,然而她脸上向来写满了让人一窥便知的心事和想法啊!

    “那么”最后他勉强同意她下车,却忍不住叮咛“到店里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

    “好。”怎漾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把想哭的冲动统统吞回去。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关上车门,低著头就要走,不知怎地,他的胸口掠过一抹狂乱的心慌感。

    好像她会这样就走出他的生命。

    “燕如翼,你脑子有病。”他自言自语“这种事有什么好杞人忧天的?”

    他不是盼了许久,就是希望看到她真正成熟长大,脱离他的羽翼保护之下,勇敢地走出自己的一片天吗?

    为什么他现在却有呼吸不顺、窘迫的现象出现呢?

    “对了,燕大哥。”怎漾走了几步,忽然回过头,脸上浮现一朵微弱的笑。“谢谢你送给我的维他命盒子,真的很有用,谢谢。”

    “不客气。”他目不转睛的凝视著她。

    她迟疑的点点头,有一丝不自在地道:“再见。”

    “再见。”他喉头突然噎住了个硬块,这两个字差点挤不出口。

    她小手拉著背包的肩带,低著头慢慢往前走。

    他应该去上班了,现在是八点五十五分,只要时速九十就绝对可以赶得上九点整的空手道早会。

    但是如翼却开著车,慢慢地、默默地跟随著她。

    而她不知在想些什么,为什么连头都没有抬,仿佛没有注意到他就紧紧跟随在身边?

    就这样,他一直跟著她,看着她向一名在路边卖公益彩券的老婆婆买了两张,和老婆婆闲聊两句,然后继续往前走。

    他微微一笑,目光紧紧锁著那抹俏丽的身影。

    她心不在焉的将彩券塞进袋子里,经过一间幼稚园时,停下脚步望着里头穿著黄色制服的小朋友在那儿拍手,跟著老师的动作扭屁股。

    她笑了起来。

    他也不自觉跟著笑了,眸光更加温柔。

    她在幼稚园外站了十几分钟,直到天真烂漫的小朋友们像只只小鸡排队般被老师带进教室,这才舍不得的离开。

    最后她在离“贝果”不到五百公尺距离的一家早餐店,买了一小袋的豆浆。

    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掏出钥匙,打开店门,神情落寞的走了进去。

    如翼心里紧紧纠结著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微微酸楚,又有些心疼,她今天的笑容少得可怜。

    除了在幼稚园外看着跑来跑去的小朋友时,她的小脸亮了起来,笑得好温柔、好腼觍也好满足。

    她这么喜欢小孩,以后一定会是个有点迷糊又有耐心的好妈妈。

    他的脑中蓦然闪过一个小男孩的脸蛋,眼睛乌黑圆溜得像她,两道浓眉却活脱脱是他的翻版

    吓!

    他到底在想什么?如翼猛然甩了甩头,心惊肉跳地低咒:“搞什么东西?燕如翼,你心理变态不成?怎么可以对小梅有遐想?”

    他深吸了一口气,面色严峻地踩下油门,火速离开。

    但是那一整天,她黯然的神情一直停留在他的脑海里,怎样也消褪不去、驱逐不走。

    怎漾怔忡地坐在靠窗的咖啡座上,独自对著一杯飘散著热气和香味的白豆浆发呆。

    热热的白豆浆,装盛在镶玫瑰金边的英国骨瓷杯里。

    她觉得有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我就是白豆浆,被装在优雅高贵的骨瓷杯里,无论外表多么华丽,本质还是一杯香浓朴素又平凡的豆浆。”她伸指温柔地滑过杯沿,语气苦涩“多么突兀又不搭轧,是一个完全忘了自己是谁的白豆浆。”

    她还记得她的童年。

    那时候妈妈每天早上会买一碗热热的豆浆给她喝,还有一颗料好实在的高丽菜肉包,直到七岁那年,爸爸不声不响的离开了家,妈妈每天早上都躺在床上背对著她,不知是睡著还是在哭泣。

    她不敢去吵妈妈,深怕如果她不乖,妈妈也会丢下她离开。

    所以她开始去挖自己扑满里的零钱,买五块钱的豆浆,加一颗焦香四溢的水煎包。她不敢买肉包,因为比较贵,而小猪扑满里的钱能撑到什么时候?她不知道。

    直到扑满里的最后一个五块钱被她抠了出来,妈妈也重新恢复了笑容,她又过了几年幸福的,每天早餐有妈妈带著去喝豆浆吃肉包的日子。

    但是就在她十二岁那年,家里出现了一个每次看到她就皱眉头的叔叔。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妈妈的男朋友,而且一年后,妈妈嫁给了男朋友,决定跟著他到南非去开店。

    “怎漾,你还太小了,妈妈不能带著你,而且你叔叔也有三个儿子,我们怕你到那里后会不习惯。”

    妈妈身上清新好闻的香皂味,变成了浓厚的“红门”香水,眼里的那抹心虚和愧疚她永远也忘不了。

    就像当时的香水味道,一直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

    “妈妈,那我怎么办?”她一向不是个聪慧又有个性的女孩子,单纯到近乎蠢蛋的程度,想必让妈妈备感困扰吧?

    “你阿姨愿意收养你。小漾,跟著阿姨你一定会过得更快乐更幸福,你知道秀丽阿姨吗?就是妈妈的妹妹,她最近从美国回台湾了,生意做得很大,所以你跟著她会很好的。”她妈妈的口气急迫到近乎讨好。

    “好。”怎漾顿了顿,胸口酸酸的、痛痛的“你会回来看我吗?”

    “当然会,一定会的。”

    当时,她还不知道胸口酸酸、似针在戳刺的感觉就叫作心痛,也不知道妈妈一去南非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幸好秀丽阿姨待她亲若自己的女儿,也曾经淡淡地提过她的妈妈在南非过得很好,又和丈夫生下了两个男孩。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少了根很重要的筋,好像自从七岁那年就不见了,最惨的还是在十三岁那年受到母亲再婚的震惊,也好像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她知道阿姨和燕大哥都觉得她虽然已经二十一了,心境上却跟实际年龄很不符合,在某些事情上她迟钝得像个小孩子,好像永远长不大。

    “这就是他一直把我当孩子看待的原因吗?这就是他没有办法爱上我的原因吗?”她拿出维他命盒,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泫然欲泣的感觉。

    面对他送的维他命盒,其实她要感到窝心才对的。

    会不会人们总是错认了自己在别人心里、眼中的模样呢?

    就像秀丽阿姨老是以为自己是只误闯商场丛林的小白兔,她老是以为自己在燕大哥眼里应该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女人,燕大哥则是以为她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小妹,尽会跟他撒娇撒赖装可爱

    是这样的吗?

    真实和想像之间为什么会落差得这么离谱?离谱到让人忍不住觉得人生有时候真是可笑。

    怎漾眼底盛满了迷蒙的泪意,嘴角却讽刺地微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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